2019-08-26

新町心中物语

作者:漂泊的哥萨克


在芹泽鸭险些被那把锋利的莳绘牡丹铜发簪刺中前,这本是一个太平的夜晚。


壬生浪士组奉会津藩之命,在大阪为幕府将军德川家茂担任道中警护已经一月有余。这天晚上,局长芹泽鸭和近藤勇,副长土方岁三正带着队士们,在新町的酒肆设宴作乐,而在席间作陪的一众女子中,为首者便是大阪新町当红的头牌花魁,吉田屋的小虎太夫。


“我们太夫久仰浪士组的大名,指名要侍奉两位局长。”小虎太夫的美丽侍女向着芹泽与近藤深施一礼,娇声引荐道。只见檐廊前的庭院里,一个穿着猩红织金大振袖的年轻女人,在侍女们的簇拥下,映着灯火如游鱼一般向屋内徐徐走来。一时间这群年轻的关东浪人不禁啧啧惊叹,纷纷投以艳慕的目光。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美女,岁三坐在上首的一侧,将半张脸藏在手捧的酒碟后面,一面悄悄地打量着花魁,一面戏谑地想。他本是个喜好女色的美男子,却不甚热衷宴饮,此刻更是乐得自在地坐在近藤身边看戏。在他看来,这位花魁是近藤会欣赏的那一号女人:头发乌黑,皮肤白皙,小巧丰满的双唇涂得一色猩红,妩媚的凤眼细长斜飞。脸庞虽然秀气,却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倒真是个如野猫雌虎一般精悍美丽的女子。


然而比起端正严肃,年轻英武的近藤,她似乎对年长粗豪的芹泽更有兴趣。只见推杯换盏间,太夫殷勤地向芹泽频频劝酒,一反花魁应有的骄矜,亲热地依偎着芹泽,亲手为他侍奉酒食,一时间在场的众人不禁又羡又嫉,焦灼万分。


而芹泽也十分尽兴,他原本便是个乐于滥饮狂欢之人,此刻有佳人投怀送抱,更是得意万分,他摇晃着铁扇,醉眼朦胧地转过脸,毫无顾忌地对小虎太夫说道,“过来,给我把腰带解了。”这便是他今晚要与太夫共寝的意思了,而太夫也十分会意,她娇笑着俯下身体,一双白净娇嫩的小手伸向芹泽的怀中,缀满琳琅珠翠的娇美头颅紧贴着他的肩头。


在那一刹间,她抽出了一把细长锋利的铜发簪,径直刺向芹泽的胸膛。


然而她还是慢了一步,只见芹泽暴跳起来,用铁扇挡开当胸刺来的发簪,踢翻摆满酒菜的案几,一把将太夫推搡开去。霎时间房间里一片大乱,芹泽的门人们纷纷抽出长刀,将房间团团围住,而方才还酩酊大醉的芹泽,此刻酒醒了一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手掐住太夫纤细秀丽的脖子,“你这个贱人——”他伸手夺下一旁门人的刀,对着太夫兜头便砍。


“芹泽师父!”有人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胳膊,是岁三不知在何时扔下了酒碟,从一旁跃起身来制止芹泽。在他看来,无论事端因何而起,在此时放任酒后疯癫的芹泽对女子痛下杀手,这样的事情要是京阪传开去,只怕连会津藩也兜不住,原本便名声不佳的壬生浪士组更无从立足了。


然而芹泽不依不饶,他横眉怒目,握紧了长刀,咬牙切齿地咒骂道:“这个贱人想要行刺我等精忠浪士,理当斩首谢罪!”他抬手挥刀便是要斩,然而岁三突然抢上前去,拔出了随身佩带的胁差。


“此事不劳您动手,芹泽局长。这些游女的长发比性命还重要,让我现在割去她的头发给您赔罪吧。”说着,他扯下那一头花钿簪钗,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太夫披泻而下的乌黑长发,芹泽被他的举动弄得愣神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芹泽师父,”近藤连忙劝说道,“我们现在就把这个女人押到奉行所去,在此之前,您应当在这里坐镇,向老板问罪。”有人已经开始附和着嚷嚷,要吉田屋的老板前来谢罪。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向商家深究此事,意味着将有一大笔息事宁人的金钱送上门来,一想到此,芹泽不禁沉吟着,连连点头,一摆手放他们带着瘫软的太夫出了门。


“阿岁,现在怎么办呢?”在一团混乱里,近藤和岁三逃也似地出了酒肆的玄关,屋里吵吵嚷嚷的动静还没停歇,依稀还能听见芹泽和他的门人打砸东西的声音。


“近藤先生,我先去奉行所,再把太夫送回店里安置,也许芹泽师父酒醒后就不会再揪着这事不放了。”说话的是追随近藤一道上京的年轻门人永仓新八,他与芹泽同样修习神道无念流剑术,深知这位大师兄暴躁癫狂的脾性,只要芹泽清醒过来,碍于颜面,他便不会再深究险些死于女子之手这样的丢脸事体。届时等浪士组打道回京,这桩荒唐事也便烟消云散了。


近藤点点头,皱着眉头不说话。岁三倚靠着土间的门柱,斜签着身子站在一边,他面无表情,冷冷地瞪着衣衫凌乱,花容失色的太夫,只见她跪倒在门廊下,歇斯底里地失声痛哭。


“如果死的是你们该有多好!熊一郎就不会死了!”


“啊,是那个人——”岁三想起来了。


那是几天前的事情。


这天傍晚,浪士组一行人在白日的游船作乐后,行经中之岛对岸的锅岛河滨,正要去新町的花街找点乐子,在锅岛藩邸仓库西侧的小路上,一个酩酊大醉的相扑力士迎面走来。这条路十分狭窄,势必得有人侧身让路才能得以通行,但那名力士是个个性轻浮的年轻人,他伸出两条胖大的手臂拦在芹泽面前,孩子气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就不让你过去。”力士朝他开起了玩笑。


同样醉眼朦胧的芹泽对力士的玩笑视若无睹,他步履未歇地走向力士,在两人渐行渐近时,唰地一下抽出长刀,只听一声惨叫,血雾四溅,力士捂着胳膊,缓缓地瘫坐在地上。而芹泽却收了刀,若无其事地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许久之后,他们还能听见身后的小巷里传来力士凄惨的痛呼。


众人在新町一家名唤吉屋的茶屋里落座,吉屋的掌柜是个地道的关西商人,见这一群腰挎两把刀的武士来势汹汹,连连唤人将他们引上二楼,端来好酒好菜侍候,不料才过了半个时辰,只听楼下的大街上一阵骚动,有人大声嚷嚷着,将吉屋的店门拍得山样作响。


“啊呀不好啦,”掌柜伸头一看,一迭声地连叫不好,“武士大人,是熊野屋的小师父熊一郎带着人在下面吵吵呐,看样子是冲几位大人来的。”他的大阪腔十分浓重,此刻竟听得让人无端烦躁起来。


“这位可是熊野师父的得意大弟子啊,身手了得——”掌柜蜡黄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他截住了话头,没再说下去,而是小心翼翼地斜睨着芹泽和近藤一干人等,这意思已然十分明了:既然是冲着你们寻仇的,要打便去街上打,万万别搅了我店里的生意。


此前一直滥饮狂欢,浑浑噩噩不知人事的芹泽,此刻突然提起长刀,霍地站起身来。


“近藤君,看来有人要来表演余兴节目了。”他神态自若,冷冷地说道。


岁三轻轻地走向窗边,顺着二楼的栏杆向下看,只见眼前出现了一幕诡异的光景: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四五十个绑着头巾,赤膊上阵的肥壮男子,他们手里拿着火把和木棍铁器,为首一人身形十分威武高大,正像怒目金刚一般堵着店门,冲着楼上放声叫嚣。


“滚出来受死吧!我们熊野屋的相扑力士可不会放任你们这些关东浪人在大阪三乡撒野!”


近藤苦着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庞,眉头紧锁,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紧要关头,岁三竟觉得他苦恼的模样格外有趣。仿佛下了决心似地,近藤脱下穿在外面的夏羽织,拿起长二尺三寸五分的爱刀虎彻。


“没法子了,阿岁,我们也上吧。”


他将酒碟里的清酒洒在目钉上,手提长刀跟着芹泽冲下了楼,岁三带着门人紧随在近藤身后。


他们一到门口就陷入了混战,与武士单打独斗的正面交锋不一样,相扑力士们动起手来没有那么多仁义道德的讲究,他们提着角棒十手,将浪士们团团围住,兜头便打。朦胧的夜色里,粗大的棍棒像雨点一般向着手握长刀的武士袭来。


岁三以屋檐下的柳树作屏障,一面巧妙地躲避当头劈下的棍棒,一面挥刀砍向袭来的对手,在混乱间,他的余光瞥见一个手提角棒的粗壮人影,那是方才为首的力士,他正向陷入重围的近藤身后袭去,沉重的木棒冲着毫无防备的近藤落下。


“阿胜小心!”岁三连忙赶上去,一刀劈在对方袒露的肩胛上,力士手中的角棒应声落地,他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扭曲着脸痛苦地蹲下身子,正要回头去看岁三,却被身前突如其来的一记袈裟斩斜着劈开了身体,刀锋飞快地从他的左肩掠过,破开好几根肋骨,撕裂胸膛肚腹,刀痕直透右侧的腰腹,岁三惊骇地向力士倒下的方向看去,只见芹泽提着长刀,重重地抖去上面附着的血污和人脂。


“战场上可没有手下留情的余地呐,土方君。”芹泽已然杀红了眼,他挥舞着长刀,两眼炯炯生光,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岁三不禁怀疑,也许从一开始,他压根就没喝醉,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开开杀戒罢了。


他皱着眉头,冷冷地看着芹泽,什么也没有说。就在这个当口,从围攻的人群里杀出一条血路的近藤拉住了他。“快走。”他在岁三耳边低低地说着,看也没看芹泽一眼,想来刚才那一幕,近藤一定也看见了。


最终浪士们冲破了包围,在砍翻数十个相扑力士后,熊野屋的师父终于露脸了,当街在芹泽面前跪地谢罪。芹泽倒也爽快,见己方没有吃亏,便收起长刀,带着众人大摇大摆地离去。而力士们损失惨重,五人当场毙命,据说陆续又有五人伤重不治,十五六人重伤成残,轻伤者多达二十余人。自此,壬生狼的名号便在大阪扎下了根。


而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在芹泽一伙四散而去后,近藤和岁三慢悠悠地走在街上。尽管刚刚经历了一场无谓的血腥厮杀,近藤看起来依然兴致很高,他絮絮地说着琐碎的闲话,张罗着要带岁三去把方才被打断的那顿饭补上,最好还能回旅馆换掉沾了血污的衣服,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可岁三毫无反应,他没精打采,双目无神地瞪着前方,先前斗殴时的情景还在眼前打转。他想起芹泽那张被杀戮和鲜血刺激得扭曲变形的可怕脸庞,心里不禁悄然滋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如果刚才被偷袭的是芹泽该有多好!要是他脑浆迸裂地横尸大阪街头,只消对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稍加整肃,浪士组就是近藤一个人的囊中之物了。


阿胜会变成唯一的,真正的局长,岁三暗暗地握紧了刀柄。


“阿岁,”他回过神来,发现近藤正凝视着自己,他轻轻地碰了碰岁三握着刀柄的手,“走路看着道儿啊。”


岁三垂下眼睛,发现自己蜷曲的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了。


——这是那个相扑力士熊一郎的女人。


“熊一郎是我孩子的父亲!”那女人的哭泣还没停歇,凶狠的诅咒从那美丽的朱唇里落下,“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作恶的浪人,我们本应结为夫妻!因为莫名其妙的缘由,那样凄惨地倒毙街头的应该是你们!”


为了给心爱的男人复仇,甘愿舍身与仇家同归于尽,真是惨烈的心中*啊。岁三想,多奇怪,那个白净肥胖如大福团子一样,荒诞地死在醉汉剑下的可笑男人,竟也有这样美丽勇敢的女人为之钟情殉命。他和近藤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


太夫已经哭得瘫软在地上,她低着头,将白皙的脸庞藏在被斩断的细碎发尾后面,压抑着声息低低地呜咽。艳丽的猩红衣摆落在地上,就像被雨水打落的花朵一样。岁三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突然蹲下身子,凶狠地拉住了女子的衣袖,将她拽得一个趔趄,他甚少有对女性如此粗暴的时候。


“阿岁,你干什么!”近藤厉声说道。


在惊慌之中,太夫拼命地挣扎着,可柔软白净的手腕被岁三紧紧地攥住了。“你既然真心爱慕他,就应该活下去!”她在泪眼朦胧里听见岁三的声音,“在这个时候自寻死路算什么,带着他的孩子,替他活下去啊!”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岁三,娇艳的殷红双唇不住地打颤,不远处有人急急忙忙地小跑着向此处而来,是新八带着奉行所的捕吏和吉田屋的老板回来了。


屋里的打砸声也渐渐平息了。


这天晚上,岁三难得地枯坐在寝间里,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阿岁,你在想什么?”在他身后一叠的地方,近藤正借着灯火,慢慢地翻看一卷《日本外史》,他的目光紧盯着书页,并没有移开的意思,却看见了岁三的一举一动。


“我在想那个女人。”岁三回过头,没头没脑地说。月光映在他白净的脸上,看起来过于苍白了。


“女人?”近藤又好气又好笑,他放下书本,冲着岁三摆摆手。岁三直起身体,轻轻地挪到他身边,毫不客气地枕着近藤的大腿仰面躺下,抓起书卷盖在脸上,遮挡刺眼的灯光。


“我在想,如果今天我没有阻止芹泽,是不是就遂了那个女人的愿呢?”他的声音在书页后面闷闷作响,泛黄的封面上,“日本外史”几个字和赖山阳的大名随着他起伏的话音一动一动。“也许对她而言,追随心爱的男人死在同一把刀下,更是一种仁慈。”


“不,阿岁,你做得很对。”近藤低沉的声音在他的上方盘旋,他能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正在梳理自己的长发,“既然那个力士真心恋慕太夫,他也不会乐见心爱的女人追随自己赴死的。”


“不过倒是你,”近藤突然话锋一转,那双在发间游弋的手伸向了书页之下,轻轻地捧着他的脸,有一只拇指的指尖在干燥的双唇间打转,直到那柔软的唇瓣变得湿濡温热。“既不想放任芹泽胡乱杀人,也不能让这个女人留在新町散布关于浪士组的不利言词,你是这么想的吧,嗯?”


岁三没有回答,他在故纸与油墨的气息间闭上了眼睛,于是密密匝匝扑面而来的黑色铅字一下子消失了。近藤伏下身体,隔着书卷抱住了他,有炽热的呼吸穿过细密层叠的纸页,落在他的唇间。


当岁三在亲吻的间隙发出细碎的声响时,《日本外史》啪地一下落在了地上。


三天后,壬生浪士组结束了道中警护的工作,踏上了乘船回京都的路途。在船舱里,新八神神秘秘地凑到近藤身边,悄悄地冲他耳语道:


“有个明石来的商人,不介意小虎太夫的出身,也愿意接纳她怀的孩子,已经为她赎身带回故乡了。”这个一向忠厚老成的年轻人露出了少见的欢快笑容,“离开大阪这个伤心地,太夫也许会好好活下去吧。”


“噢,是这样啊。”近藤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船外,今天的天气十分晴朗,阳光照在潺潺流淌的淀川河水上,碎成一地熠熠闪烁的金屑,在他看去的方向,岁三正怀抱长刀,蜷坐在舷窗边,出神地望着远处青碧的山峦与晴蓝的高天。


“会好好活着的。”近藤凝视着他,轻轻地自语道。


——END——


*心中:(しんじゅう)意为殉情,指情侣一同赴死,即“情死”(じょうし)。广义上又指具有亲密关系的数人在自愿的情况下一起自杀。


*这个故事融合了两个新选组早期的传说:大阪力士乱斗与吉田屋事件,这两起事件均发生在大阪,且与芹泽鸭有关,而又各自独立。其中力士乱斗事件出自血风录,即相扑力士与芹泽发生口角后引发的斗殴事件。吉田屋事件出自永仓新八回忆录,指两位游女在触怒芹泽后险些被杀,在众人调解下改为断发作为惩罚。两名游女先是抵死不从,在土方当机立断,抢在芹泽发怒前斩断女子的长发后,侥幸逃得一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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