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绍兴城

我对江南的爱是带着恐惧的。

江南的水，有灵气，有情义，也有故事。譬如南京的秦淮河，空气中都飘着《桃叶歌》，水上都是桨声灯影，就连过往的显贵都带着旧时乌衣。倘若你在乌篷船尾轻轻摆起橹桨，便能听到“汨——汨——”的声音，那声音是纤细的，犹如秦淮畔吟唱千年的歌女；那水却是又绿又厚的，连朱自清都不由得问，那水是否侵染着六朝的金粉。即便是陈留的谢、琅琊的王，都从长安堕入这温柔乡，忘却了半壁河山，只循着桨声渡去寒山寺。谁又数得清，江南水里这可怕得温柔，究竟掏空了多少游人的魂魄，使我们从此行尸走肉般地游离在这盛世中纸醉金迷，如六朝的胭脂般烟消云散了？

偏偏我所以为的江南，却生出了绍兴这个例外。

在醉人的江南，绍兴无疑是冷静而清醒的。钱塘江水蘸着灵秀文墨挥毫而下，板桥石阶，沾雨带露；青砖碧瓦，运笔别致；层峦套叠，勾破得法——只是匆匆一瞥——小城定是出自这样名家的手笔。金陵苏杭这些工笔画，都不及这水墨来得干净清爽。沈园还在，兰亭还在，月桥还在，想必故事也还在吧？南京城藏尽了六朝的哀怨，转而以画舫凌波、舞榭歌台示人，那纸醉金迷之后，鲜有人提及悲惨的故事。而绍兴城却仿佛忘不了吴越的征伐、完颜的铁骑和鉴湖女侠的江湖。不可否认，绍兴的哀婉中，平添了几分沧桑。历经海潮侵蚀的绍兴，便是这样从五千年的底片中冲洗出来。

绍兴城外， 不是留白，而是另一处浓墨重彩。

我没有王右军这样的胸怀。古人与人相处，观察透彻，表达贴切。静则雅室清谈，“欣之所遇”；动则结伴畅游，“快然自足”。从古至今，无论李白的“桃花潭水”还是王勃的“海内知己”，都不如王右军“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来得洒脱。“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或许绍兴甚少为功名沾染，落魄的李白才会如此急切与之相逢吧！

漫步过鹅池，看曲水流觞，倒也能附庸风雅。王右军的字，后人临摹甚多，反而不辨真伪，晋时王谢的风骨自然是不存在了，代之以康熙的馆阁石碑，八股考据的味道穿越到魏晋竹林的时空，甚煞风景。后人临摹者，多是达官显贵，拿了兰亭的笔，却甚少写出王谢门第的韵，只因后世甚少做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我虽不懂书法，也猜后世趋之若鹜的王右军甚是孤独吧。

谁不想抛去功名琐事，化作归隐的王右军漫步在绍兴的山水之间？

然而最令人神往的，是南京的桃叶渡。也或许只有王右军这样的家翁，才能教育出这种魏晋式浪漫的爱情。

绍兴城里到处都有载着乌篷船的江南水，城就漂是在水上的。较之熙熙攘攘的十里秦淮，绍兴的水却冷清了许多。秦淮的水厚得柔腻，在华灯与明月的交辉下，泛着点点金光，而绍兴的水，则低矮地流淌在小径旁、拱桥下，除了偶尔被船夫的浆拍拂起轻轻的涟漪，什么都没有。岸上的人匆匆忙忙地赶着，小河的水却冷冷地灰着，你若肯稍稍在河边驻足，便能感到水里散发出幽幽地冷香来。水畔既没有玲琅满目的画舫灯彩，也没有纵横悠扬地水榭歌楼，因此水面的晦暗，泛不出一点光来。

我走在热闹的绍兴城，却出奇地被这冷静地水吸引着。细细地品味，水里的晦暗仿佛似曾相识，像是在哪本书里流出来；再仔细一瞧，仿佛鲁迅脸。这就是了。倘若此刻，有一个潦倒的书生走在街市，那这书生会是孔乙己，他身后定是咸亨酒店了。鲁迅先生用尽一生，只为中国缝制了一件这样的绍兴式长衫。

只有绍兴这样清醒的地方，才能 长出鲁迅这样清醒的先生。他和这个城一样，是独夫，冷眼向天，忍受清醒的孤独。绍兴城不会做梦，更不会做纸醉金迷的梦。较之南京城的烂漫，绍兴城的梦，早已被铁蹄踏破——因而，当愚昧侵蚀进来，它便放出了鲁迅呐喊。我一直奇怪，绍兴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在这锦绣文章之地，也能酝酿出秋瑾的侠和鲁迅的狂。

“英雄的血，无法酿成救命的药，但狂人的笔，却可以化作战斗的长矛。”

大失所望。鲁迅故居前后，熙熙攘攘的游客争相一睹他和长妈妈的百草园，茴香豆，连锁的咸亨酒店，甚至垃圾箱也像极了孔乙己。仅此而已。鲁迅用尽一生反对崇拜，却令自己变成了绍兴——乃至中国当局——的品牌。此去绍兴，恍然大悟。鲁迅早已由一把刀变为了一面红旗，前者用以切除腐肉与毒瘤，后者却是杀人诛心。

游百草园，人都是笑的，我猜鲁迅是哭的，因为用他的话说，这是“红肿之处,艳若桃李;溃烂之时,美如醴酪。”说远一点，鲁迅的批判、胡适的说理，在我看来是殊途同归。然鲁迅死后被立为红旗，用一个红色的鲁迅，替换了自由的鲁迅，将鲁迅供在高不可攀的神龛之上，如此，如胡适之流便沦为“乞求‘自由’的奴才”，这种强行的对立，当然是荒谬的。更有甚者，将鲁迅化作“仇恨政治学”，将之与当局对立。我之所以如此认为，实在是胡适的文字也不乏批判，鲁迅的文字，更绝非仇恨。在当下，鲁迅的悲哀，还远不止对其精神的扭曲，更在于对其的贬损、废黜。以至于今日的绍兴，只有“咸亨”、“孔乙己”、“阿Q”这样的牌匾，有以鲁迅命名的路，却找不到鲁迅走过的路了。

鲁迅是百年孤独，绍兴更甚，因为在这里甚至找不到她的哪怕是一个遗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