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 00
当我们一路飞驰,违反了不知多少交通规则,抵达跨河大桥之时,小优已经不见了。
凌晨两点二十六分的斜拉桥仿佛影厅中素质至为优良的观影者,安宁地观望着他人的暴死与尖叫。
桥面上空余她的那辆玛莎拉蒂Ghibli,像是一堆黯淡的残雪。车身真正的颜色被制造商称为“阿尔卑斯白”,纯白中混进了新银的微芒,却又不像铂金刺目得令人不安。
小优说过,她喜欢这个车型,不似GT天生适合秀场,也没有总裁系列那么张扬。
她的唇角笑意升腾,俏皮得宛若密林中跳跃的鸟雀,“我只是副总裁,就不开总裁了吧。我喜欢阿尔卑斯白,就像月色,就像我最喜欢的水兵月”。
大约因为自幼家境贫寒,亲人的关注又一向放在两个弟弟身上。小优十分偏爱岁月中稀少的光亮之物,仿佛要刻意慰藉她过早埋葬的少女心。
比如她的手机和平板里保存着《美少女战士》的漫画与视频,充作工作疲累之时的消遣。
混合职场精英与少女气质的小优就在那个凌晨,彻底离开了我们。她甚至在腰上捆绑了铅块,不知是为了抵达注定完成的死亡,还是便于我们这些亲友将她打捞,让她得以安葬。
死亡呵,并没有影视剧中那么震慑人心的星月寂灭、苦雨不开、江水呜咽。
那个凌晨,夜色清朗,星光尚且明媚,河水两岸依旧霓虹不眠,灼烧了半边天,在困乏的眼瞳中,像是一汪晃动不息的铁水。
唯有小优的亡故孤独如斯。我们抵达之前,她的Ghibli轿车与静默桥梁,是她决意赴死的唯二见证者。
轿车车头的撞痕与车门处深黑色的刮痕,像是凌厉上挑的眼神,闷然起火堆,烹煮着悲愤与不甘。
我知道,那些痕迹杀死了她,就像《倩女幽魂》中的千年树妖,吸走她的精血,还要毁她名誉、夺她清白、迫她永世为奴。
■ 01
为小优守灵的寂夜,所有惊惶、无措与震惊,像是一枚被生生按进水底的头颅,暂时消失了声响。
我们的确是慌乱的,小优的父亲陡然进了重症监护室,她的两个弟弟夜以继日地在医院陪护。只剩下我们这些朋友,尽力让她拥有一次体面的葬仪。
过了今夜,便是告别与火化,小优于这世间的印痕,大约只余死亡证明、火化证、户籍注销、抚恤文件、一纸讣告。
血肉、生命与回忆具化成那些加盖印章的纸张,而后亦会变旧、发黄,在最后一个继承人手中不知去向。
很快就会无人在意,小优到底因何而死。网络热点像是炎夏的草木,疯长得令人眼花缭乱,除了我们这些一起守夜的朋友,还会有谁会对小优的死一再刨根问底。
出差在外的桦乙刚下飞机,甚至连行李箱都带来了殡仪馆。加上棺木中已然冰冷的小优,我们四人终于聚齐了。
曾经我们同在校刊的编辑部,恰逢刊物全面改版,尚且是freshman的我们,在千头万绪中,竟然相互扶持着走过了两年,让那本刊物风靡大学城的七所高校。直至大三,我们悉数卸任,就这样成了一团死党。
“我要知道全部”。桦乙盯着我,神色就像他在计算机实验室里面对着技术关卡一路死磕,“你是大律师,你来说”。
“你这架势,简直比我们讯问嫌疑人还要可怕。阿凌做的是非诉,你可别吓着人家。你知道了又怎样,现在人人都在骂小优,都说她死有余辜”。
月里的声调寒得像是超市冷藏柜中的冻肉——毫无生机的冷硬的死亡,桦乙瞬间就被激怒了,翻手把纸杯摔在地上,向月里冲过去。
“怎么?你还想动手?虽说你是个男人,学校柔道社里,你连一次都没赢过我。更别说我做了警察,又练了这么多年”,月里瞪着桦乙,仿佛他们曾经在社团,每月都会发生的“决斗”。
“对!你是警察,你就任由着他们逼死小优,人民警察不是爱人民吗?”桦乙的火气怎么看都像是无理取闹的强弩之末。
我拉过桦乙,把他安顿在灵堂的木椅上,“你说的他们,数量何止成千上万。警察和法律,哪一个都不是万能的,你和月里再生气,小优已经去了,我们这些生者的怒气,她也看不到了,不然真要被她笑死”。
“你以为只有你难过,别人都是没良心的?但现实就是这样,人人占着道德高地,敲键盘,放嘴炮,谁关心真相啊?我能做什么,我们能做什么?”月里忽而发出呜咽。
我几乎没看过月里流泪,即便那年她被歹徒枪击,一条腿险些截肢,我也没见过她在病床上失声。
“这两天,虽然忙碌,但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太正常,你们也帮着理一理,一位明星学者,一位资深madame,或许事情真有转机。”
我看向他们。丧葬之地的夏夜,消弭了虫鸣与风声,我们的呼吸清晰可辨,宛若我们曾于校刊办公室,共同审稿的深夜。楼宇建在水塘之畔,于是蛙声一片。
我们四个,再也不会齐聚了。我们无人可以忍受小优背负污名,被一抔黄土长埋。
灵堂的钟表正指向凌晨两点十五分,与小优溺亡的时间,看上去差不多。
■ 02
法律这个行当,陈述事实是基本功。三段论的法律方法,没有事实,又哪来的法律适用与结果判定。
如果回溯至数日前的黄昏,那个时段日色含混难辨,宛若一缕糖衣光鲜斑斓的勾魂药,摄去了不止一条性命。
事件的开端源自小优公司人力部的两位年轻职员。在至为手忙脚乱的治丧阶段,我见过她们。
她们躲在殡仪馆大门外的阴影里,探头探脑,不知如何行事。她们是特别年轻的孩子,刚刚大学毕业,一帆风顺地进入优质公司,一时不知应该处理与自己有关的变故。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归十分纯真,哪怕惨剧和自己并无直接缘由,也会自行揽上身,在长夜漫漫中,丢失了睡眠。
不使用公司的公务车辆,一定要坐一坐小优的新车,正是那两位“少女”撒娇式的提议,“我们从没坐过玛莎拉蒂呢,好想试一试豪车”。
那辆Ghibli对于小优来说,已经不算奢侈品。她工作的那家公司已然是业内成熟的巨头,没人会觉得市场部还能有什么大作为,只要守成,便是功绩了。但小优不一样,她兵行险着,开发了两个原本式微的区域。
绩效、加薪、年终奖,再加上公司用来奖励优秀员工的股份,她成为了一位殷实的upper middle class,拿下一百多万的车子,算不得铺张浪费。
她和两位“少女”是要前往医院,探望一位因工负伤的下属。彼时,就近送医,住院部设在旧年的老市区,周遭比邻着陈旧居民区,以及必然存在的大型菜市场。
一切就像咬合得天衣无缝的精钢锁链——因为住院部停车位紧张,于是把车子停在菜市场附近的空地,正因为停在那块空地,才发生了女孩撞车事件,正因为撞车事件,小优和女孩相继死亡。
如果说以上种种因果关系,悉数算作我的主观臆测。那么街边的摄像头与路人的手机不会说谎。
最先撕裂摄像头街景的是一辆推车,铸铁材质已然锈迹斑斑,堆满蔬菜、脏兮兮的木板和毛毡,即便对于一位成年女性,要推动车子,也绝对不会比在写字楼,搬运一整箱A4纸要来得轻松。
推车的操作者是个小女孩,衣裤已经旧得看不出颜色,一头乱发随着汗水粘在脸上,刘海边带着一枚淡蓝色的贝壳发夹。
她黯淡得就像周遭老旧的街区,那枚贝壳简直有些突兀,就像一堆粗布包裹中,赫然塞着一个爱马仕。
她一路用尽全力,走到那条下坡路。地势的变化大概令她过于放松。推车脱手而去,她连带着摔倒在地。
因社区安全升级而更新换代的高清摄像头,忠实记录着女孩手臂、膝盖上大片鲜红的擦伤,像是离水的游鱼竭力呼吸的腮片。
她站立复而奔跑,追逐推车的速度极快,大概因为推车上承载着不止一日的生计。
小优的Ghibli就停在斜坡的后半段,地形倾斜得像是一条淡青色的河流,奔流而下,推车像是河道中最不和谐的一块塑料废渣。
坚硬的铸铁车身很快撞上玛莎拉蒂的车头,女孩终于抓住车把。车身太重,迫使着她一路向下,车身边缘擦过玛莎拉蒂的车门,在斜坡末端停下了这场祸事。蔬菜散落周遭,像是一群惊惶不定的家鸡。
小优出现了,高清摄像头无法录音,事故刚刚发生时,也无人拿出手机进行拍摄。
与小优同行的两位年轻女子告诉我。女孩跌坐在地上,惊惧至语无伦次,“我撞坏了你的车,我……”
她的“自认”被打断了,摄像画面中出现了女孩的父亲,粗壮的中年男子,脸色黑红,不修边幅,他开始对着女孩大吼大叫,“蠢货!什么你撞的?你撞了什么?”他狠狠推搡女孩,像是对待沾满尘土的麻袋。
他转向小优,“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女儿撞的?开豪车的,你有钱了不起了,有钱就欺负我们穷人啊?你这么年轻,钱从哪来的?”
我知道,这个男人触动了小优的扳机,她一向看不起那些拿自己弱势来施展狡辩的无赖,更何况这个男人否决了她的努力。
简直太容易理解——深陷贫困的童年与少年、向来被漠视的长女、一路打拼登上职场金字塔尖。小优信奉“努力造就一切”、“不努力就没饭吃”,简直就像拜物神教的虔诚信徒。
小优以为,这世间根本没有多少人,如她一般,先天占有那么多劣势。她血战、厮杀,挤进精英阶层,没有人比她更有理由去顶礼“努力的价值”。
我可以想象,在人群渐渐聚集的彼时,她是何等理直气壮,又是何等宛若布道般开始说教,她的声音是群集的雪粒,以尖矛刺进衣领。
“欺负你?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欺负你!你弱你就有理啊?监控录像不会撒谎,当然是你女儿撞的。我原本不想声张,但现在不行了。你女儿未成年,你来赔钱,就当给你一个教训,让你以后懂得好好经营人生,你过得不好,都是你自己不够努力!”
路人们清晰、有声的录像正是从“你弱你有理啊”开始切入。
男人被围在看客中间,很快变了脸,如同他的女儿般发出哀声,“对,我没用,我没钱,钱都给孩子妈妈治病用了啊!我会赔钱,一定会,你给我们点时间吧,我养着两个孩子,我需要时间赚钱筹钱啊!”
男人的身子晃了晃,像是一张羸弱的课桌,被人狠狠击中桌腿,他对着小优双膝下跪,“宽限我们一段时间吧,我现在真地赔不起啊!”
在路人手机摄像头的渲染下,男人背后的夕阳喷薄出悲情的暖色,他紧紧抱着女儿,看上去十分“圣洁”。
民法领域常常会假设一个“善良正常人”,就像字面意思那样,这个人具有通常水准的智力、情商以及道德。
如果仅仅注视那个男子仅仅抱住女儿的画面,任何一个“善良正常人”都会认为那是一位绝望的、拼死守护女儿的、圣洁的父亲。假如再把这帧镜头从录像中剪切出来,悲壮效果简直见者落泪。
然而,之于身处事件深处的小优,清高如她,如何能够忍受这般表演式的构陷与绑架。她的嘶喊听上去像是用来维持秩序的哨声,“做戏!做戏!你这装可怜的懦夫!”
人群开始喧哗,女孩在失声痛哭,却依旧可以听得清小优如何直面“千夫所指”,“你们看不到本质吗?真是可悲”、“这男人就是一个无赖,赚你们眼泪的小人”。
斜坡或者停车空地附近的录像,随着警方的到来,彻底终结。不过只是民事纠纷,如果一时间无法在警局达成调解协议,依旧需要双方自行解决,诉讼也好,持续谈判也好。民事纠纷就是如此,争议双方回归人海,谁知日后风和日丽,还是洪水滔天。
■ 03
谈判这个语词,不仅会被用于琐碎的民事纠纷,当然更会在商务活动中大放异彩。
作为一位成熟的职场女性,在撞车后的另一个白天,小优很快就投入了一场凶险的商务谈判。小优在参与诸如此类的重大谈判时,一直有个习惯,这个习惯如果放在平时,完全无法断定好或者坏。
她在整个谈判的过程中,哪怕茶歇时刻,从不上网,也不看手机。资料收集、即时汇报、会场记录全部交给其他团队成员。
正是这个习惯,让她对外界一无所知。直至当晚22点45分,小优依旧在拟定第二天的谈判方案,她的助手却坚持让她接听来自BOSS的电话。
按照那位助手的说法,小优被要求立刻停止工作,返回公司总部,一切资料移交给前来接替的同事。BOSS的命令很强硬,“去上网,自己去看,回公司前,不许评论一个字”。
其实根本不用小优自己去打开搜索引擎,与她一直配合默契的助手,早已搜集了最有代表性的内容。
图片、视频只是零星的前菜,最早的完整文章源自某个营销号,标题极尽煽情——“富豪女当街咆哮,被逼下跪者父亲”。
那个夜晚,小优大概一秒钟也没合眼。她和公司CEO、公关总监反复讨论各种细节。
刚刚走进CEO办公室的小优怒火中烧,她坚持要和不明真相的路人、营销号血战到底。
公关总监一声长叹,“你既然那么坚信过得不好是因为不够努力,那么你也一定相信,现实如此,个体难以改变。受众只愿意相信他们自己感知的东西,更何况还有你的视频”。
根据公关总监先生的陈述,小优哭了很久,他在一旁孤独地写着通稿,CEO很体贴地在隔间为他们煮泡面,暖心地加了鸡蛋、红肠和豆干。
所有人都以为那份通稿一旦发布,就会彻底平息这次事件。
公司拿出了堪称完美的方案——小优放弃所有索偿;公司高层给付高额慰问金,安抚下跪的父亲和一对子女;为两个孩子解决公立学校学籍,负担他们直至研究生毕业的所有费用。
通稿预定在次日8点40分发布,那个时段,无数人正在通勤,无需赶早班车的受众刚刚开始刷社交平台,一场广泛的传播,足以成为值得期待的“危机公关”典范。
然而,就在清晨6点40分,另一则消息席卷了网络,占据各类内容平台的显著位置。那位操作推车,头戴浅蓝色贝壳发卡的女孩自杀了。她以绳索自缢于屋后的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