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格里纪事(上)

作者:厄休拉·勒奎恩(Ursula K. Le Guin)

译者:袁枫

来源:《科幻世界(译文版)》(2009年第一期)

说明: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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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格里位于海恩星系第九十三号轨道,与其接触的书面记录初见于公历242年。一艘太空船从伊奥星——金牛座4号星出发,历经六代船员的航行,终于在这颗行星上着落,该船船长在其航行日志中有这样的报告。

阿劳·奥劳船长的报告

我们在这颗当地人称之为塞里或是耶里哈的行星已经停留将近四十天,大家都很享受这段经历,对其当地居民及其僵化停滞的生存状态也有了相当的了解,如今终于可以踏上归程。

这里的男人们栖身于某种气势恢宏的建筑中——他们称其为城堡,城堡四周为广阔的庭院所环抱。院墙外分布着精耕细作的农田,还有为数不少的果园,这些都是经过艰辛努力才开垦出来的,因为星球的大部分土地都被炽热干旱的荒漠覆盖着。数量众多的女人则居住在墙外的村镇里,操持着田地及作坊中的一切,终日从事着繁重单调的工作。

村镇的所有权属于城堡里的男性贵族。女人们饲养各种家畜和兽类,甚至任由它们出入家门——其中有些动物的个头委实不小。她们身穿色调灰暗的服饰,外出时总是成群结队,从不被允许踏进庭院半步。只是定期将食物及生活必需品放在城堡正门以供男人使用。我们的到来让女人们深感恐惧和担忧,依照长官的建议,我们始终未曾接近其村镇。

男人们可以在宽敞的庭院中自由徜徉,参与任意一种运动;晚上则会前往其设在村镇中的固定房舍过夜。他们可以挑选出称心如意的女子,随意地在其身上发泄自己的欲望,而且据说女人们会为一夜欢娱支付不菲的酬劳,要是能够因此受孕,付出的薪酬还会更多——此处通用的是一种铜币。

夜晚肆意的交欢令男人们的肉欲得到满足,白天他们会投身到各式各样的运动和比赛中去。最负盛名的是一种类似摔跤的项目,他们将彼此抛向空中,却似乎从来不会因此而受伤。这让我们颇感惊奇。跌倒后他们会立即跃起,再次投入搏斗中,其手脚移动的灵活性同样令人叹为观止。

此外,用钝剑比试,用轻便的长棍较量,也都是较为常见的内容。

还有一种大型球类运动,允许用双手运球或抛球,用脚踢球或勾绊拦截对方球员,所以当比赛达到高潮时,难免有人摔得青一块紫一块,不然就是被踢得一瘸一拐。这种比赛具有相当的观赏性,两队队员身穿颜色鲜艳,对比强烈的服装,辅以艳丽花哨的金饰,成群结队在球场上来回涌动。跑锋接到抛出的球,摆脱拥挤的人群,全速冲向两边的球门,剩下的所有人紧随其后,苦苦追赶。他们把举行这种比赛的所在称作“战场”。而此类场地坐落于村镇附近,周围也没有院墙的遮蔽,因此女人们可以到场观战。她们热情呼唤着心爱选手的名字,全然不顾什么规矩礼节。忘我地为其加油呐喊,鼓励他们为胜利而拼搏。

男孩十一岁时就要离开母亲身边,进入城堡学习如何成为真正的男子汉。我曾亲眼目睹一个男孩被送进城堡的过程,庆祝场面隆重而又热烈。

据说这里的女子一旦怀上男婴,流产的几率很高,即便顺利产下,倍加呵护,仍难以避免其中多数早早夭折。这就是此处男女数量相差悬殊的原因。这个倒霉的民族不信奉万能的主神,因此被施以诅咒,这些冥顽不灵的异教徒对神的教诲充耳不闻,对神的启示浑然不觉。

这些男人对艺术知之甚少,只会跳某种韵律舞蹈,而其科学知识与野蛮人不相上下。我曾经跟城堡中一位地位显赫的人物攀谈过。这位身披金红相间盛装的男子颇受他人敬重,并被尊称为“王子”或“勋爵”,但却无知到极点,竟然相信其他的星球也都有人类及野兽栖息,还询问我们来自哪颗星球。

该星球仅有的交通工具是一种水陆两用的蒸汽船,男人们对飞行及星际旅行毫无概念,也根本不曾为之感到好奇,只会满脸不屑地来一句“女人才做这些”。而且每当被问及某些常识,如机械的运转、衣物的纺织、全息影像的传输等等,他们总会认为这是对女性化的东西感兴趣,从而对我嗤之以鼻,并希望我的言行符合男人的身份。

说到喂养在花园中那些性格暴躁的公牛,或是用女人在工厂中纺出的布匹缝制衣服,他们绝对称得上专家。这些男人对服饰的外观和品味极其讲究,彼此之间相互攀比,若非亲眼见到他们在运动场上的强健与敏捷,了解到其非同寻常的自尊心,以及微妙而又强烈的荣誉感,实在很难将其视为正常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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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括阿劳·奥劳船长报告的航行日志,经过十二代船员的漫长旅程重返伊奥星,被归入“宇宙神圣档案”中,后因社会骚乱不幸散失,最终仅以片段的形式保存在海恩。从此星际联盟与塞格里的联系完全中断。

  直到公历1333年,伊库盟星际联盟向该行星派出第一批特使:一名奥特兰男子——卡扎·阿加德;一名海恩女子——梅里门特。他们先用整整一年的时间绘制轨道地图,拍摄照片,录制并研究当地广播节目,分析并学习当地的主要语言。

  随后,两位特使正式登陆塞格里,了解到其文化的明显缺陷,二人决定乔装打扮,声称来自偏远的海岛,所乘渔船因遭遇强风偏离航向,最终沉没。不出所料,他们立刻被分开,卡扎·阿加德被送往城堡,梅里门特则被带到镇上。

  根据当地的习俗,卡扎得以保留自己的名字;而梅里门特则改叫犹德。我们只收到她的报告,以下是其中的三段摘录。

格·乌·蒙·梅里门特 特使上传伊库盟的报告(公历1334年)

(文件编号34/223)

她们拥有强大的信息与贸易网络,对其星球的各个角落的状况都一清二楚,想要继续编织那个船只失事的谎言确有难度。

埃克豪今天把我叫进房间,对我说:“要是我们镇上出现了性价比极高的男子,或者我们的球队正在一路高歌猛进,我就会把你当成从其他城镇前来打探,想挖我们墙角的间谍。但事情似乎并非如此,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回答说:“可以准许我去哈格卡学院学习吗?”

她很诧异:“什么?”

“那里应该会有许多知名的科学家,我需要和她们沟通一下。”

她显然认可了这个理由,发出塞格里语言中特有的“嗯嗬”声,表示赞同。

“我的朋友可以与我一道去吗?”

“你是说夏斯克?”

我们都愣住了。埃克豪想不到女人称男人为自己的朋友,而我从没把夏斯克当作朋友,她年纪太轻,我压根没把她当朋友对待。

“我说的是卡扎,跟我一起来的男人。”

“一个男人——去上大学?”她显然难以理解我的要求,瞪眼问我,“你们到底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提得合情合理,没有敌意,也并非质疑。真希望可以如实相告,但我越来越确信我们的到来会给这个民族造成难以估量的伤害;恐怕我们必须权衡利弊,做出艰难的抉择。

哈格卡之行的费用由埃克豪支付,而与我同行的自然只能是夏斯克。仔细想过之后,我觉得夏斯克理所当然是我的朋友。是她把我带进这座“母亲房”,说服埃克豪和阿兹曼好好待我,而且一直对我照顾有加。只是她的所作所为都循规蹈矩,她还说我没有察觉到她对我的感情有多深厚。在去哈格卡的路上,乘坐的小巴士隆隆作响,我向她表示感谢,而她还是那套老话——“哦,我们是一家人嘛”、“人生在世,彼此帮助是应该的”、“没有人可以独自面对生活”。

“难道女人们都不曾独立生活吗?”我提出自己的疑问。来到塞格里之后,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住在“母亲房”或“女儿房”里,都以大家庭的形式生活,比如埃克豪的“母亲房”就三代同堂,五位年长的妇女及她们的三个女儿,外加四个孩子——三个女孩,还有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的唯一男孩。

“其实也有例外。”她说,“不愿要伴侣的也可以做独身女人。还有老年失去伴侣的有时也会选择孤独终老。这种人通常都住在‘女儿房’。大学里的‘维弗’才会拥有独居的空间。”虽然客客气气,但夏斯克总会把问题回答得尽量圆满,态度也相当认真,因为所有的回答都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她当真是我获取消息的绝妙人选。而且她从来不追问我的来历,这也让我不必遮遮掩掩。我本以为可能是她一向不习惯提问题,因此缺乏好奇心,而且年轻人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不会太在意周围的人。现在我将这一点视为其心思缜密的表现。

“‘维弗’是指老师吗?”

“嗯嗬。”

“大学教师很受尊重吗?”

“那正是‘维弗’的意义所在。所以我们才把埃克豪的母亲称作‘维弗’。她没上过大学,但她思想深邃,善于从生活的点滴中学习,同样能够教我们很多。”

塞格里语中,尊敬和教导是同义词,女人之间表示尊敬的唯一称谓,意同老师。那么在教导我的过程中,年轻的夏斯克是否让自己受到尊重了呢?她又是否希望以此来赢得我的尊敬?我一直以为财富是维持社会存在的最重要因素,而这种观点此时有所改变。扎德特尔,现任莱哈镇镇长,拥有令人艳羡的万贯家财,却从没人叫她“维弗”。

我对夏斯克说:“你也教会我很多东西,我可以叫你夏斯克‘维弗’吗?”

她又是高兴又是尴尬,难为情地说:“噢,不,不,不,不。”接着又补充道,“要是你还会回到莱哈,我希望能和你成为一对儿,犹德。”

“我一直以为你爱着扎德尔大人!”这句话冲口而出。

“哦,的确如此。”她说。每当说到各位“大人”,她们就是这副目光迷离的陶醉神情,“难道你不为他着迷吗?只要想象一下与他做爱的场景,噢!噢!仅仅是想想我就湿了!”她面带微笑,扭动着身体。我感到有些难堪,却又掩饰不住自己不自然的神情。“难道你不喜欢他吗?”她问到这个问题时,满脸天真,让我很难承受。她表现得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但据我了解她并未未经人事。“可是我永远也付不起他的价钱。”她说完叹了口气。

所以你就想要我来代替,我想,心里觉得有些反感。

“我会努力攒钱。”片刻停顿之后,她吐露了自己下一步的打算,“我计划明年要个宝宝。当然扎德尔大人对我而言实在太贵,他可是位了不起的冠军。但只要今年不去观摩卡达基的比赛,我就可以省下足够费用,可以在本地的性俱乐部找到一个出色的男宠,罗斯拉大人就不错。我希望——虽说这听起来十分愚蠢,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我衷心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伴侣,和我一起照料孩子。我知道你不能如我所愿,你要去上大学。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点,我爱你。”

她捉住我的双手,拉到自己的脸侧,用我的手掌轻轻按压自己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她仍然在微笑,但我的手心已经沾满泪水。

“哦,夏斯克。”我为难地说。

“我没事!”她说,“我得哭上一阵子。”她果然说到做到,把头埋在胸前,紧握双手,任凭泪水涌出眼眶外,低声抽泣着。我轻拍她的手臂,试图抚平她的忧伤,同时感到无法言传的惭愧。其他乘客张望着,小声议论着,表达出同情。一位老妇人说:“这就对了,没错的,都是因为爱情。”几分钟后,夏斯克不再哭泣,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涕泪,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然后说:“没事儿了。”笑容又挂上了她的脸庞。“司机!”她喊道,“我要小便,停一下好吗?”

本车司机,一位表情严肃的女子,咕哝了几声,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把小巴士停在宽阔的路边,让夏斯克和另外一名妇女下车到茂密的杂草丛中去解决。性别单一的社会生活中,许多事情得以简化,这不禁让我心生羡慕。在同性面前做这种事就不会感到羞愧吗?此刻我得不出答案。但之后,我这样做的时候,还是觉得很害羞。

(文件编号34/245)

(以下内容为口述。)

卡扎依然杳无音信。我当时把安塞波交给他无疑是正确的决定。我希望他尽快跟外界联络,更希望他联络的是我。我想知道城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我对在莱哈竞技场上看到的一切已有较为深刻的理解。塞格里成年男女的比例为1:16。胎儿的男女比例接近1:6,但由于大量死胎及畸胎等情况,到青春期阶段这一比例就变成了1:16。我们祖先的这个玩笑开得确实有些过火,想必是对塞格里人的染色体动过什么手脚。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上百万年,我还是觉得内心不安。

而现在我必须要学会收起羞耻之心,将负罪感化作前进的动力。规模不大的莱哈与其他村镇共有一座名为阿瓦加的城堡。登陆后第十天,我亲眼目睹阿瓦加在对阵北方某城堡时败北,没能保住原本在“大赛”中的排名。这意味着他们无法参加在南部城市法德尔加举行的复赛,只有在那里获得优胜的队伍才有资格晋级扎斯克的总决赛。届时来自整个大陆的人云集于彼——上千位参赛者,还有数以万计的观众。我曾经看过去年总决赛的全息影像,据评论员称,参赛选手共计1280名,比赛用球达到40个。在我看来,这种球赛简直就是一团糟,像两支未经武装的军队赤手空拳发生混战,但想必确实需要高超的技巧,并辅以合理的战术。除被授予当年的冠军头衔,胜方所有球员还会得到伴其终生的荣誉称号。衣锦还乡之时,其所属城堡以及支持他们的村镇都会感到莫大的荣光。

置身事外的我而已冷静地审视这种奇异的系统,理解其运作的方式,因为学院并不支持任何城堡。师生们不会像莱哈的年轻女孩那样对运动场上的王牌选手满心向往,为性俱乐部中身材魁梧的男宠神魂颠倒,甚至镇上某些年纪稍长的妇人也如少女般疯狂。这种痴迷带有些义务成分,为自己的球队加油喝彩,全力支持无畏的球员,热烈追捧当地的英雄,这些行为都无可厚非。设身处地地为她们考虑一下,镇上的性俱乐部确实需要结实健壮的男人,这也体现了社会选择对自然选择的巩固与加强。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心醉神迷的表情,尤其是海报上那些肌肉鼓胀、阳具硕大、满眼欲求的家伙,到了终于能从这种环境中摆脱出来时,我开心不已。

选择虽然艰难,但我已有所决定,适当隐瞒真相无疑是最佳方案。索格拉德、斯科德尔以及学院的其他老师各个博学多才、明悉世事,完全能够理解太空航行等深奥概念,在科技创新等重大变革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每每被问及科技之外的内容,我都会有所保留,我使她们认为海恩与塞格里有着极其相似的社会样式。大多数人,特别是生长在单一文化背景下的人们,往往会自然而然地做出这样的假设。一旦她们弄清两者间的巨大差距,随之而来的结果将会是革命性的。我没有权力,找不到任何理由,也不希望给塞格里带来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性别的失衡使得社会发展极不正常,男人备受优待,而女人则掌握大权。现行体制的根基相当稳定,就其历史来看,已经延续了至少两千年,很可能还曾以其他形式存在过更长时间。与我们接触,感受正常的社会规则,可能会让这种体制土崩瓦解。不知男人们是会留恋所受到的优遇,还是会选择追求自由,但女人绝不会轻易交出手中的权力。而且,现行的性体系及情感模式都将不复存在。

即使着手改变困扰塞格里已久的遗传系统,要恢复到正常的比例,也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我可不想成为促使现存社会体系彻底解体的罪魁祸首。

(文件编号34/266)

(以下内容为口述。)

斯科德尔与阿瓦加城堡中男人们的交流进展缓慢。她提问时总要再三斟酌,唯恐泄露卡扎外星人的身份,任何异于常人之处都可能让其身陷险境。男人们会认为卡扎在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从而要求他通过力量与技巧的考验来维护自己的优越地位。据我猜测,城堡内部等级制度极为森严,需要经过挑战,并根据常规集临时测试的胜负,来决定个人地位的升降,而吸引女人目光的竞技不过像是某种汇报演出。早已成年的卡扎此前从未接受过相关的训练,面对这种测试时毫无优势可言。摆脱测试的唯一方法,她说,就是装病或装傻。她认为卡扎肯定采用过这种伎俩,因为至少他还活着。可这也是她能探听到的全部信息——“那个在塔哈莱哈遭遇船只失事的男人还在人世。”

虽然城堡中各位“大人”的衣食住行全靠女人支持,但女人们显然对他们的不合作行为习以为常。斯科德尔仅从他们口中得到那么一点儿消息,似乎就已经心满意足。而对我而言,知道他还活着并不够。

一定要把卡扎救出城堡。从斯科德尔处了解到的越多,就越觉得那实在是个危险的鬼地方。一直以来都只以为他们就像被宠坏的孩子,但实际上将其看作置身于魔鬼训练营中的士兵更为贴切,他们需要应对永无止境的训练,在测试中获胜,会给他们带来各种不同的头衔和称号。有些成为竞技场上的偶像明星,或者性俱乐部中最受欢迎的男宠,就像贫穷的夏克斯所倾慕的那位。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通常会借助在女人圈中建立起的声望,谋求男人世界里的控制权,成为所在城堡中说一不二的暴君,直到被推下神坛的一天。这些风云人物到老时往往孤独一人,住在远离城堡的棚屋中,被当做又疯又傻或品行不端之人。

真是惨不堪言的一生。十一岁进入城堡,为了生存,在竞技场上苦苦拼争;十五岁之后转战性俱乐部,为了金钱,为了成为最受青睐的男宠而竭尽全力。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没有选择余地,没有其他谋生手段,没有一技之长。只有在参加大型比赛时才有机会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更不被大学接纳,思想无法得到解放。我问斯科德尔,为什么就连最聪明的男人都不能进入学院学习。得到的答案是学习对男人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其荣誉感因之减弱,肌肉因之松弛,就连性能力都因之急剧下降。“头脑思考所需的养分取自他的睾丸,”她说,“禁止男人受教育完全是为他们着想。”

我努力像别人要求的那样循规蹈矩,可没过多久就感到厌倦。或许斯科德尔察觉到这一点,便向我透露了“地下学院”的秘密。某些女人偷偷把知识传授给城堡中的男人,而那些倒霉的家伙则私下见面,共同研究获得的只是。在城堡里,虽然严禁成年男子保持同性恋关系,却鼓励十五岁以下的男孩这样做。斯科德尔说,运作“地下学院”的往往就是这些同性恋,他们必须暗中行动,因为一旦阅读或者思想交流被逮住,就会遭到处罚。“地下学院”还曾诞生过不错的成果,斯科德尔介绍说,不过经过努力思索,她才想到两个例子,其中一个想出一条颇具价值的数学命题;而另一个则热衷于风景画的创作,虽然缺乏必要的技巧,但得到了专业画家的交口称赞。可她却不记得这些男人的名字了。

艺术、科学、各种知识、所有技能,被她们统称为“哈格亚德”,这些都是大学所教授的内容。大学不存在学科的藩篱,几乎人人都是全才,师生们都同时涉猎多个研究领域,身为某领域的知名学者,并不影响你成为另一领域的初学者。斯科德尔教物理,创作戏剧,同时侍从另一位历史学“维弗”进行研究。她博学多闻,思想活跃,敢于接受挑战。我在海恩的学校可以从这所学院借鉴许多成功的经验。这里汇聚了众多自由的思想,堪称完美的学府,可惜所有的思想只来自于单一的性别,也给这种天马行空般的自由蒙上些许缺憾的色彩。

希望卡扎已经在阿瓦加的“地下学院”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能够学会应对城堡的生活。他适应能力很强,但其竞争对手都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其中许多项目都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女人们告诉我不要担心,她们不会让男人彼此残杀,而会保护他们的安全,因为他们是珍贵的财富。但在全息影像中,我亲眼看到进行搏击时,一方重重摔倒在地,造成脑震荡,被抬出场地。“那些没有经验的斗士才会受伤。”真是令人“心安”的劝慰。

此外,他们还参加斗牛比赛,在称之为“大赛”的混战中,更会蓄意踢断对方的腿骨和脚踝。“哪个英雄不跛脚?”女人们说。也许这倒是个安全的选择,弄断自己的腿,就无须再去证明英雄的身份。可卡扎还需要证明什么吗?

我求夏斯克一旦在莱哈的性俱乐部听到他的名字,就立刻通知我。但阿瓦加同时为四座村镇服务,所以卡扎也可能被送往别的镇子。(“服务”这个词在当地语言中,常被用于饲养公牛。)但他也可能没被送走,没有赢得任何头衔的人不被允许进入性俱乐部。还有就是那些十五到十九岁的男孩,被称之为“蒂比达”,意思是幼兽,比如小狗、小猫或是羔羊。卡扎已经三十六岁,跟猫猫狗狗或者羔羊扯不上任何关系。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可在塞格里要做个“男人”太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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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扎·阿加德死在阿瓦加,城堡最终对外公布了这一消息,却没有披露相关细节。

  一年后,梅里门特向登陆飞船发出无线电信息,离开塞里格返回海恩。她建议搁置向塞格里派驻特使,静观其变。

  尽管如此,伊库盟官方仍决定再派遣两名观察员,这次都是女性,阿里耶·伊约和吴泽林。她俩在塞格里共同生活了八年,从第三年起便以首批特使的身份出现,之后伊约担任驻塞格里大使十五年。

  她们采用的是徐徐图之的方针,将外来访问者的数量限制在两百人以下。时代更替,塞格里人对外星来客渐渐习惯,甚至将自己当做星际联盟的成员。但就改变遗传系统问题在整个星球进行全民公投的提议未能实现,因为悬殊的比例使得男人的投票形同虚设。

  完成这份报告时,塞格里尚未经历遗传系统的重大改变,只是通过学习并采用形式多样的修正措施,使足月男婴的数量有所增加,并将男女比例提高到1:12。

  以下这篇回忆录是塞格里亚什镇一女子写给埃里塞·特·维斯大使的,时间为公历1569年。

亲爱的朋友,你曾要我告诉你关于塞格里的一切,希望我能吐露真情,让其他星球的人们了解我们的生活,以及这颗行星的情况,可这谈何容易。我是否愿意让外来者知道自己的生存状态呢?对于那些两性人数相当的民族而言,塞格里实在反常得很。在他们眼中,我们因循守旧、迂腐狭隘,甚至不近情理。或许再过几十年,塞格里人也会选择走彻底变革的道路,但我肯定活不到那一天,而且我也不想亲眼看到那一刻。

我爱我的族人,男人个个勇猛善战、傲骨英姿、挺拔俊秀、让人着迷,我不希望他们变得像女人。女人个个胸怀坦荡、乐善好施、大权在握、让人钦佩,我也不想要她们变得像男人。当然我也清楚你们当中,无论男女都拥有与众不同的天性和品格,我自己也说不清,经历变革后的塞格里人会失去些什么。

小时候我曾经有个弟弟,名叫伊图,比我小一岁半。母亲到城里的性俱乐部,花费五年积蓄与一位舞蹈冠军生下了我。而伊图的生父却只是本村性俱乐部的一个老家伙,人们说他是窝囊废。他从未赢得任何比赛,数年没有让女人怀孕,只是乐意与人免费交合。母亲总是把他当做笑柄——她当时还在给我喂奶,甚至没有采取避孕措施,完事后还赏给他两个铜板作为小费。待发现自己怀孕,她大发雷霆,检测发现是个男孩,她更加愤怒,只能等待流产,就像大多数情况下那样。但是当伊图出生,活泼健康,她又将我们的全部积蓄,共计两百个铜板,全部送给了那个老家伙。

伊图并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样柔弱细嫩,惹人喜爱,但谁又能不去全心全力保护和宠爱一个男孩子呢?我全部时间和精力都用来照料他,男孩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必须让他远离哪些危险,这些我时刻牢记在心。担上照顾弟弟的责任,让我很自豪,甚至有些骄傲,毕竟我们家拥有村里唯一的男孩。

伊图是个乖宝宝,他的头发像羊毛一样细软,像多数亚什人一样,一对大眼睛忽闪着,他天性温和乐观,而且聪明伶俐,别的孩子都爱他,愿意和他一起玩。但最令我们开心的还是我俩自己玩,终日沉浸在精心编织的幻想游戏中。

我们有一群牛,十二头,是村里一位老奶奶用葫芦壳雕刻出来,送给伊图的——人们总会给他送礼物——它们在我俩最钟爱的游戏里扮演着重要角色。它们住在名叫莎什的陌生国度,体验着冒险的奇妙与刺激——攀山越岭,探索未知的土地,在河上扬帆远航,还有许多妙趣横生的旅程。像村里其他牛群一样,年长的母牛担任首领,唯一未经阉割的公牛离群生活,其他雄性则难逃阉割的命运,活泼的小母牛是勇敢的冒险家。我们的大公牛除定期被迎回为母牛们服务,还会受到征召,前往莎什城堡与男人作战。我们用黏土砌成城堡,把麦秆扎成人形,而大公牛总是赢家,它会把木头人撞得稀烂,有时甚至城堡都难逃粉碎的命运。

当然,故事的精华部分由两头小母牛充当主角,我的那头叫奥普,伊图的那头叫伍迪。有一次,我们英勇的小母牛在流经村庄的溪流上探险,它们的船漂离了我俩的视线,几经搜寻,在下游水流湍急的深水区发现了它们的踪迹,被一根树干拦住了,奥普好端端地在船里,伍迪却不见踪影。我俩无数次潜到水底寻找,都徒劳无功,它被“淹死”了。莎什城堡为它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伊图伤心极了。

伊图长时间因为失去了玩具小母牛而伤心,无法自拔。不得已,我央求牛倌德杰尔迪允许我们为她工作,希望活生生的牛能让伊图高兴起来。德杰尔迪巴不得得到两个免费的放牛娃,不过后来妈妈发现我俩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在认真工作,就从德杰尔迪那里要了四天一个铜板的工钱。

我俩各骑一头身高体壮而且性情温顺的母牛,牛鞍大得足够让伊图躺在上面,每天带着一群两岁大的牛犊到荒原上找长势最好的牧草,要留心别让它们跑散,不能让它们践踏小溪两岸。当它们想停下来反刍,细细咀嚼胃中的食物时,我们要将它们聚集在一起,以便排泄物能够滋养有用的作物。两头经验丰富的母牛很大程度的为我们分忧。妈妈一开始跟在后面,弄清楚两个孩子究竟在干啥之后,她放下心来,在野外徜徉对我们的身体绝对有好处。

我们和骑的两头母牛关系密切,但它们永远一本正经,以责任为重,就像“母亲房”里态度严肃的大人们。小牛犊则完全不同,它们生来就应该和骑手作伴,虽然不是什么优良品种,只是在乡间长大,但丰美的牧草让它们膘肥体壮,充满活力。我和伊图骑在它们光溜溜的背上,只靠一根缰绳来控制,起初我们摔得四脚朝天,眼睁睁看着小牛绝尘而去。一年之后,我俩都已骑术精湛,开始翻新花样,训练坐骑进行全速冲刺甚至斗牛表演。伊图是个天生的斗牛士,他驯服了一头壮硕的三岁杂色公牛,一对尖利的犄角。他的表演极具观赏性,比起全息影像中的顶级斗牛士都不逊色。

我们不甘心让自己的天赋埋没在荒原,就邀请别家的孩子来观赏我们的“花式骑牛秀”,尽情在她们面前炫耀我们的技能,这些自然就传到了家长们的耳朵里。

妈妈一向很勇敢,但也认为我们太过分。她把我叫到跟前,严厉地呵斥我:“我相信你能照顾好伊图,可是你让我很失望。”

村里其他人纷纷添油加醋,声称这种行为将会使男孩宝贵的生命受到威胁,从而让全村人的希望落空,让她们失去最宝贵的财产。我对诸如此类的评价充耳不闻,但母亲的指责让我伤心。

“我和伊图彼此关心,互相照顾。”我对她说,满腔热情,想要维护儿童心目中的公正,维护这种与生俱来,但很少被关注的权利,“我们清楚什么是危险,从来不作傻事,而且牛是我们的好伙伴,绝不会伤害我们。我俩做什么都在一起,等他去城堡时,必然要做更多危险的事,至少现在他已经学会其中的一种。在那儿他要独自面对一切,而现在有我在他身边。我不觉得哪里让你失望过。”

母亲没做声,只是望着我。当时我十二岁,伊图十岁。母亲泪如泉涌,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和伊图冲到她跟前,抱住她,也哭了起来。伊图说:“我不去。我不去那该死的城堡。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

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他更是对自己充满信心。只有妈妈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也许有朝一日,男孩们可以任意选择自己的生活,不会因为生为男人而被命运的枷锁束缚。不是吗?也许终有一天,这里也将会如此。

我们的城堡——希捷加,当然从伊图出生那天就一直关注着他。妈妈每年都要递交伊图的体检报告。他五岁那年,在妈妈和她的伴侣们的陪伴下,到城堡参加了坚信礼。伊图觉得有些反感,有些尴尬,但也有些飘飘然。他后来偷偷地告诉我:“城堡里的男人们闻起来味道怪怪的,他们竟然让我脱光衣服,又拿尺量我的小鸡鸡!他们又说它很不错,简直棒极了。当你传宗接代时会发生什么?”他并不是第一次向我提出这种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像往常那样编织出答案:“传宗接代就是说可以生宝宝了。”我的回答虽然不准确,但好在离题不远。

据说某些城堡会在男孩们九到十岁时,派年纪稍长者与之接触。邀请他们观看公开的比赛,带他们参观城堡外的庭院及周边建筑,为即将到来的隔绝做好准备。这可能使男孩们迫切盼望进入城堡的那一天。可我们这些身在穷乡僻壤的村民仍然保留着极其传统的方式,除去坚信礼,男孩们在其十一岁生日之前不会再与男人有任何接触。生日当天,大家倾巢而出,送他到城堡门前,把他交给那些从未谋面,但将伴其度过余生的陌生人。大家似乎一直相信,而且依然坚信这种与世隔绝能够塑造出真正的男子汉。

亚什吉“维弗”育有一子一孙,并曾五六次当选为镇长。虽然清贫一生,但始终深受爱戴。听说伊图声称不会去那该死的城堡,她第二天就来到我们的“母亲房”,要和伊图谈谈。

之后,伊图把老“维弗”所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没有谆谆教导、没有温言软语,只是提醒伊图他生来就注定要为人民效劳,年龄一到,就必须担负起传宗接代的神圣职责,所以必须成为孔武有力、勇敢无畏的男人,要让其他人都望尘莫及,这样才会被选中完成繁衍后代的重任。还说男人唯一的归宿只能使城堡,绝不能待在女人堆里。

伊图对这句话提出反问:“为什么不能呢?”

“你居然敢反问她?”我很佩服弟弟的勇气,亚什吉“维弗”可是位让人望而生畏的严肃长者。

“是的,但她没有明确回答我的问题。她盯着我看,然后将目光移向别处,又再次凝视我良久,然后说,‘因为女人会毁掉他们’。”

“简直不可理喻。”我说,“男人是我们的财富,她怎么能说那种话呢?”

伊图自然也不知道答案。但他绞尽脑汁,努力想弄清个中含义,她说的其他任何话,都没有给他留下如此深的印象。

村中的德高望重者、母亲及其伴侣们经过商讨,做出决定,伊图可以继续斗牛,毕竟这对他以后在城堡中的生活有益。但他不能再放牛,更不能和我一起去,同村女孩所做的所有活他都不能参加,即使是游戏也不行。

“你做什么都和波在一起,”她们这样告诉他,“但她应该和别的女孩子待在一起,而你应当独处,像真正的男人那样。”

她们对伊图总是和颜悦色,对女孩却十分严厉,每当发现我们和伊图接触,就会命令我们立即回去干活,让他自己待着。每当我们违反决定——我和伊图悄悄溜走,到盐泉骑马,或者躲在我们旧时玩耍的溪谷中聊天——我就会被惩罚,而伊图只是受到严厉的眼神警告。

村里以前用作的纤维加工的地窖,现在被当做禁闭室,我初犯时就被锁在里面一整天;第二次是两天;第三次我和伊图单独在一起被抓到,她们关了我整整十天。一个名叫菲尔斯科的女孩每天给我送一次食物,保证我有足够的水,检查我有没有生病,但是不和我说话。这就是村里的惩罚方式。傍晚时我听得到其他孩子从街上经过的声音,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才能入睡。白天无事可做,脑子里满是大人们的鄙视和轻蔑,因为我辜负了她们的信任;同时感到忿忿不平,不明白为什么伊图可以免受惩戒。

终于重见天日的时候,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我心中浮动,似乎自己被关在地下室的这段时间,心底的某个角落也随之封闭。

在母亲房吃饭的时候,我和伊图的座位被分开,我俩不再和对方说话。我重新开始投入学习和工作,全然不知伊图在做什么,也毫不关心。时光飞逝,转眼离他的十一岁生日只剩下五十天。

一天晚上,刚要上床睡觉。我在黏土枕头下发现一张纸条:我在几牛西谷。(他把“激流”写错了)伊图没学过写字,他会的有限的几个字都是我偷偷教的,我又气又怕,可还是挨了一小时,好不容易等到家人都熟睡了,才爬起身,蹑手蹑脚溜出家门。当夜风吹不息,星斗漫天,我朝溪谷跑去。早就是旱季了,水流几乎停滞,伊图果然在那里,身体蜷曲着,手臂环抱两膝,在水边苍白开裂的黏土地上投下一小块阴影。

我开口便说:“你想害我再被关禁闭吗?她们说下一次要关我三十天!”

“可是我要被关整整五十年。”伊图说,头依然低垂着。

“对此我又能做些什么?事情一直就是这样!你是男人,必须做男人该做的。你毕竟不会完全失去自由,还可以外出参加比赛,到镇上的俱乐部之类的。你根本体会不到被关禁闭的感觉。”

“我想去塞拉达。”伊图说,语速非常快,他抬头看着我,双眼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我们骑母牛去莱当的汽车站,我把零花钱都攒了下来,有二十三个铜板呢,我们可以乘公车去塞拉达。只要松开缰绳,两头牛会自己回家的。”

“你想去塞拉达干什么?”我轻蔑地问,可依然难掩心中的好奇,村里从来没人去过首都。

“伊卡曼星际联盟的人在那里。”伊图说。

“是伊库盟。”我纠正道,“可那又怎样?”

“他们可以带我走。”伊图说。

听到这句话,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仍然满腔怒气,仍然满心不屑,但一股感伤的暗流在心中涌动,就像眼前阴沉的溪水。“他们干吗带你走?他们又能从小男孩那里了解到什么?你怎样才能找到他们?二十三个铜板根本不够,塞拉达离这儿远着呢。这个主意糟透了,绝对不能那么做。”

“我以为你会愿意陪我一起。”伊图说,声音变得更低,但并没有发抖。

我大发雷霆:“我才不会干那种蠢事呢。”

“好吧,”他说,“但你会替我保密。是吗?”

“是的,我不会告诉别人!”我说,“可你不能逃跑,伊图。你不可以那么做,那会……那会让我们蒙羞的。”

他的声音终于开始颤抖。“我不在乎。”他说,“我不在乎什么名誉,我只想要自由!”

我们都泪流满面。我在他身边坐下,像以往一样和他依偎在一起,抱头痛哭。但是没过多久就止住悲声,我们并不习惯哭泣。

“你不能那么做。”我轻声说,“没用的,伊图。”

他点点头,表示赞同。

“待在城堡里也不是那么糟。”我说。

他沉默不语,稍稍把身体往后挪了挪。

“我们还有机会见面。”我说。

“什么时候?”

“比赛的时候,我可以做你的观众。我敢打赌你将会是那里最好的骑手和斗牛士,你将赢得所有的比赛,成为真正的冠军。”

他再次点头,似乎明白了自己的职责。我俩都清楚我已经背弃这份曾经真诚的姐弟之爱,将与生俱来的孩子的公正抛在脑后。他还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有希望。

那时我们最后一次单独交谈,也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

十天后,伊图离家出走,骑着牛逃亡莱当。但大人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的踪迹,天黑前就把他带回了村子。不知道他是否认为是我泄露了他的去向,而没有和他一起逃走让我觉得羞愧,我刻意避开他,虽然大人们已不再这样要求我。而他也再没有和我说过话。

我的青春期不期而至,初潮发生在伊图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夜。由于当地保守的风俗,经期的女子不可靠近城堡大门。所以伊图成人礼的时候,我跟其他几个女人一起站得远远的,错过了大部分仪式。人们在吟唱赞歌,而我只是低头看着泥土,看着我那双新凉鞋,还有凉鞋中的双脚,忍受着经痛和子宫中的阵阵抽动,体味着血液奇异的流动,满心悲伤。之后我才明白,这悲伤将陪伴我度过余生。

伊图走进城堡,大门轰然关闭。

他成为一名年轻的冠军斗牛士。十八岁到十九岁的两年间,他曾数次到村里为女人们服务,可我并未见到他。一个朋友买过他的一夜,向我提及,说他十分出色。她以为我愿意听到这些,但我心头火起,喝令她闭嘴,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伊图二十岁时,被卖到东海岸的某个城堡,我曾写信告诉他我们的妹妹出世的消息,之后还曾寄过两三封信,但都石沉大海。

我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我希望你知道的。我只是想要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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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这篇短篇小说创作于公历1586年,作者为阿尔德市的畅销作家塞姆·格里杰。

塞格里的古典文学式样包括叙事诗及戏剧,而且多是共同创作。无论是古本流传至今,还是经过后世作家的改编,通常不署名。塞格里人始终将作品视为不断发展的过程,因此并不看重其真本的保存。

很可能是受到伊库盟的影响,众多作家于十六世纪末开始独立创作叙事性短文,或为史传,或为小说,这种新的文学形式逐渐受到人们的欢迎,特别是在城镇中。当然它们始终无法达到古典诗歌和戏剧的高度,古典文学广泛的受众群更是让后者望尘莫及,通过书籍或影像资料,几乎每个塞格里人都对其中的情节与经典语句有所了解。某些作品被搬上舞台或银幕,几乎每个成年女性都曾到场观看或是亲身参与表演。塞格里独特的一元文化对整个社会生活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因此两类传统文学样式的存在与其长盛不衰正是其最完美的表现。

新型的叙事散文通常被用来默读,被当作文化自问、个人道德自省的工具。保守的塞格里女性视其为异端,甚至是对社会高度合作化模式的颠覆。小说从来不会出现在大学文学系的课程大纲中,更被鄙夷地称作“男人的文学”。

塞姆·格里杰共出版过三部小说集,她朴实直白的写作风格代表着塞格里短篇小说的整体特点。

错爱

作者:塞姆·格里杰

阿扎克在下河区靠近纺织作坊附近一座“母亲房”中长大。她聪慧异常,家人竭尽所能,邻居们也纷纷解囊相助,都为能送这个成绩优秀的姑娘进学院深造而感到骄傲。

学成返乡之后,她成为该市一家作坊的负责人,体现出极强的团队协作能力,事业一帆风顺。对于未来数年的发展方向,她也有着清晰的构想:找到两三个合作伙伴,建一座“女儿房”,并且开拓自己的业务。

容貌艳丽,又正值妙龄,阿扎克在性生活中享受着极大的愉悦,尤其偏爱与男人交欢。为开创自己的生意积攒资本的同时,她在性俱乐部出手也毫不吝啬,不但频繁光顾,有时还一次包下两名男宠。她喜欢看他们争风吃醋,将彼此的性能力充分激发出来,那种效果远非一对一所能达到;而未令她尽兴时,他们便会互相指责。

她最看不得软绵绵的阳具,哪个男人一晚若不能三次突破她最后的防线,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赶出去。

在东南诸城的舞蹈比赛中,一位青年脱颖而出,荣获冠军,本区的城堡以重金将其购回,并捧为俱乐部的头牌。阿扎克曾通过全息影像看到他在决赛时的绝妙舞姿,着迷于其优雅灵动的姿态,及其俊朗不凡的外形,迫不及待地希望他能为自己服务。尽管他的价格是其他男人的两倍,她连眼睛都没眨地付了账。

她觉得他简直堪称完美,容貌英俊且温文尔雅、热情如火而深情款款、技巧高超又温顺体贴,两人初次共度良宵,就五次攀上情欲的峰巅。分别时,阿扎克留下一笔可观的小费。

不到一周她又来了,点名只要托德拉,从他身上,她体验到妙不可言的强烈满足,很快,她就离不开他了。

“希望你能完全属于我一个人。”一晚两人如胶似漆、欲仙欲死的时候,她喃喃地吐露了心声。

“那正是我所盼望的。”他说,“我想要做你的奴仆。我对来这里的其他所有女人都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兴趣,我想要得到的唯有你一人。”

她将信将疑,又一次光顾的时候,借机与经理闲聊。问到托德拉是否如她预期那般大受欢迎时,经理回答:“不是。”

“其他所有顾客都反应他性欲冷淡,对她们爱理不理,心不在焉。”那经理说。

“那倒真是怪事。”阿扎克说。

“没什么奇怪的。”经理说,“他爱上你了。”

“男人会爱上女人?”阿扎克笑着问。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我还以为只有女人之间才会产生爱情。”

“女人有时也会爱上男人,虽然并不多见,但却糟糕透顶。”经理说,“别说我没警告过你,阿扎克。爱情只存在于女人之间,男女之爱有违伦常,而且不得善终。我当然不想减少收入,但我还是希望你也试试IE人,别总要托德拉。这样只会让他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你们俩从我身上捞到的油水已经够多了。”阿扎克说,仍然没把经理的话当回事。

“如果不是迷恋你,他可以从别的女人那里赚到更多。”经理反驳。

与托德拉带给自己的满足相比,这种警告实在微不足道。阿扎克说:“好吧,我不在的时候,他当然可以接待别的女人。但现在,我只想要他陪我。”

当晚云雨过后,她问托德拉:“这儿的经理说你爱上我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托德拉说,“我说过我属于你,只愿意为你效劳。我甚至可以为你放弃自己的生命。阿扎克。”

“那很愚蠢。”她说。

“难道你不喜欢我吗?难道我没有给过你快乐?”

“比我认识的其他任何男人都多。”她边说边亲吻着他,“你英俊潇洒,让我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我亲爱的托德拉。”

“你不再需要别的男人,是吗?”他问。

“是的,跟我美丽的舞者比起来,他们都是粗鄙丑陋的蠢材。”

“那么,听我说。”他坐起身来,语气很是郑重。这个身材修长的青年男子刚满二十二岁,四肢肌肉极为匀称,凤目含情,薄薄的双唇显得细腻又性感。阿扎克躺在床上,轻抚他的大腿和腰际,想着他是多么温柔多情。“我有个计划。”他说。“你知道,我是个舞者,编排舞蹈的时候,我总是扮演女性,十二岁时起就一直如此。大家总说很难相信我其实是个男人,我扮女人简直惟妙惟肖。要是能逃跑——离开这里,离开城堡——我可以乔装成女人——去你家做你的奴仆——”

“你说什么?”阿扎克惊呼道,瞠目结舌。

“我可以住在那里。”他语气急切,垂头望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离。你每晚都可以得到我,除了吃的,我不要任何报酬。我只想为你服务,为你效劳,替你打扫房舍,做任何事。阿扎克,我的挚爱,我的女主人,请收留我吧!”

见她仍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又补充道:“有朝一日,你对我感到厌倦,可以立即赶我走——”

“出逃后再回到城堡,你会被乱鞭打死的,你这个傻瓜。”

“我价值非凡,”他说,“他们只会略施惩罚,不会置我于死地。”

“大错特错!你已经不再跳舞,而且服务其她人的时候又不尽心,你的价值不复存在。经理这么对我说。”

托德拉的眼中盈满泪水。阿扎克不愿意看到他伤心,内心委实被他疯狂的计划所震撼。“你被发现的话,我亲爱的,”她柔声说,“我会名誉扫地。这个计划太幼稚,托德拉,别再做这么不切实际的梦。可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崇拜你,不想要别的男人,只想要你。你相信我的话吗?托德拉。”

他点点头,强忍住泪水说:“暂时相信。”

“此时此刻,再过很久、很久、很久的时间都不会改变!我亲爱的,我的蜜糖,我美丽的舞者,只要愿意,我们可以永远拥有彼此,直到海枯石烂!只要你对其他光顾的女人尽到义务,就不会被城堡卖掉了。求你了!我无法忍受失去你。托德拉。”她热情地拥抱她,立刻点燃了他的欲火,两人再度合二为一,高潮的快感让他们尽情喊叫。

虽然她仍不能十分认真地接纳他的爱,因为除去他提出的愚蠢的计划,这种错位的感情还不知将带来怎样的后果。——但她内心深处仍然深深为之感动,心底荡漾起的那份柔情让快感得到极大的提升。一年多的时间,她每周在性俱乐部过夜两到三次,这也是她能负担的最大限度。经理为制止这场错爱,即使托德拉已经不再受其他客人的青睐,也不愿降低他的费用。阿扎克只好将大把大把的金钱花在他身上,虽然初识之夜以后,他再也没要过她一个铜板的小费。

之后,有一位女子试遍俱乐部所有男宠,却始终没能怀孕,不得已选了托德拉,竟很快怀孕,竟检测还是男孩。另一位女子也因他而喜得男婴。托德拉立刻成为远近闻名的配种能手,全城渴望得到孩子的女子纷纷光顾,指名要托德拉为自己服务。这自然意味着他要根据她们的排卵期,优先服务一些人。由于经理不肯接受贿赂,网开一面,所以很多个夜晚他无法和阿扎克共度。

托德拉讨厌自己变得如此受欢迎,可阿扎克安慰他说自己为他骄傲,还向他保证两人的感情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其实,他变身大众情人并未使她感到特别难过,因为她已经觅得新欢共度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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