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油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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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葬礼

凌宇戈还没来得及去面见伯纳德医生,就收到了简亦文去世的消息。简凌通话的时候说得很简洁,三言两语告诉了他葬礼的日期和地点,然后就断了信号,只留下他一人发呆。

简亦文死了!他也算见过这个儿子最后一面,死得没有遗憾,也无所畏惧。凌宇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哭,又想笑。

他的母亲虽然是个囚犯,但却更像生活在自由中,而他的父亲,被自责和担忧彻底压垮,这半生都活在囚笼里。

“他坚持不肯换心脏,”一身素服的简凌看着父亲躺在棺材里安详的面容,突然开口,“也许这一天对他是解脱。”

凌宇戈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喉头酸涩,他使劲咽着唾沫,“他没有对不起妈妈!”好容易挤出这么一句话。

“没有!”简凌很快地回答,“他只是从来不说假话。”也不会说软话,三十年多前,面对不到十岁的儿子无休止的哭闹,他只是用苦恼的眼神看着孩子,或者给一个冷漠的自以为坚强的背影。直到这个孩子对他彻底死心了,绝望了,他才骇然地发现,孩子长大了,独立了,也不再需要他了。

简凌发现自己这三十多年,似乎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端详父亲,他真的老了,连身体都似乎缩小了。那张旧照片上挺拔儒雅的简亦文,已经变成了一个永远眼含内疚面带苦涩的小老头。

殡仪馆简单的偏厅里没有任何其他宾客,连悼念的电子花圈都寥寥无几,这也是简亦文自己的意思,他不欲惊动亲友。

室内传来轻微的嗡嗡声,棺材盖缓缓合上。簇拥着棺材的鲜花也向左右散去,露出了一截金属的轨道。墙上简亦文的电子遗像缓缓撤去,露出了一个小门,接着又是轻微的“哏”一声响,棺材向那个小门慢慢滑过去。对面便是高温汽化的区域。只要门一合上,里面的压力和温度就会将尸体和棺材同时汽化,连一片骨灰也不会留下。

这也是简亦文的意思,在大多数人仍然选择传统火葬并将骨灰压缩成人工钻石的年代,简亦文选择了把自己的踪迹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抹去。

兄弟二人垂手而立,没有哭泣,也没有多余的动作,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有柔和的电子音提醒他们离开,小礼堂要留给下一位顾客。

从殡仪馆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天蓝得刺目,阳光晒得凌宇戈有些眩晕,他使劲眯了下眼睛。

“你都准备好了?”简凌突然问,“什么时候动身?”

“具体日期还没有定,要看老板的意思,但是快了。”凌宇戈老实地回答,看着简凌无声地点点头,他忍不住反问,“你呢?”

前几日他刚被老板教育过,“我不是和你说过,各国已经拟定了优先出行火星的精英名单,你这位同父同母的兄长,早就毫无争议地排在前列,而且根本不需要他国籍所在的政府出面,直接走联合国特殊人才保护。知道那只太空航船叫什么名字吗?‘方舟二号’!你兄长,他是钦点的受保护珍惜动物,比你还有资格离开。他不和你多加联系,是不想把这个事让太多人知道。”老板用不拿香烟的那只手虚点凌宇戈,意思是,傻小子。

凌宇戈是真的傻了,非常想不明白这个逻辑关系,难道简凌还防着被他嫉妒,不至于吧。所以今天,他不自禁地把疑惑问出了口。

简凌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天,“就算是等到近地距离,也有两亿多公里,从来没有走过那么长的旅程,我有点不敢。”语气很郑重,听不出是开玩笑。

“你会吗?”凌宇戈突然笑了一下。

“会呀!”简凌认真地说,“所以我打算不走了。”

“嗯?”凌宇戈吃惊地看着他,想问为什么。

“虽然会很艰苦,但有些事还是需要人去做。”

凌宇戈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句话,半天,他才说:“妈妈很想你。”

“嗯!”简凌心里说,我也很想她。她的印象已经渐渐模糊,只留下一个淡漠的影子,无论他怎么回想,都只能想起玛姬的模样。

“你难道,不想去见她?”凌宇戈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她很惦记你,曾经有一阵我觉得,她只爱你,不爱我。”

“我吗?”简凌转过头,对凌宇戈微微一笑,“你说‘曾经’,那现在呢?”

“至少我比你爱她!”凌宇戈的话很孩子气,让简凌听着发笑,“我马上就要回去看她了。你呢,真心狠!”

于是简凌做了那个自己想了很久的动作,他拍了拍凌宇戈的后脑,“那你替我回去看妈妈,顺便告诉她,我也爱她,但是不如你!”

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凌宇戈一直记得这一帧画面,天蓝得简直不像话,就好像地中海的水倾倒在上面,阳光耀眼,灰色的石阶上,简凌一层一层走下去,再也没有回头。

伯纳德这些日子好像瞬间老了十岁,变得疑神疑鬼。不过,谢天谢地的是,那个讹诈信息没有再出现过。慢慢的,他的思路开始恢复正常,有人怀疑我做过什么,但是他未必知道,只要我咬定不开口,他们一定也没办法对付我。

在凌宇戈亲自找上门来向他询问意见的时候,伯纳德几乎是喜出望外了,“请您转告约瑟夫,我很乐意为他继续效劳,无论是地球还是火星。”这一刻伯纳德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听说现在移居火星的人是越来越多,这早年流放犯人之地,已经快变成阳光灿烂土地肥沃的澳大利亚了,还犹豫什么。

伯纳德几乎要抱住眼前这位亲善大使狠狠地亲两下,谁知道对方下一句话顿时把他推进凉水里。

“伯纳德医生,我想知道,到底有几个约瑟夫?”凌宇戈饶有兴趣地看着伯纳德的脸像被水泥浇筑了一样,没有起半点波澜,相反,老头眼里流出一丝困惑让他有一瞬间认错人的感觉。

老狐狸,凌宇戈心里嘀咕。

“几个约瑟夫?”半天,这位老医生重复着问了一句,“一个约瑟夫就已经够让人难缠的了,还架得住有几个约瑟夫。”他上下打量凌宇戈,心里拿不定主意眼前这位到底是不是发讹诈信息的那个,至少不应该开口要钱,“先生,您是约瑟夫手下的首席科研代表,顶头的有几位老板,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不清楚,我真不清楚”凌宇戈摇头,“所以好奇!”

伯纳德带点嗤笑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如果他真是那个发讹诈信息的,看来没什么好担心,真是,太幼稚了。

“约瑟夫身患绝症,是真的,现在病情被控制住了,也是真的。”伯纳德医生口气庄重,“我是他的私人医生,对此非常了解。”

凌宇戈突然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右手托着腮,非常认真地看着伯纳德。医生在这目光注视下一阵心虚,但是脸上却是非常镇定,“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问出有几个约瑟夫的问题。全身克隆技术仍被明令禁止使用,你的意思是约瑟夫竟然会铤而走险?真是滑稽,按照他的个性,就算是为自己克隆出一个备份,早就把原件销毁了,绝不会留下把柄。”

果然是个老狐狸,凌宇戈心里再次嘀咕。

短暂的沉默,伯纳德医生问心无愧地看着对方。突然,好像老天也要把他俩从这尬聊中解救出来一样,他们同时感到整个楼一颤,随即,伯纳德医生的这座私宅警报声响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难道着火了。窗外传出人惊骇的叫声和刺耳的车子急刹声。伯纳德医生马上打开桌子上的对外显示屏,出现了骇人的一幕。外面的大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陷下去一个巨大的洞。大概有车掉了进去,一群人正四散奔逃。

凌宇戈一个箭步冲过去打开窗户,只觉迎面一股热气吹到脸上,就在伯纳德医生诊所兼寓所对面的街上,黑黝黝出现了一个深坑,从那里冒出丝丝热气。

可是事情还不算晚,凌宇戈敏锐地注意到,深坑边缘的裂缝正在扩展,照这个趋势下去,很快就会延伸到伯纳德医生住所的地下。

“快!这里不安全,我们走!”凌宇戈一把抓住还没反应过来的医生,示意他赶紧离开。

“等一等,”医生挣脱他的手,“约瑟夫需要的一些东西,在楼上,我去拿!”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觉得一阵摇晃,墙体开裂了。

“不要了,快走!”凌宇戈架着医生,死命往外拖。

好容易拽开变了形的门,两人冲到大街上,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面前是一道深沟,大约八十公分宽窄,还在慢慢延伸,深不见底,从里面冒出一股一股的热气。街上的车子全都急停了下来,有的撞在一起,人们从里面爬出来四散逃跑。

还好这并不是地震,深坑周围的裂缝在延伸了一会儿之后,慢慢地停了下来。一排住房东倒西歪,好像被台风袭击过。

凌宇戈接通了简凌的信号,“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你有看到我的定位吗?这里为什么出现了地陷和地裂?”

“我不知道,天幕并没有传回相关数据。”简凌回答,“我猜因为地陷不算深,所以天幕将此作为误差没有并入计算。”

“可是我感受到了热气!”凌宇戈非常不安。

简凌停顿了几秒钟,“你和谁在一起?现在赶紧回公司去,调整天幕的计算精度。我不知道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多少,就在刚才,我接到了十几次类似情形的报告,但是天幕只反馈回来三次。”

“……”

要马上坐飞机回去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机场挤满了忧心如焚的人。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惶惶的神色,大家都觉得自己该逃,离开这个可怕的地界,可是又不知道去哪里比较好。

到处都是环保人士打起的标语,几个石油公司总裁被画了黑叉叉的照片贴得满世界不缺。凌宇戈心里有点犯嘀咕,希望没有人认出他来。

眼看电子屏上的航班被一个个取消,周围的旅客大声鼓噪起来。这时有一个穿黑衣制服的机场人员挤到凌宇戈跟前,“凌先生,伯纳德医生?约瑟夫先生派了私人飞机来接你们,请跟我来。”

拜托你不要说这么大声,凌宇戈暗自嘀咕,老子树敌太多。

他和伯纳德医生对望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跟着那机场人员走了。

果然在旁边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约瑟夫的私人飞机,约瑟夫.阿伯特.杜尔塞勒……罪魁祸首!”那人大声喊了起来,还竖起中指。

正在惶惑不安的人群似乎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王八蛋!你们要搞死地球了!”

“拦住他们!拒绝地震采油!”气势汹汹的人流挤了过来。伯纳德医生几乎要捂住自己的眼睛了。

这时机场大厅里自动发出了高频音,是为了控制混乱而安装的,果然,大多数人感觉被一根针扎入了耳道,抱着头蹲了下去,嘴里发出痛苦的声音。机场的人非常有经验地在凌宇戈和伯纳德医生耳朵上戴上耳塞,然后领着他们扬长而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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