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曾无数次在荼桑镇薄凉的瘴雾中惊醒。调皮的树妖躲于千年枯藤下窃语;山涧的流泉于每一个日落之前开始唱迷离的哀歌;青鸟自高空以最优雅的姿势匍落于残塔的废墟上。穿彩衣的陌生女子自湖面上妖娆起舞。
我挥一挥剑,女子的身体便弯曲成两半。她极不情愿地现出属于某类动物赤色的尾,如柳枝一样缠住我白色的袍。故作撒娇状地说,金漆神,十八年了,难道你对我就生不出半分情意?
即便头匍匐于我脚边,她的眼帘仍潮湿如同最阴霾的雨水。她仰起头望着我,良久良久,在我冷漠的注视之下,潮湿的雾水终于清晰地从她的眼帘里掉下来,她说,既然如此,你杀了我吧。
她说,我不相信荼桑镇上的众妖都无法令你生情,我不相信连我也不可以。
她的眼睛由最初的妩媚化成如流泉一般的哀怨。她说,金漆神,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如果你杀了我,至少我还有那么一点欣慰,我是死在你金漆神法海的手中。可是,你为什么不杀我?
像以往每一次那样,我只是双手合十,将她赤色的尾一层层扯离我的袍,然后漠然地,绝决地走开。不顾潜藏在角落里的众妖如何窃声议论关于金漆神的传说。亦不顾她哀怨的眸如何在我背后望出尘埃一样凄凉的花朵。
她其实比我更清楚的知道,我并不会杀她。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眼睛里总会被一团青色的雾萦满。再也看不见任何神,任何妖,甚至于任何一种其它的色彩。
也许在许多许多年以前,杀与不杀一只妖,这是我从来都不会去考虑的问题。
那个时候的我,皈依我佛,只知遇见妖必得斩之。整天就会披着袈裟,托一只佛赐金钵,涉山渡水,念着般若波萝经,天经地义的自以为驱妖除魔是在扶持人间正义。
在我的世界里,为妖者,都必藏祸心。为此,我杀了很多很多化为人形且贪恋人间的妖。将他们打回原形,收入金钵内,渡去多年修行,永世不得再超生。
即使我听得见她们临死之前的哀号与求饶;
即使我看得见他们对凡间的造福多于为祸;
我也从不曾皱一下眉头。
那个时候,我的眼里除了白,便是黑。
直到那个一袭青衣的女子,抱着一件染血的白衣神色凄楚地站到面前。血红色的眼里灌满了愤怒与仇恨。
她字字带恨地说,臭和尚,你现在满意了?
她的手指不断摩挲怀中的血衣。眼底呈现出我从不曾见过的表情。
她说,你为什么非要盯着我与姐姐不放?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人世间的恶人那么多,他们杀人放火,欺压良民,你偏不去管;我与姐姐开诊馆救死扶伤,医活病者无数,你却要置我们于死地。
她说,神又有什么了不起?大多数的神自以为清楚黑白就够,殊不知你们一直都在黑白不分。你们以为自己圣洁无比,可是,你们的手上何尝不是沾了鲜血无数?
那一刻,我手中的剑似乎突然之间丧失掉所有的神力。它凝固成一个无比寂寞的姿势。我望着那一袭青色的袖不断在女子眼睛的位置拂起。
她语带哽咽地说,臭和尚,你千万百计害得我与姐姐终于分离,现在,你满意了?
她说,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你若不杀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报仇的。
我看到她的眼泪在我面前一直掉一直掉。我突然间怔住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只妖也可以如此凄美地落泪呢?
为什么?
我用力捏紧手中的佛珠,似在问无所不能的佛。
也许是力度太大,突然它们从我手中裂开,悉数滚落于地,一粒一粒发出细微而冗长的声音。
震得我抚紧双耳。
就在这时,透亮的婴孩的笑声划破天际。
我低头看着怀中这个人与妖诞下的孽子,我想只需要一点点的力气,他的身体就会冰凉。
可是,为什么我在他清澈的眸子里,竟然出现瞬间的错觉?
为什么我会望见满目苍穹的国度里,死去的动物尸体和飞奔的人群?
为什么佛的脸如水中的影子,模糊而变形?最终呈现出某类妖兽的模样?
这个初生的婴孩一直‘咯咯、咯咯一’地对我微笑。
我的瞳孔逐渐地涣散,逐渐地变得迷茫。
我不断问面前青衣的女子,我说,到底情为何物?
我说,你可以告诉我吗?
我一边拼命地想挤出哪怕半滴眼泪,一边问,为什么一只妖也可以掉眼泪,而我不可以?
我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安静而愤怒地盯着我,并不出声。
我于是自言自语道,佛是不会骗我的,佛说神与妖都不可能有眼泪,只有如凡人那样用了全心的情去爱一个人,才会掉眼泪。你又怎么可能会有泪,你是一只妖啊,你是妖啊一一
即使这样的时刻,我仍然是掉不出半滴泪。
青衣女子忧伤地从我面前离开,她抱着那件染血的白衣朝西湖的深处游去。望一眼我手中的婴孩,再望一眼远方的尖塔,然后不知是笑还是在哭,大声说,臭和尚,你心中没有情便见不得他人生情。如你这般之人,又如何会懂情之一字?
她说,我一定还会再回来找你。
那夜,我变得特别的烦躁。是平生第一次,我被一只妖如此呛白。亦是第一次,我故意让一只妖从我手中逃脱。
我不知道,在我做出某个决定的瞬间,我是不是,对那个青衣的女子生了情。
但是,无可否认,这么多年以来,那团青色的影子总是在我的面前浮现。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清晰如昨。我的眼帘从那时开始便终年出现青色的幻觉,还有那些透明的自蛇妖白晳面庞下掉出的眼泪。
我甚至开始怀疑,在袈裟披身之前,我是否是一名多情的公子。
为了寻找某些新生的疑团,我将金钵归于佛祖面前,我抛下金山寺里的众僧,只带着那幼小而微笑的孩童前往荼桑镇。
十八年时光,转眼如浮云掠过。
【贰】
金漆神,我怀疑你曾经是否真的是一名除妖的法师。难道你不知道,作为修行千年的神,是不可以来这瘴雾重重,只有小兽与妖出没的荼桑镇吗?
金漆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来荼桑镇的原因,是否与那些藏于荼桑镇黑色碑文里的名字有关?小青?她是妖是人亦或是神?
金漆神,求求你,离开这里吧。这荼桑镇上的瘴雾,迟早有一日会吸光你千年修行,也许你会变成与我一样的小妖,而那个时候,你的仇家会趁你手无缚鸡之力时杀掉你。
金漆神,为什么你不愿离开呢?
多年来,那只叫媚的蛇妖,由最开始的好奇打量到忧伤无助,再到现在的绝望,她眼里的疑惑足以开出最诡异的花朵。
我不语。也不看她。在沉默数秒后,便头也不抬地一边抚摸手中的剑,一边朝藤屋走去。
不顾媚在我后面怎样狰狞獠牙。亦不管她的风情如何妖娆这荼桑镇上的其它生灵与小兽。
媚是一只修行百年的赤蛇。喜跟在我后面,雀跃地踩我留下的脚印,然后一二三四五地数起来,数得风情万种。喜栖身于老树下,哼一首哀伤的曲,我总觉得那曲调那么那么的熟悉。
她偶尔也会冷不防地停住,转过身来问,金漆神,你等的人,与他有关吗?
我顺着媚的眼角望去,就看见叫傈的漂亮少年,坐在最高的一棵树上用两片叶子吹曲。见我看他,便冲我眨眼睛,甚至还调皮地给我扮鬼脸。
我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在傈还是婴孩的时候,就被我带至了荼桑镇。他一日一日的长大。一日一日的变得冷静。他越来越禀承属于蛇类的某种特性。
喜穿色泽颜丽的绸缎袍子,喜与我分抢一个馒头吃,喜说一些让我开心又或者令我气结的话。偶尔,他还会无比忧伤地长时间盯着我,并不说话。
他叫我师父,并因为这个荼桑镇上只属于他独一无二的称谓而感到高兴。
他很努力地跟着我学上层的武功和法术。
可是,自从我告诉他关于他身世的真相之后,他的法术里便多了忧伤。是的,我确定那是忧伤之气,而非仇恨。
他无数次在将剑即将抵到我的白袍前时,又措手不及地移开。
他说,师父,为什么你如此自信我不会杀你?
他说,师父,你应该知道你的法术正一日日地丧失,而我却在一日日地进步。
他说,师父,当年你是否也像我如今这样对待我母亲,所以你不是将她杀死,而是囚入雷峰塔?
他说,师父,你给我一个不将你当成杀母仇人的理由,只要一个理由,我就可以释怀。
他说,师父,你要知道,我并不想恨你的。
傈说到最后,总是会弃剑离去,第二日又像没事一样吹我喜听之曲,又或者故意调皮地装失忆,说,师父,昨夜徒儿喝了一杯酒,很奇怪,醒来之后,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荼桑镇上的一切,还有师父你。
他说,师父,我真的失忆了耶,真好,我的记忆里只有师父一个亲人。
我知道他并非真的失忆。他只是想强迫自己去忘记他是白蛇的儿子,而我是那个令他们母子分离的凶手。
他想强迫的,从来只是他与我之间的敌对关系。
媚总是会趁傈弃剑离开之后,黯然走到我身边,抚着我落寞的眼睛说,金漆神,许多年以前的西子湖畔,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呢?而傈,我不相信他仅仅只是一个孤儿。
媚说,一定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媚说,我一定要替你将小青找出来。我要请求她带你离开这里。
三天之后,媚带着所有的疑惑,终于都留书离开。她说要去迤逦的江南寻找答案。她在书信上写着,金漆神,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但你一定要爱自己。求求你离开满是瘴雾的荼桑镇吧。我知道你留下的原因,我也知道,傈乃人与妖之子,只有当他拥有足够强大的法术,才能在荼桑镇以外的地方长大,我说得对吗?可是,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继续呆下去,你的法术就会彻底消亡,与凡人无异。为什么你愿意为傈作如此大的牺牲?或者说我更想知道的是,你到底为了哪个妖才要这么做?值得吗?
金漆神,我走了,是为了让你离开而走。只是,我很想问你,如果我不幸死于荼桑镇外,如果我无法再回来,不知道许多年之后,你还会不会记得荼桑镇上那条赤色的蛇?哪怕你想起她时没有一丁点难过,只要记住她叫媚就行。你能答应我吗?
我于是想起第一次到荼桑镇上时,她那么嬉笑而调皮地站到我面前对我说,我是媚。
我看着那些扭曲的字迹恍惚了良久。
【叁】
漂亮的少年傈终于在他十八岁的那一年,学会了我所有的功夫。他开始非常仔细而忧伤地问我关于他父母的死因。
他说,师父,你不要再骗我了,他们都说你之所以宁愿失去法力,也坚持与我留在荼桑镇,只因我身体里流着一半属于妖的血,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母亲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人类女子。
他说,师父,我相信他们说的话。因为我相信师父是一个好人,更希望师父是一个好人。
我安静地站在藤屋前,又一次陷入到那些模糊而又清晰的过往里。
只是傈,我该要怎么对你开始讲述这个悲伤的故事呢?任何婉转而温和的语言都不足以消除你心中的恐惧和怨恨。你一定不会想到,在故事里,你的母亲会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蛇妖。并非我之前告诉你的普通人类女子。
十八年之前。
她与一只叫小青的蛇妖每日于紫竹林中勤习法,苦修练,一心想要达成正果。饿了就食林中蚁蝇,无聊了就听万树鸣歌,逗小兽玩耍,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百年。如若不是一次好奇,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
因想尝试情为何物,白蛇决定与小青偷去人间。小青初初不悦,她说,姐姐,我们五百年的相处也是情,难道你不觉得吗?
她说,姐姐,我只想与你一起修练,一起得道,这样就已经很快乐了。
她说,姐姐,你想尝试情为何物,不妨将我当成人那样来爱就行了。
白蛇笑道,小青,你是妖,怎么可当成是人呢?更何况,凡世间,男女才可生情。我与你之间这种在凡间叫姐妹情,是不一样的,别闹了,小青,听话。
白蛇说这话时,已是化成人形,与小青站到断桥上,眼花缭乱地观望。
五百年的青蛇自然是斗不过一千年的白蛇。又或者说,五百年来,青蛇都对姐姐的话深信不疑。她嘟着嘴说,姐妹情与男女情有什么分别?
她的眼里只有一袭的白,而白蛇的目光里,放眼的却是锦绣江湖边行走的红男绿女。是女子娇羞的眉眼,是男子宠溺的神情,更是书中那一句,执子之手,死生相阔的誓言。
青蛇兀自喃语。侧眼看身边的白蛇对于情之一物的痴恋,于是幽怨地说,姐姐,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见白蛇心不在焉地点头,她继续说,姐姐,如若你发觉人间并无真情,那么就与我回紫竹林去,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修练玩耍,好不好?
好不好?
恩。
她们开始站在断桥上物色每一个行人。
可是,她们越来越失望的发现,即便那些胖的高的矮的瘦的男子,长得其貌不扬,却还是在她们轻轻一个引诱的目光之下,就露出灼烈的光。
青蛇掩饰不住喜悦,轻快地说,姐姐,人类的男子真的很龌龊,我没猜错耶,我们还是回紫竹林去吧。
白蛇虽心有失望,却还是不断地说,再试一次,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想遇见的官人。
于是一试再试。
傈,就在那个时候,你漂亮的父亲于白蛇对情之痴恋越来越失望时,就那样俯首阔步地出现在她面前。穿朴素的长衫,一边走路,一边还拿着书卷,为水流太急而吟诗,为路边痴男怨女而吟诗,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而吟诗。
就是他了。
白蛇雀跃得跳起来,使劲扯着青蛇的裙,眼底呈出从未有过的柔情与娇羞。青蛇无端觉得心上有针刺过的痛感。
她说,姐姐,他除了长得好看一点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好的。
白蛇的脸上呈出妩媚的曲线,她搂着青蛇的腰肢,轻声说,我不会看错人的,相信我,呵。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牵着小青朝那书卷气的男子走去。
可以想象得到,这样的相遇注定会有着怎样的悲剧。白蛇迫不及待地选择一个漂亮的书生,只为想沾染爱情是否如想象中美好。
她见他俊朗非凡,才智过人,又见他目光澄清,毫无杂念,便以为必会是专情之人。而经过她的多番小心试探,谨慎观察,也确实发现他是她最对的选择。
她制造那些浪漫的雨中邂逅,她用所有妖媚的法术试图来换取他的爱情。她甚至不惜施法变得庭阁楼榭与他在此结为夫妻。
他赠她虚幻的誓言。她赐他奢华的现实。
他们于每一个白昼缠绵得忘了周遭一切。忘了那只叫小青的小妖,是如何在他们咫尺的地方悲伤着一双眼。
傈,你的母亲甚至于忘了最初与小青约定的全部诺言。
傈,你一定也不会想到,你的母亲会为了那个叫许仙的漂亮书生,竟狠心将陪在身边五百年的小青赶走。只因她无法容忍任何人对于你父亲的菲薄,哪怕那个人,是与她相处了五百年的妹妹。
傈,你的母亲在那个时候还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妖,幸福到拥有人间最真的情。
她不知道,早在她接近他的最开始,他已察觉她此般美貌与媚术,绝非人间女子,又见她冬天乏困,怕饮雄黄酒,而且有一次远远地分明看见屋子里有巨蟒舞动,再走近了看时,又只见那个叫小青的丫环无力地趴在地上。于是,他便以他全部的聪明才智八分断定,她许是一只蛇妖。
白蛇不知道,在她恋得最痴之时,这个除了漂亮一无所有的男子,正盘算着怎样将她利用得最彻底。
终于,这个机会来了。
当朝的天子重病不起,贴出告示,凡有能者治愈帝王的病,将加官进爵,重赏良田万顷,美女无数。
而据药书上曰:取千年活蛇胆可治百病。
于是,他偷偷去了金山寺。是想为证实,更想借助神僧之力助他立功。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父亲。他眉间有惊有喜。见到我时,趴在地上像一只最下等的狗那样谦卑。他偷偷对我说,法师,我们家有两只蛇妖,请法师一定要帮我除之啊,我真是被她们搅得夜不能寐,苦不堪言,不过一一
我拈着佛珠,将目光从佛像前移到这男子脸上,我见他满面红光,丝毫不像他所说的苦不堪言状,我冷冷地问,你怎知她们是妖怪?
他诚惶地磕头,说,法师啊法师,我亲眼见到我的府内有巨蟒出没,是真的,而且,就算借我一万个胆,我也不敢骗法师你啊。
我见他并无撒谎,也确实没有撒谎的必要,于是立即站起来,问,你刚才说不过什么?
不过……他结巴起来,旋即镇定地说,不过,劳烦法师在捉妖时,切莫将其杀死,如果真要杀的话,也劳烦您先将她的胆取出后,再杀之。怎么样?这个交易公平吧?我助法师除妖,而法师呢,就助我得到蛇胆。
我说,好。
那个时候,我还是金山寺的神僧。听从佛的旨意,专驱妖除魔。世间所有的妖见到我必会避而远之,惶恐我会收了它们。久而久之,他们便贯我“金漆神”的称号。
当我随你的父亲去见白蛇时,她竟然完全没有避开。她只是将身体挡在那漂亮的书生面前,哀求道:千万不要伤害我相公,他是无辜的。
直到那个时候,她还觉得这个男人是自己最善的良人。
痴傻的女人啊。
只可惜她是一只妖。而我是来收妖的神。
之前在金山寺还口若悬河讲那两只妖如何恐怖的许仙,此刻已然成了缩头乌龟。安然地躺于白蛇的庇护之下。
他从始至终都知道,白蛇并不会伤他。
而他请法师而来,却是来要二蛇的命。只为千年活蛇胆。
正在我打算用金钵施法之时,一道银色的影子从外面飞进来,即将落于男子头上。但很快,空中又飞出另一道白色的影子,将银影击碎,碎裂的利器掉于男子的脚边。很快地面溅出无数火星。
如果没有那道白色影子飞出来,想必那男子已经死于非命。而且会死状极惨。
我抬起来迅速望向施银色利器的主人。
是一名青衣的女子。
她的脸因愤怒而嫣红。
她大声地说,姐姐,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让我杀了这个背叛我们的人?
她说,姐姐,你对他那么好,他居然请和尚来收我们耶。
她说,姐姐,虽然你为了许仙而赶我走,我从来都不怪你。姐姐你说什么话小青都听。你说许仙是好人,于是我就强迫自己去信。如果他十恶不赦,只要他对姐姐一个人好,只要姐姐你说他是个好人,我都不会对他起杀意的。他为什么连姐姐都要出卖?
她说,姐姐,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没有离开你身边。只是我怕你生气我还留在这里,于是我一直躲得远远的。
这时一一
白蛇瞥见我一直望着青蛇,心急地说,法师,一切与小青无关,求求你不要用金钵收她,我会劝她继续回紫竹林去修练,她好不容易才修练五百年的道行。
我没有出声,也没有再施法。
她继续说,法师,我与官人是真心相爱,还望法师怜悯与成全。
白蛇转而对青蛇说,我不是让你回紫竹林的吗?怎么又回来了?你快走一一你五百年的道行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不想你出事。
她护佑她之心,连我都有微弱的动容。
青蛇落寞说,姐姐,除了紫竹林,我还能去哪里?如今那里已经没有姐姐你在,我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存在的全部意义,是因为有姐姐你在。得不得道,成不成神,我统统都不稀罕。
她说,姐姐,许仙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你就是信他而不信我呢?
傈,你一定想不到,我是在望着那个青衣女子的眼睛时,突然觉得她的眼眶内一定长满了潮湿的水草,像记忆一样饱满的水草覆盖了忧伤。
最终,我没有收你的母亲。是因为那青衣女子跪地哀求,请我放过她姐姐,她甘愿承担一切。更因为知道她肚内已经蕴育了一个小生命。
后来,我带了许仙回金山寺。然后对那两只妖说,多行善果,好自珍重。
然而,傈,你母亲对于你父亲的痴,终究犯下不可饶恕的罪。为救她夫君,她们竟然酿出一场水漫金山寺的灾难。
于是。
我按照佛的旨意,将已经产子的白蛇压入雷锋塔底,永世不得重见天日。
我说,人妖殊途,怎可生爱?罪孽啊一一
婴孩的啼哭不曾引得上苍的怜悯,我将那幼小的生命抱于怀中。竟恍若手中呈出柔弱而璀灿的光芒。亦是第一次我掌心里淌着微暖的力度。
而那天,已经剃度的许仙,对于白蛇压于塔底一事,无丝毫惊讶与关注。他嘴里只一边喃语一边痴笑,她是一只妖怪,妖怪啊,你们快去抓她,为什么要禁我于此一一
惟独小青,她恨不能每一根青丝都染上恨。
她在雷锋塔外哭得像一只猫那样凄厉。
她一字一句对我说,法海,是你害得我与姐姐分离的。我们一起从紫竹林里来这到这世间,想不到再也不能一起回去。
【肆】
那些苔藓一般潮湿的记忆,总是忧伤地划过荼桑镇清晨的花朵。
在花朵的娇艳之后,我终于又看见了那个着青衣,神情淡漠的女子。她执着一柄宝剑,独自来到荼桑镇。多年不见,她变得更加冷漠。她的法术越来越高明。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终于找到了你。
接下来,她又说,我是来带走姐姐的孩子,我不可以让你教坏了他。
我的眼睛出现刹那的失神。我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眶里也开始涌满潮湿的水草。可我又想起,佛曾说过,三界之上,只有人才会落泪。而神与妖因不懂情,自然也不会掉眼泪。
我从来不愿承认,我是因为对一个叫小青的蛇妖动了情。
十八年前,我置千年修行于不顾,甘愿忍受瘴雾一日日吸走我身体里的精气,也要来这遍布妖与兽的荼桑镇。
只因我知,作为人与妖之子的傈,必在妖们栖身之地,才可安然长大。
起初,那些修行百年的小兽,对于金漆神法海的到来,总是无比惶恐。树林里安静得连飞鸟都要小心翼翼地飞行。有些勇敢一点的小兽就会趁着月光的阴影探到我的藤屋前偷窥我到此的目的。
很快,他们在看见婴孩的傈之后,便自以为是明白了一切的原委。
他们窃声议论,原来金漆神爱上了一个妖,并与之诞下孽子。
我由最初的愤怒解释,到最终的无声。
然后,那条叫媚的赤蛇软柔着腰肢走到我身边。眼神如她的名字一般妩媚。穿一袭彩衣,竖着兰花指,装作撒娇状扑进我怀里,她说,真相一定不是这样,金漆神。
【伍】
青蛇的剑术招招致命。我越来越薄弱的法术,已经快要无法招架。她踩在花朵之上冷笑,臭和尚,你的法术也不过如此,我今天就要替我姐姐报仇。
她说,想不到你这卑鄙之人,害我姐姐不算,还将她的孩子偷藏于此。我怎么都想不到,你竟会带他来这妖怪聚集之地。
说完,银色的阴影自空中飞舞。旋却火光四丈。
这个时候,俊美的少年傈从藤屋外进来。他惊呆于眼前这绝世的法术。更恼怒这绝世的女子竟然想要取他师父的性命。
他厉声问,你是谁?
青蛇看着面前与白蛇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足足呆愣了十秒。
她的手颤抖地抚上他的眉,他的眼。他漂亮的脸,潮水又在眸子里如水草一般涌起,视觉模糊而涣散。她唇边浮出一抹苍凉的笑,说,你长得真像姐姐。
她说,太像了。姐姐第一次见到我时,也是这么对我说话的,她就是像你刚才这样问我,你是谁?
说完,她将整个身体贴在老树的枯藤上。徒留我一个哭泣的背影。
那一瞬间,我很想告诉这个女子知,也许多年之后的现在,我已懂得了情为何物。
我已懂得,这世间的情,其实无分三界。如同人心的悲喜,半点由不得人。
傈在这一刻无比惊讶地说,师父,你哭了?
也许是从不曾见过我掉眼泪,傈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惊慌,他不断重复说,师父,你不要吓傈,师父,你怎么了?
他说,师父,你不是对我说过,你是神吗?你不是说神心中无情,神是不会哭的吗?
这时,我看见青衣女子以迅捷之姿转过身来,与我对视。她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微笑。让我莫名想起某一个开满花朵的国度。
应该也有美艳的女子站在那里一笑倾城。
国度里遍处是青色的花朵,青色的万物。
【陆】
青蛇来到荼桑镇上的第三日。林中的树妖与调皮的兽们已经被她搅得寝食难安。三日来,她不知疲倦地对他们讲述我过往的罪行,讲述我如何将她善良的姐姐囚入雷峰塔。
她试图用自己全部的语言令我被荼桑镇上的所有妖们孤立。她实在是蕴聚了太多的恨。
然而,她料想不到,傈会为我开脱。他对她说,师父是一个好人。
他说,青姨,你其实比谁都清楚师父为什么甘愿承受失去法力的后果,也要带我来荼桑镇。只因他希望我可以在这里安然长大。
他说,青姨,你若是再诋毁师父半句,我就不再理你。
少年傈在说这句话时,俊俏的脸上兹生出某种危险的气息。嘴角张成一个微凉的弧形。
青蛇只有在面对傈时,脸上才显出少有的温和。
她说,傈,我答应你,我不会再诋毁你师父。
她说,傈,你与你娘真是一模一样。你们一生气,我就会败下阵来。
她说,傈,你可愿与我前往江南?我要带你去见你娘亲。没有我陪在她身边,她在塔里一定很寂寞。
傈没有很快点头,只用眼神打量着我。我知,他在请求我应允。
我说,千百年来,雷峰塔内连一只苍蝇都休想飞出来。你们去了也是枉然。
青蛇语坚气决地说,就算奉出我的命,我也要将姐姐救出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荼桑镇呆得太久了,总是在面对青蛇时,轻易就让忧伤占满我的情绪,因青蛇的忧伤而忧伤。
我想了良久,终于对那青衣的女子说,我可以帮你。
她自然是不信。问,你会如此好心?
我转身去藤屋,自蒙满灰尘的古旧木盒内取出一颗五角的黑色神珠。神珠的光芒耀得整间藤屋一片璀灿。
据经书上曰,神珠乃上古神物,有开山劈海之力,我从未曾试过。当年我还是佛前弟子时,佛祖赞我除妖得力,于是传神珠于我。告知,此珠只可用在天崩地裂之时,因出现的奇迹,可造福凡间。
青蛇捧着那颗神珠,久久的,凝视,惊叹不已。仿若已然看到了白蛇被救出雷锋塔的情形。她也因此终于得以轻松地在我面前微笑。
两天后。
漂亮的少年傈,终于被青蛇带出荼桑镇。与他们一起的,还有我。
傈在荼桑镇的清晨微笑着与树妖和兽们一一道别。
【柒】
再次回到风光迤逦的西子湖畔,依旧是歌舞笙平,依旧是盛世安康,不同的,只是青蛇身边站着的人,变成了漂亮的少年傈,而非那个妩媚迷人的白蛇。
途经断桥,湖堤,每一个旧光景,她都不无伤感的对傈说,我与姐姐曾经到过这里,这里……
她说,傈,快要见到你娘亲了,你紧张吗?为什么我的手都在颤抖呢?
她说,傈,我已经十八年没有见到姐姐了。
我站在青蛇的旁边,沉默地看着她笑,看着她忧伤,看着她心里以及嘴边都惦念那个叫小白的蛇妖。我只是观望,无法挤进她的想象里。
一丁点都不能。
也许是越近塔楼心越怯。
青蛇在那日清晨特意去市集买了最漂亮最娇艳的胭脂,钗环,裙袂,她将这些美丽的东西统统点缀于身,站在镜前细心描眉,既忐忑又喜悦。她不停地问,傈,我好看吗?
傈怔然一笑,好看。
她又转过身来问我,臭和尚,你说呢?我现在的样子好看吗?与十八年前有没有什么区别?
我说,好看。
我说,你一点都没有变。
我其实更想说的是,你一点都没有变的,不只是容貌,还有你眼里望见的,装满的,除了一个白蛇,再也无其它人。
她便站在那里如春光一般笑得明媚。
眼底又涌出许多年以前那般妖娆的风情。
玄武岩堆砌而成的塔楼,囚禁妖孽重地,当然并非平常蛮力或法术可开启。据经书上曰,众妖只能进不会出。
将神珠呈到雷锋塔顶之前,我不断回忆之前在苍灵墟上的一切。回忆曾经死于我手上的妖们。回忆佛所传承的神可主宰一切的理论。回忆金山寺的众僧,他们称为我金漆神。
可是,我想神也会有甘心情愿犯错的时候,神也会有无法控制某些事情的时候。神也会在该开心的时候笑,该悲伤的时候哭。
将神珠呈到雷锋塔顶之前,我也回忆了荼桑镇上的生灵与花朵,回忆我那些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竟全部是在荼桑镇上度过。
回忆是从一整片青色的天空开始。在一袭青衣的女子脸上终结。
那天,青蛇站在雷锋塔外,一直一直喊,姐姐。
她说,姐姐,我是小青,我将你与许仙的孩子带来了。
他长得与你一模一样。
她说,姐姐,如果可以,我们回紫竹林去,好不好?
她说,姐姐,这一次,不管你怎么赶我走,我都不会再扔下你。除了让我离开你之外,其它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她说,姐姐,我们来救你了。
【捌】
经书上曰:九月初九,月圆之夜,神珠可发出惊人之力。若置于城楼顶,可使一座城变成废墟。若置于山顶,可使整片山脉夷为平地。
那一日,精心装扮过的青蛇站到塔楼前对我说,法海,谢谢你。无论你手中的神珠是否救得了姐姐,我都知道,这一次,你是真心想帮我。
那是青蛇第一次叫我法海,而不是臭和尚。
我突然就喜极而泣。
我想传说中的英雄一博为红颜,亦不过是如此罢。
那夜的江南,灿如白昼。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们只知,清晨起床便惊愕发觉,原本高耸的塔楼已然坍塌。
满地残垣。
却并无一人死亡。朝廷派重兵追查事件起因,最终盖棺定论,此为天灾。
【玖】
据传那白娘子因一时贪玩,与小青到人间寻找真爱,后来更与凡夫俗子许仙成亲。开始过着济世扶伤的生涯。可惜,好景不长,万恶的神僧法海不肯容忍人妖之恋,即便白蛇无丝毫祸害之心,法海还是不肯放过两只蛇妖。
法海不肯放过她们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他被青蛇的美丽所动容,想调戏于她,青蛇却明确地告诉他,她心里只有一个姐姐。
于是嫉恨与自以为是的扶持正义感,使得他对二妖穷追不舍。
然而一一他的法术只与千年白蛇交个平手,于是,心有不甘的法海抓来许仙,以此威胁白蛇。
于是二妖与法海有了一次搏斗。为了赢一只妖,法海不顾众僧性命,全力一搏;为了换回相公,白蛇亦铤而走险,终水漫金山,犯下天条。将被囚入雷锋塔。
适逢白蛇腹中怀有许仙骨肉,法海担心若不顾半点人情将白蛇囚入塔楼,若她腹中骨肉有半点闪失,他必要担戴责任,于是才特许骨肉诞下之后再囚其入塔楼。并传言,白蛇之子高中之日,将是她出塔之时。
十八年之后,白蛇与许仙之子,终在亲人抚养之下,高中状元,他救母的一片孝心感天动地,于是佛祖特旨意释放白蛇,准他一家人团聚。
而许仙在金山寺带发修行,后思悔过,潜心向佛。
种善得善,种恶得恶。
青白二蛇与许仙得道成仙,而万恶的法海则一一
说到这里,说书人故弄悬虚,道,欲知下回,请明儿个赶早。
底下喝彩如云。都昂声问,后来白娘子与青蛇真的成仙了?万恶的法海到底怎么样呢?我希望他是死了,再不就是变成了妖怪。
……
我隐在人群里,安静地听戏台之上的说书人口若珠悬地讲变得面目全非的《白蛇传》。第二日,天未亮,我便踩着薄雾在那里等待。
其实,这个故事的真相,我早已知晓。我却还是不厌其烦地听每一个说书人口中的《白蛇传》,不厌其烦。
他们不知道,我只是想可以听到一段不一样的传奇,可惜我总是失望。
也罢,世人总是习惯捏造和诋毁真相的全部。
如此,他们不知道,真相的全部,更不知道真正的结局是这样的。
一一
青蛇自塔楼救出囚禁多年的白蛇之后。
痴情的白蛇却对旧日情郎许仙仍不肯忘情,仍然为他开脱,说,从前种种,皆与官人无关。她仍妄想带着重逢的孩儿与他厮度终生。
她说,小青,我相信官人不是那么薄情的,你相信我吗?
不得已之下,青蛇只得带她去金山寺。
她说,姐姐,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她说,姐姐,我只是希望你开心,比我们在紫竹林时还要开心就好了。
破败的寺庙内。
透过虚掩的佛门,逐个打量里面朝拜的众僧。透过无数麻木的面孔,却不曾见到他。
青蛇抓住一个僧人问了方知,许仙于数年前受不得佛门青灯戒规,已经逃出金山寺,去向全无。
后来,她们多番打探方知,那负心之人许仙,竟然是在乡间另娶了两房妻妾。
可怜白蛇为了他,囚入塔楼十八年,他却是活得风流快活。
当白蛇再与他重逢时,她依旧是艳丽的佳人。而他不过一介平庸的中年男子。怎么也寻不回当年俊朗的模样。
他见到她,初是愣住,然后又似忆起某些恐惧的画面,立即说,来人啊,有妖怪,有妖……
“怪”字尚未说出口,白蛇手中的剑已然从负心人的眼睛里穿过。红色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也疼到她的心里。
她伤痛欲绝地对他说,从此,这人世间的美女,你无需再看得见。这是你欠我的。刺瞎你的双眼,已经是对你最轻的惩罚。
那之后,金漆神法海,于人间失去踪迹。
白蛇因自己错信了许仙而懊悔不已,终于有一日,她废去自己千年道行,重新变回许久许久以前的一条白色小蛇,失去了所有与回忆有关的东西。也包括一个叫小青的蛇妖。
青蛇含泪带她回紫竹林。
一直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每日就于紫竹林中勤习法,苦修练,饿了就食林中蚁蝇,无聊了就听万树鸣歌,逗小兽玩耍。
她说,姐姐,五百年前你遇到我,而五百年后的今天就当作我重新遇见你。
她说,姐姐,不知道五百年以后,你会不会像我喜欢你一样,开始喜欢我呢?
她说,姐姐,从此之后,我们之间,终于又只有我与你,永远都不会再多出一个叫许仙的坏男人。
【拾】
如今,我不过是一个衣着华丽的走街商人。贩卖珠宝和布匹为生。我彻底失去了法术,与一个凡人无异。
我还失去了一些生命中最重要的记忆。或者说我只是假装不去想那些身体里悲伤的烙印。
因为我的眼睛只能够看见青色了。如苔藓一般的忧伤长到了心里去。
我决定再次前往荼桑镇。我不愿承认我与那青衣女子连相爱都不曾发生,便再也无法相见。
那日,叫傈的美少年从藤屋里惊喜着围过来,不停叫我,师父,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他说,师父,是不是凡人只要呆在荼桑镇久了,就会吸取妖气,变成一只邪气的妖了?
他说,师父,我想成为妖,只是因为我想保护你。
他说,师父,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说,师父,我不会再让你从我身边离开。永远都不会。
【拾壹】
许久之后。有貌美的女子抱一袭青衣来到荼桑镇。她扭进我的藤屋,见我双目呆滞地望向屋外某处,顺着我的目光,他看见不远处坐在树枝上吹曲的傈。
她在我面前蹲下身。不断抚摸我的眼睛,我的嘴唇。如此近的距离之下,我清晰地看见潮湿的雨水从她眼眶里掉下来。
她说,我是媚啊,金漆神。
我不语。
她继续说,金漆神,我终于从江南的说书人那里听说了关于你的所有故事,我知道那些不一定是真相的全部,但是,真相是怎样,于我并不重要,我只是知道,你一定很爱很爱那条叫小青的蛇妖。
见我眼帘里升起一片潮湿,她顿了良久,终于将那袭青衣递于我手中,说,我在紫竹林众多蛇类中找到了属于你的小青,我还替你问了她,你看,她还将这件青衣交给了我,并让我转告你,她也……很喜欢你。是真的。
媚悲怆着说,金漆神,你听见没有?
我知道这是一句很美丽很美丽的谎言。而我还是宁愿相信。
于是,许多年以来,媚都在藤屋前编美丽的爱情给我听。在她的故事里,金漆神法海与蛇妖小青彼此相爱,就算万世相隔,也会在遥远的地方想念彼此。有青衣为证。
虽然那件青衣其实是媚涉山渡水前往紫竹林,跪于小青面前求她给予,只为了不愿金漆神伤心。
虽然媚在紫竹林已经见证过青蛇对白蛇的情深。
虽然那件青衣于青蛇而言,已经不再需要,因为白蛇无法再幻为人形,那么,青蛇也不需要衣衫了。
但媚想,只要自己不说,金漆神便永远不会知道。
在媚的故事里,蛇妖媚与心上人永远幸福地在一起。而少年傈则守护在失声的师父身边,永远永远。
媚在微笑着讲故事时,我其实注意到她的眼角常年潮湿。
我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已。
就像她不知道,我早在助小青救白蛇之前,便已然明了,在小青心中,谁才是她最最喜爱之人。
我亦知道,爱情并无错,只是我爱的那个人,她从来没有爱过我而已。
何况情之一字,原本就强求不得。如若能够两情相愿,是幸运。只叹这世间幸运之人太少。
我们都逃不过世事这局棋的缠绕。
于是,专情的人选择继续独自悲伤,多情的人选择两个人一起抚慰悲伤。
于是,无数个夜里,我于屋前吹悲伤的笛,而媚于林中唱凄迷的曲。只是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很想知道,在遥远的紫竹林,那个一袭青衣的女子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