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他缓缓抬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小口，然而这动作却慢得仿佛时间停滞一样——他持续这种连环画式的品酒方式已经快一刻钟了，这期间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坐在窗边的那位年轻女子。她的脸轮廓分明，脸部的明暗交界线在酒吧昏黄的灯光映衬下有一种独具特色的美。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直望着窗外，眼中闪烁的忧郁简直是世上最难画的心思。不过她是个坚强的女子。他这样想着，放下酒杯，站起身，又拿起酒杯，朝她走去。
“嗨，你好。”他走到女子的桌旁，“我可以坐在这么？”
她转过头，微微一笑，像是默许。于是他便坐下来。他感觉那笑容像是一朵悄然绽放的花，他似乎可以嗅到阵阵清香。精心准备了一刻钟的开场词瞬间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女子低头轻轻抿了一口酒，并没有抬头看他。他想喝一口酒，却发现酒杯早就空了，他看了看窗外，问道：“你刚才在看什么？”
“一个小姑娘。”她忽然抬起头来，然后又指着窗外：“你看，对面那个年轻妈妈领着的那个小姑娘，她看起来好可爱。”
他望向窗外。一个拎着舞鞋的小姑娘似乎十分不听话，不论妈妈拉着她向哪个方向走，她总是朝反方向用力。于是两个人就在原地打转。
“是的，是很可爱。”他转过头来，“我相信你小时候和她一样可爱。”
“你的夸赞糟透了，”她转过头来嘴角微微一动。
“额……”他摇摇头，“好吧，我确实不善言辞。可能是因为你太美了，我有点紧张，要知道我刚才花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在想怎么走过来。”
“是吗，”女孩笑着看着他，“你是做什么的呢，不紧张先生？”
“我……我是一名画家。你呢？”
“芭蕾舞演员。”
“好棒。”他应和着。没有什么职业比这更适合她了，她看起来就是完美无瑕的芭蕾舞演员。高贵、优雅、美丽。他这样想着。
“你画的是什么画呢？能给我看看么？”她的大眼睛一眨一眨。
“嗯……油画，不过身边没有。”他觉得自己已经要沦陷了。“不过我眼前就是一幅画。”
“一幅什么样的画？”
“风景画……一幅会动的风景画，每一秒的景色都不一样，但每一秒都是如此的美丽动人，没有任何人能画出她的美。”他微蹙着眉很认真地说道。
“你也画不出来？”
“画不出来。”他抿抿嘴唇，非常想拿一块砖头拍晕自己。
“看来你还需要多观察哦。”她静静地望着他局促不安的眼睛，两人都微微一笑。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而她再也没有望向窗外。临别时他鼓起勇气要了电话号码，然后一路雀跃着跑回了家。他推开房门后依然控制不住手舞足蹈。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单间，除了一张双层床和一个简易的衣架，房间里什么也没有。他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着步，已经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爱情。
“你怎么了？又穿得人模狗样的去干嘛了？”室友不耐烦地说道，“赶紧睡觉，明早还得去工地干活呢，去晚了就白干了你知不知道？”
他匆忙停下，脱下西装和衬衫挂在那颤颤巍巍的衣架上，弓着腰躺到吱呀作响的床上，月光透过窗照进来，洒在他胸前结实的肌肉上。很清晰的明暗交界线。他想。
夏
这是一条色彩艳丽的河，水面上泛着灿烂的阳光，是闪耀动人的高光。两岸有茂密的树林，远处是湛蓝的天空，嗯，完美的留白。他慢悠悠地划着船桨，幸福地望着她。她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在她面前再美的景色都是陪衬，还有什么画面会比现在更让人陶醉呢？
他把船停在岸边，像一个绅士一样扶她上岸，每次触到她的手，他都感觉自己仿佛接受了神圣的洗礼。她的手是那么纯洁，似乎有种力量直击他的内心。她挽着他和他在草地上散步。他能闻到她若有若无的体香，他感到无比的幸福，甚至立即死去都不会有遗憾。
“亲爱的，陪我去那边走走，”她望着远处宏伟的建筑，“我想看看新建好的教堂。”
“好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的睫毛很长，每次看着她的眼睛他就失去了所有的抵抗能力。
“多漂亮的建筑！啊，亲爱的，你应该抽空来这里写生，我想看你把它画下来。”
“额……嗯，确实，我应该抽空过来，不过我的业余时间都用来陪你了。”
“那下次陪我的时候你带着画板和画笔来，我在旁边看你画。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我画画是要很专心的，不能有干扰。”
“我会干扰到你么？”她嘟着嘴，贴到他的胸前，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望着他。
他感受到她柔软的胸脯压着他结实的胸膛，窒息得要喘不过气来。
“嘿，伙计，明天千万别迟到，你再迟到我就换人了。想搬砖的有的是，不缺你一个。”一个壮硕的满身尘土的男人扛着箱子从教堂旁边走来，指着他说道。
“嘿，你说谁呢？”她从他怀里起身，生气地说道，“他是个画家，怎么会跟你去搬砖！”
男人本来要走，忽然停下脚步，“他跟你说他是个画家？”
他感觉手心不停地在冒汗，“我们走吧，亲爱的，不要理这个疯子。”
“疯子？你叫谁疯子呢？”男人扔下手里的箱子，走到他面前，叫着他的名字，揪着他的衣领叫道：“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滚吧。去当你的画家。”说罢转身离去。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怎么回事？”女孩惊慌失措地叫住男人。
男人捡起地上的箱子，看了看她，说：“小姐，看起来您还蒙在鼓里呢。他就是我队里的，你眼前这教堂就是我们盖的。”
女孩回过头看向男人，怔得说不出话来。一行热泪划过女孩的脸颊。
他不知如何解释，感觉嘴像被胶带封死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开，整个世界的颜色开始在画布上凋落。
秋
窗外的落叶簌簌落下来，每一片叶子旋转的力度和角度都各不相同，在寒风奏响的舞曲中，华丽地坠向地面。她坐在屋内，痛苦地思索着。眼泪不禁再次留下来，她不是为他的欺骗而流泪。那不是让她伤心的。她的心情是如此的复杂，即使再绝妙的舞姿也不能表达她的痛苦。她能理解他，欺骗是一种生存技巧，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谁的生活中没有欺骗呢？
这是一间不大却温馨的房间，充满了梦幻般的粉色和纯洁的白色。但她却觉得自己像一个孤独的舞者，在漆黑的夜里疯狂追寻已经破碎的梦想。或许她一直梦想的幸福本身就是一个编造的谎言。
手机叮铃作响，是他的信息。她来到窗前拉开窗帘，他还在楼下站着望着她。她猛地把窗帘拉上，转过身靠在窗边。她回想起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知道他是真的热爱绘画的，他曾和他谈论的那些画家、那些名作、那些技法……她能从他眼里看出他的热诚和执着。她望着墙角的芭蕾舞鞋。她昨天刚把它找出来。那是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种鞋，意味着艰辛的付出和执着的信念的鞋，那曾是她最爱的鞋。她知道这是个艰难的抉择。或许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都是最深刻的爱。但她不管不顾了。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要敞开心扉去重新拥抱爱情。
她拿起手机，发消息让他上来。在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时，她终于卸下心防打开门。
他像第一次见面一样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她不禁笑了。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他是对的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都是她的白马王子。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的。”他嗫嚅着曾重复过无数次的话，“我一直在攒钱，想着等存够了就去买一套画具开始学习，通过不断地练习提升自己的画技，然后到钱花光的时候，或许我的画也可以卖钱了，然后……然后一切就可以走上正轨。我想到那个时候再告诉你……”
她拉着他坐到床边，握着他的手，“没事，亲爱的，我原谅你。我其实一直都没有怪你。”
“真的？你原谅我了？真的吗？”他忽然兴奋得像个孩子。“我发誓我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的，我发誓，真的，为了你我也会成为的。”
“我知道你会的，”她笑着抹去残存的泪痕。“现在和过去都不重要，我们重新开始吧，从这一刻起，我们会一起去实现梦想，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我也会再次成为芭蕾舞演员。”
“亲爱的大小姐，你已经是芭蕾舞演员了。”
她咬了咬嘴唇，仿佛千百次的练习终于等到了上台表演，不过这一次她在演自己。
“不，准确地说，是曾经是，在我小时候，这是我的梦想，”她艰难地念着每一个字，“其实，我是一个……小姐。”
她抱着他的脸颊，哭着倾诉压抑许久的痛苦和绝望，期待收获哪怕一丝的希望。
冬
这是个寒冷的冬天，不过却有一轮温暖的太阳照耀在城市的街道上。路上的冰晶莹剔透，小心翼翼的行人脚下不时带起一片片纯洁的雪花，仿佛在画中舞蹈。
他从一间画具店走出来，抱着曾经梦寐以求的画布、颜料和笔穿过马路。如果说生命中最开心的一天是见到她的那天，今天的喜悦可能和那天难分伯仲。他终于攒够了钱，他终于可以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不止一个人说过他有绘画的天分，他自己深知这一点，他只是缺少机会和让自己发展的条件，但是现在他用双手创造了条件，他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叠起来跨越了他出生时和别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而且他口袋里还有余钱，他感到开心极了，他忽然想到应该再去买一束花，毕竟今天是她参加面试的日子。他知道她一定能通过，于是他转身想折回去买花。或许是转身转得太急，又或许是他抱着太多东西，他脚下一滑，摔倒在路中间，一辆车驶过，没来得及挺住，将他撞飞出十几米。
车主慌忙停下车，跑过来查看他，在断气之前他的眼睛直直盯着散落的画具，被挤破的颜料流出来，缓缓划过崭新的白色调色盘，仿佛溢满浴缸的水流下。
她推开房门，发现他还没有回来。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如果说生命中最开心的一天是见到他的那天，今天的喜悦可能和那天难分伯仲。她戴上耳塞，开始听她最喜欢的音乐。她开心极了，在屋内依然乐此不疲地舞蹈着，她回想着面试时的场景，表情严肃的考官竟然在她表演完之后问了她好多问题，并在最后暗示非常欢迎她去他们的剧团工作。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拿出一瓶红酒，小酌了一杯之后，打算在他回来之前洗个澡。她脱去一件件衣服，步入浴缸。她的酮体是如此的美丽，她把水放满，轻轻揉搓着身体，她要洗去所有的污垢。她忽然觉得很累，或许是因为面试前太过紧张，或许是因为今天的运动过多，或许是因为刚才的红酒添了一点醉意，她睡着了，看起来如此纯洁。水漫过了她的头顶，气泡从她的嘴里和鼻子里冒出，晶莹剔透。在水中睡去的她忽然惊醒，想要挣扎起身，然而她却感觉自己陷在肮脏的泥沼之中，怎么都起不来。
水漫过白色的浴缸的边缘，缓缓流下来，仿佛被挤破的颜料流过调色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