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丁美洲近代以来200年的历史悲剧,浓缩在这本翻译成中文不过20余万字的小说中。
并不厚重的篇幅,却胜过多少鸿篇巨著,把一个大陆近代史的诡谲与悲凉描绘得淋漓尽致,而且文字妖娆如画、故事魔幻似梦,情感凄美胜诗,真让人感叹——人类写作能创造何等的奇迹!
小说以狂放如梦的笔触叙述了布恩迪亚家族从兴盛到灭绝以及与之相伴的小城马孔多从诞生到毁灭的百年历史,在其中隐喻了整个拉丁美洲的近代史。
读这本小说,常常仿佛是在读一篇充满奇绝想像和美妙意境的童话。
试举几例。
比如在描述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曾先后追求过布恩迪亚家族第二代两姐妹丽贝卡和阿玛兰坦,而最终都被抛弃)的殉情之死时,作者这样写道:
一天晚上,他唱了起来。马孔多在睡梦中惊醒,心神俱醉,那琴声不似这个世界所有,那饱含爱意的歌声也不会再现人间。一时间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看见镇上所有的灯火都亮了,唯独阿玛兰坦的窗前依旧黑暗。十一月十二日,亡灵节,他弟弟打开店门,发现所有的灯都亮着,所有的八音盒都在奏乐,所有的钟表都停在一个永恒的时刻。在这纷乱的合奏中,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伏在店后的写字台上,双腕用剃刀割破,双手浸没在一盆安息香水里。
又比如在描述布恩迪亚家族第一代男主人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之死时,是这样的:
不多时,木匠开始为他量身打造棺材,他们透过窗户看见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静寂的风暴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自天而降,天亮时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人们得用铲子耙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殡。”
还比如作者为美貌惊人、对世人有着致命诱惑、却又不谙世事的美人儿雷梅黛丝安排了“白日飞升”的结局:
她话音刚落,费尔南达就感到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床单从手里挣脱并在风中完全展开。阿玛兰坦感到从裙裾花边传来一阵神秘的震颤,不得不抓紧床单免得跌倒。就在这时美人儿雷梅黛丝开始离开地面。乌尔苏拉那时几近失明,却只有她能镇定自若地看出那阵不可阻挡的微风因何而来,便任凭床单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儿雷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荡放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然而《百年孤独》又绝不是一篇童话,而是有着深刻、沉重的现实主义内核!
小说开篇中,布恩迪亚家族在荒原中迁徙,抵达新天地,创造马孔多小城,正是隐喻了整个拉丁美洲的开创史。
小说上半部分奥雷里亚诺上校那持续多年却半途而废、无果而终的革命,正是对拉丁美洲近代史上一次次夭折的革命的集中再现。
小说下半部分香蕉公司的兴亡史,正是拉丁美洲在帝国主义强权下曲折、畸形的现代化历程的象征。
直到21世纪的今天,从哥伦比亚漫长的内战、委内瑞拉的濒临崩溃,到“巴西奇迹”的终结和被川普“边境墙”所羞辱的墨西哥,整个拉丁美州分明仍旧陷在“百年孤独”的悲剧中。小说中魔幻现实主义的情节仍旧在一幕幕的上演!
读完了《百年孤独》,再回想反映中国近代民族秘史的《白鹿原》,却又是别有滋味在心头。《白鹿原》的作者尽管对走向灭亡的中国宗族社会及其代表人物抱着一种同情和惋惜的态度,然而在小说中却仍旧反映了古老中国中孕育着的新的生机、新的力量——毋宁说,现代中国人之所以能够怀旧,恰恰是因为实现了“破旧立新”。中国的新生力量冲破了几千年的历史宿命, 摆脱了近代以来的民族危局,使得古老中国浴火涅槃,迎来了新生!
而拉丁美洲的仁人志士,奋斗二百年,却还摆脱不了“百年孤独”的宿命,这又是何等悲凉。
由此当然不应导向“民族性不同”的浅陋之思,而是应追问近代以来的世界秩序在先进、文明背后的黑暗与苦难;思考被这一秩序压在底层的沉默的大多数若要摆脱“百年孤独”的宿命,需要经历何等的艰难曲折、付出何等的代价!这样,你就会对人类追求进步的历史油然而生一种庄严肃穆的崇敬之情,而免于玩世不恭的虚无。
读《百年孤独》时,若是体会不到那浓重的家国悲情以及对民族、人类命运的沉重思考,而只把本书当做魔幻故事,那就辜负了作者的深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