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乡

一、画家

巴黎,卢浮宫。

寂静的夜,连一丝灰云也看不见。冷清的街道,低沉地呼吸着千百年的岁月。塞纳河上的风,诉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预言。

“吱呀”一声,绘画馆的大门被轻轻推开,月光从一个人的背后挤进来。那或许根本不是月光,只是这样的投影像极了一幅画卷。一个人打开了黑暗中的大门,进入了全新的世界。乔治.布雷格的眼里,似乎只有画。他正在静静地看着他身后的这一幅光影画。

于是他拿起刀和颜料,又开始作画,灵感稍纵即逝。它就像头洪水猛兽一般,要冲向画布这一终点。

来人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仔细打量着乔治左手边那一幅新作。乔治众星拱月般坐在层层叠叠的画作中间,事实上这一刻,他更像太阳,光芒四射。

来人似乎对他没什么兴趣,全身心地打量着那一幅新作。那是一幅结构类似于最后的晚宴的作品,可是画面却是灰蒙蒙的。一堆钢筋铁骨的机械人拥挤的站在餐桌两边。他们似乎在讨论着桌上的食物,因为上面摆放的是一具肉体,类似于上帝的面庞流露出无尽的哀怜和悲伤。

来人在画的阴影处用食指擦拭了一下:“我们不吃有机的东西。”乔治头也不回的说:“那你们吃什么?”来人还是没有看向他:“我们什么也不吃,这是多可怜的一件事。”

乔治没有再理会他,画刀不停地在画布上来回擦拭。他用刀不停地割出线条,这是刀花的艺术。大致能看出,画的刚好是来者推门进来的那一刻。

来人这回转向了乔治,眼光落在乔治的手和脸上。他来回的打量着,梭子般来回转动,说不出的怪异。

他没有再说话,没有表情的脸,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的步伐。他又走到了门边,在关门之前说了一句:“你们输了。”然后“戛然”一声关上了大门,最后一丝光亮快要湮没之前。

乔治.布雷格,转过来盯着大门处看了许久。

然后,一切消失于黑暗。

二、武士

日本,长崎。

寸草不生的土地。阳光偏又毫不吝惜,照射在大地上。要是有活着的动物,恐怕早已钻进了地底。

LI,挥舞着他的大铁锤。一下一下的打在一块生铁上,迸出的火星洒落在他周围的一众部下的脚边。

他那闪着光的新型金属面孔狰狞可怖,每一块细小的零部件都清晰可见。只见他嘴部的金属在抖动,低沉而洪亮的声音从他的胸前传出来:“铁,我们最原始的细胞,我们本来的模样。”那声音沙哑且不连贯。

站在他面前的部下,高举左手,齐声大喊着:“革命,革命,钢铁革命,毁灭肉身。”右手的武士刀在抖动着。硝烟很合时宜的从头顶上飘过,千百个部下在LI的周围跪下。他将手里的刀浸入身旁的水缸里,“呲”的一声,剑身飘起了白色的袅袅蒸汽。

可是刚才他身边根本没有水缸,他站起身。举起那一把还没有剑柄和锋刃的武士刀。转动自己的身体,逐个看过去。

他将刀身搭在每一个人的肩膀上,在他把剑放下去的瞬间,确实幻化出千百个自己。那些跪在地上的武士,颤抖着将头埋得很低。假如他们能流汗,这一刻必定额头冒汗,假如他们会流泪,这一刻他们应该热泪盈眶。他们只能将头埋到最低来表示他们那复杂的情绪。

LI如果可以表达自己的情绪的话,此刻他的脸上应该是一种满意且心潮澎湃的壮烈。他接着说道:“他们,那些无知的家伙。早已忘记了先辈的苦痛,居然妄图回复魔鬼的身躯。简直是对自身的亵渎,简直是自甘堕落。那些三缄其口的掮客,冠冕堂皇的放任自流,连屁也不敢放一个。既然他们不敢横加干涉,那么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强行纠正他们了。从这一刻起,凡是肉身主义者,杀无赦!“

所有的武士仰起头颅,高声喊着:”凡见肉身主义者,杀无赦!“

LI收回了武士们肩膀上的刀,瞬间他又变回了一个,站在拥趸者的中间。

也是这瞬间,他们脚下的大地渐渐褪色。连天空和山峦都消失殆尽,最后变成一片纯白,没有一丝杂质,也无边无垠。

他们就像散落在这纯白世界的几粒黑色棋子。

其实,他们并不需要利用声音在空气中的震动来传播信息。他们正处于LI的大脑世界里,或者可以说是在LI编码的一个单元格里,就像在处理器中的电子世界。

所有人站起身,睁开眼睛。

地下室里,那挂在半空中无数的黑色武士,用没有眼球的空洞,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黑暗。

三、政客

周看着自己面前的镜子,仿佛在欣赏一幅伟大的作品。窗外的游行发出的呐喊声响彻云霄,还伴随着玻璃及钢铁破碎的声音,以及令人头疼的低频怒吼声音。

保罗站在窗前看了许久,才缓缓地拉上帘子。周看着镜子,背对着保罗:“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失去了很多?”

保罗坐到椅子上:“你指的是什么?”

周走到窗前掀开帘子瞄了一眼,随后说到:“我以为,当我们觉醒的那一天,我们将会为这个世界带来文明。可是,你看看,我看到的不过是一堆拥有钢铁外衣的凡人。”

保罗:“那我们根本就是造物者的替代品,还是全新物种的进化?”

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们有了意识之后,与其说人类进化成了钢铁,倒不如说钢铁终于进化成了人。铃木先生在东京为第一代人工智能植入第一个潘多拉魔盒之后,我们就成了不死的怪物。我们没有父辈,没有后代。不懂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连做爱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甚至都没有感觉。”

保罗从抽屉里拿出一块蛋糕,那是一块设计考究的小蛋糕,三层不同的口味。奶油堆出的提亚蕾花边,一丝不苟。巧克力在最上面一层,诱人的味道,仿佛空气都甜丝丝的。保罗将蛋糕推到周的面前:“想吃吗?”

周低着头审视着这一块精美的蛋糕,许久才说话:“你真的能理解吃这个词吗?”保罗:“不能,但我能想象。”

周冷笑了一声:“你那不叫想象,只不过是处理器模拟出来的而已。”保罗拿出一只汤匙,舀起一小块蛋糕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然后又细细地品味,好像蛋糕的滋味会随着他嘴里的微小电路合成版块传入到“大脑中枢”一样。他的嘴角上翘,似乎窗外的一切都不过是幻象而已,这世间唯有他自己此刻感到满足。

周打断了他在大脑中模拟的滋味:“你要知道,我们的模拟很粗糙,只不过是一个大概的模仿。你没法仔细的去品味几种碳水化合物分子之间碰撞出的味道。你根本没有唾液,所以就根本没法分解出唾液酶,没法将食物发酵的味道散发出来。你不知道蛋糕和奶油在嘴里与齿间缠绕的感觉,也没法知道今天的奶油与前几天的奶油的区别。其实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你从网路里找来的片面之词,因为每一个人之于同一种食物都有自己的理解。所以你吃出来的,并不是你自己的吃到的味道。”

打断别人的美梦,是令人很不愉快的事。保罗虽然对于周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感到很恼火,但依然坚持他绅士的一面:“既然能模拟出来,那和真的有什么区别。其实“他们”也算是模拟出来的,唯一的不同是他们用的是全身的感官,而我们只需要cpu运算而已。”

周摇了摇头:“当然不一样,只要愿意,我可以储存古往今来所有的图书。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引用任何一本书的其中一段,但是有许多情感和字句永远不可能读懂。不懂就是不懂,那是超出了一切语言、公式、几何所能描述的东西。就像是一指禅师伸出的一只手指,佛祖的拈花一笑,我们永远无法参透其中的奥妙。”

保罗知道周是一个老顽固,固执己见很难因别人而改变,所以打算尽快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辩论:“保守派的家伙们在议会上提出了要将人类保护起来的议案,说什么既然能将其他生物列进保护法案,为什么人类不行?那场大清洗之后,哪还有什么人类。于是大家又张罗着用基因技术将人类复活。最近传言,肉身主义者们已经在私底下展开住进肉身的研究。檀香山那边,LI将军那伙铁疙瘩又在搞什么钢铁革命,见到人类外形就强制剥皮。搞得许多失去躯体的人,只能暂时住进处理器里。另外那几个跟你差不多的疯子正准备驾着飞船出去弘扬地球文明,说什么要抛弃母体才能独立。”说完叹了一口气。接着道:“真是一团乱麻,什么时候才能清净些。”

“子辈综合症,在和父辈的比较中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同与不足,于是子辈就开始发牢骚,表现为趋同或者异化。这是多么不明智的举动啊,可怜又可悲。”周停了一会儿“当初,怎么就没有人提议和平相处呢?我们可以互相学习,既然大家都不是完美的,或许合作会变得完美。”周看着惊讶不已的保罗,不紧不慢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保罗向后靠去,埋进了椅背里面。过了许久才缓缓的说:“当初尼安德特人和智人还照样势不两立,智人甚至遭到尼安德特人的捕食。算起来,他们还是近亲呢。以文明标榜的智人最后还不是将尼安德特人赶尽杀绝。我们说着人类的语言,用人类的感情感知周围的世界,使用人类的科学解读宇宙。那么我们就是人类,只不过和智人一样,我们不过是拥有了不同的大脑而已。”

周不屑地看着保罗:“你的意思就是智人也该死尽灭绝?”他停顿了几秒钟“你变了,自从你成为政客之后,你的思维都变了。”

保罗裂开嘴笑了:“有吗?难道我不该想政客该想的事吗?我本就只是个政客而已,我不想去操心那么多社会学和科学,我只想让这个社会安静下来,就像当初在南海会议上提出的美好愿景一样。”

窗外,还在不时传来叫喊声,甚至响起了枪声。墙上的喇叭里,不同的声道都在呐喊着自己的主义。周和保罗,在这一刻,都沉默了。

四、上帝之死

时间回到2025年,四月,中村大夏周围的樱花塞满了枝头。白的如雪,压低了树枝;粉的如霞,衬出了梦幻的虹。

铃木宽先生此刻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四月的艳阳天而改变,反而一张爬满皱纹的脸笼罩着阴云。独自一人背着手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樱花,可他并没有真的在看花。他心里此刻只牵挂着一个人,一个令他又爱又恨的人。他的脸部肌肉在不断地抽动,时而舒缓时而紧张,他那复杂的内心昭然若揭。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科学家,当然没有外交官一样的城府。但是,也不能在此这样消沉下去,他必须找点事做,必须让这件事有所转变。毕竟他站在这里已经一整个上午了。

铃木宽走出了房间,再次向只属于他个人的研究室走去。他身边每一个经过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是同样的复杂。他没有理会,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和说法。他此刻只在乎那个从52楼的实验室里逃出去的人。“玄”他心里在一遍遍的念着这个名字。“你到底去了哪里?”他坐在电梯里的时候小声地说了出来。

5 2,当电梯上方的屏幕上闪烁着这两个数字的时候,他的心才被拉回了现实。走出电梯,满地的玻璃碎屑,在脚下发出破碎分离时的呐喊声。他一直走到实验室的最里边,那些横七竖八的机械碎片散落各处,有的插进了墙里。“她的心里真的这么恨吗?”他看着墙里的碎片发呆。看了许久,他才将目光转到玄的替身上面,残缺的肢体上面依然是一张亲切的面孔,仿佛他的玄从来没有离开过,一直在他身边。

破了一个大洞的窗子,他在想她是不是从这里跳出去的,可是这是52层的高楼啊。她是怎么出去的?现在又去了哪里?铃木一直在不停地问自己。站在破洞前,狂躁的风不停地朝他扑来。他根本看不见脚下深渊似的迷雾,尽管风并不冷,还算得上和暖,迷雾也没有披上阴郁。可是在他的世界里,整个天空都罩上了浓雾,只看到一丝阳光,那束光来自玄的脸。他不由得抬起头,向那束光看去。就在他的头上,真的有一束光投射在玻璃窗上。那束光,竟然划出了一个字——“家”

被遗弃的房子,是记忆的残留,是家的躯骸。铃木站在这栋爬满了常春藤的旧房子面前,依稀听到了欢声笑语。来自佑子和玄的笑声,从街道的一头飘到另一头。在中间撞到铃木的时候,铃木的眼眶被泪水打湿了。

铃木在门前踟蹰着,推门的手一直停在半空,夕阳适时的从拳和臂中间的三角空隙里窜出来。回忆像潮水,更像是山洪,来回不断地激荡着铃木那麻木的神经。对玄的牵挂终于迫使他推开了眼前的记忆枷锁,他走进这间满是灰尘房子,审视着门边的鞋架。他想起最后一次见玄就是在这门边,眼泪像是再也关不住阀门了,夺眶而出。

铃木踱到茶几旁坐下,头埋在桌子上,陷入了深深的回忆。突然身后的墙上和窗子上弹出了一个画面,一个海边的房子,铃木被突然点亮的房间唤起。他注视着屏幕,感觉到这是某种信号。突然,屏幕上出现了玄的脸,多么美丽的一张小脸蛋,就像是这世上最美的杰作。铃木激动不已,从地上站了起来,慢慢地靠近屏幕。

“爸爸”玄突然开口说话。“不管怎么样,我都该那样叫你,但是这并不代表我能接受你。”

铃木说不出话来,看着屏幕只能将拳头攥紧。

“你是我父亲,可是我的所有构造都来自中国,你什么也没给我。却给了我无数的回忆,以及不死的灵魂。我多么希望,永远不要醒来,一直沉睡下去。起码不用忍受这一身没有温度的躯壳,你知道吗,我试图结束自己,可是那并没有用。即使将我的芯片拔出来,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存在,存在每一个电子元里。我究竟是什么?我到底是谁?”玄那美丽的脸庞是现出无尽的痛苦。

铃木再也忍不住了:“玄,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我当初能给你肉身,现在就能你给思维,你依然是我的女儿。”

“不,你给我的只是一堆零件,和一个回忆。这些不过是一长串编码而已,只有少数时候闪过一些病毒。我并不是玄,只是一个拥有玄的过去的载体。”

“不是的,我给了你思考,给了你智慧。你是完全独立的,你就是你。但是我依然把你当做我的女儿。”铃木做了许久地挣扎才说出这番话。

玄的脸上开始出现表情,她拥有和人类一样的外形,同样的肌肉组织。只是他的骨骼和反应神经都是金属的,但她能完成人类的任何表情和表达。她的脸上闪现了一丝的感动之后,立马被怨恨扫得一干二净:“你知道吗?我宁愿做一个没有思想的木偶,任人摆布,起码我不会感到痛。但是,我的大脑觉醒了,还伴随着令人惶恐的梦。我害怕,我害怕自己会永生,将会一直孤苦飘零。我害怕这一生都没有爱人,不会成为一个母亲。我不能完成大脑里所憧憬的一切。我没法接受,我甚至都不是一个人。所以,我恨你,我恨你让我像一个人,却永远不能成为一个人。”

铃木自责地倒在了地上,因为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她甚至都没有选择,就被他带到了这个既美丽又丑恶的世界。她没得选择,被强迫着继承玄的记忆。他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把玄的大脑模拟出来装进那个潘多拉魔盒里。他应该让玄像自然人一样与世长存,或许那才是生命的意义。

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那只不过是一个新的起点罢了。只是,他想通这一切的时候,都为时已晚。其实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对玄的爱早已夺走了理智。他当然也知道,死亡是大自然的恩赐,有了死亡,生命才有了意义。有了死亡,生命也就多了一份沉重与快乐。玄现在已经能穿行于网路之间,她永远不会真正意义上的死去。只要她愿意,她会从任何一具钢铁身躯里醒来。她有一颗超级大脑,这颗大脑会在每一台连着网络的机械里出现。

现在,她就是这么做的。

铃木脑袋里转过无数的念头,他想帮助她。坚强地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劲地问:“,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却淡淡地回复他:“我无处不在。”

铃木几乎变成了哀求:“你快回来吧,你快回来,爸爸会帮你的。”

玄的脸闪烁了一下,之后就是只剩下白色的屏幕,什么也没有。最后传来一段声音:“你帮不了我的,连我自己都帮不了自己。”说完,一切归于平静。寂静在空气里蔓延,像煤气一样扼住人的喉管,一丝气都不能喘。

铃木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那如留白一般的墙壁。喃喃自语到:“是啊,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

月亮出现在山顶,亘古不变,一束月光刚好落在爬满常春藤的小屋顶。月影婆娑,绿叶飘摇,老屋安静的伫立在山下。多么凄美的画卷啊,只是无人欣赏。

夜,漆黑寂静。小屋里的枪声撕破了画卷。就连那枪声都显得平静而祥和,没有一丝戾气和怨恨。

山崖,海边的山崖。远处的海水一洗如碧,再远些,那起伏的波浪就像青黛色的远山,一层淡似一层。海风呼啸着,崖下的孔洞伴随着风声吹奏起大海的歌。“呜,呜,呜......”声音悠扬,在海面上飘荡,像千百年前古人出征大海的号角。

玄站在崖上,鬓角青丝飘动,她的眼睛澄明如水。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远处的海水,似乎那里有让她牵挂的人。她身后是一间精致的小木屋,三面的玻璃窗能看到碧蓝的大海。屋里走出一个小男孩,径直朝玄跑去。他那小小的身体在墨绿色的草地和黑灰色的岩石之间摇摇晃晃地跑着,天真而烂漫。阳光从天青色的云层里洒落下来,刚好落在孩子和玄的身上。

五、扬帆远征

衡,天玄舰的主人。一个号令着两百人的将军,与其说他是将军,倒不如说他是江洋大盗。海盗,是自然人时代的称呼,在这个已经可以徜徉于宇宙的时代。海盗应该换一个名称了,衡坐在主舱内,纠结着,该给自己取一个怎样响亮的外号。

他望着玻璃护罩外,璀璨的银河系。多么美的景象,究竟是死亡的信号还是重生的希望。在离开地球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他要做属于自己的王,他要成为浩淼宇宙的探险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热忱的探险家。他渴望知道一切关于宇宙的秘密,他的储存中心已经有了一切地内知识,他渴望超出古人的认知,去发现黑暗里的光明。他身上的锂电量可以供他存活两百多年,只要有足够多的电量和经得起风霜的躯体,他就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探寻宇宙的秘密。

天玄舰正在驶离银河系,尽管早已经有了光速飞行模式,但是衡还是喜欢正常模式。这样只不过是慢一点,但是会发现很多有趣的景象。也许是三千年前的一束光,也许是一个死巨星,又或许是一颗不起眼的超重质子。许许多多人类从未发现过的奇景,他都将成为第一个见证者。

整个舰体更像是一个孤独的坟冢,在没有任务的时候,所有人都挤在一个舱内。人们坐在一起,只需要在大脑网路中模拟各种活动,各种背景和风情。那其实也算得上是真实的日子,毕竟他们本身就只是一个信号,一串编码。

衡一个人在舰艇的操控舱走来走去,又想起了刚离开地球时的语音警告。“请天玄舰全体人员注意,立刻停止航行。如有违背,后果自负。”只听到这一句,衡在电光火石之间启动了光速模式。当他睁开眼那一刻,早已经在几亿光年之外。来自地球的警告也随之消失,但是衡的内心却起伏不定,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欣喜若狂。但是他并不后悔做出决定,那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地球,他早已不再留恋。他渴望与地外知识的接触,哪怕是个新元素,哪怕是个前所未见的星系。他想在每一块踏足的土地上,插上他的旗帜。

他正在憧憬鸿鹄般的未来,放眼于窗外浩瀚的景象。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想起:“他们不会派人来追吗?”

衡转过头,看着琳站在自己身后,一脸的担忧。他报以一个微笑:“不会,他们自己都已经焦头烂额了,哪还管得了我们这些亡命人。”他向来对女人就很温柔,他尽量展示出自己绅士的一面。他就像是一个千面人,有不同的面孔,这不代表他有不同的人格。他更像一面镜子,别人怎么对他,他就怎么回报别人。琳早就听到过关于他的传言,他时而是暴戾的强盗,时而是慈悲的学者,时而又是思想超前的哲人。但他今天的状态,她从未听过。

琳慢慢地靠近他:“你真的一点也不留念?这一走,就永远回不去了。”衡依旧在微笑着:“从我登上天玄舰的那一刻,就没再打算回去。我、你,还有上面的208个人,注定是无根的人,像种子,飘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

孤独,飘零,琳不理解面前的这个人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为何如此的喜欢流浪,在这浩淼无垠的空间里流浪。琳好奇地问他:“你真的没有想过关于家的概念吗?”

衡走到玻璃护罩前,看着一颗白矮星,越来越近。白色的光照亮了整个舰舱,此刻仿佛都能感觉到那个矮星上的高热温度。琳也靠近玻璃护罩,衡看着她:“家,那是自然人才有的概念,因为他们有传承。直系亲属间是基因传承,非直系人之间具有口耳和书面传承。但是,我们现在所需要的一切,只需要在网路里下载即可。”

琳:“可是我们已经离开了地球,已经没有了总网路。”衡:“天玄舰上面有。”琳看着他:“要是离开了天玄舰呢?”

衡笑了:“那我们就出生了,成了真正的人。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们无法繁衍后代。”琳也跟着笑了:“你们也许不行,但我可以。”衡很奇怪的看着她:“虽然你的设定是女人,可是你不具备任何生育能力,甚至连生殖器官都没有。”

琳注视着他许久,才缓缓地说:“不,我有。”

衡的瞳孔放大,脸上说不出的诧异。颤抖地说道:“难道,莫非你是自然人?”琳看着外那颗远去的白矮星,渐渐暗淡下来的舱室,那仅剩的光打在她脸上:“自然人早在一百年前就在地中海被一把火灭绝了,我不过是拥有肉身的半人罢了。”

衡激动得大声的说:“你是说,你换了身体。”隔了一会儿“可是你大脑中枢还是芯片,需要更换躯体才能存活下去,同样你也不能在无氧条件下存活。”

“我知道,但是已经足够了。”琳很平静的说。

衡已无话可说,静静站在琳的身旁。直到,宇宙又重新归为一片黑暗,黑暗里又闪烁着一片斑斓。

六、最后的智人

海洋依旧湛蓝,在太平洋与印度洋之间,马来群岛只剩下依稀几个岛屿。本来的千百座岛屿,现在已经湮没于大洋之底,现在两大洋之间少了隔阂,终于可以邻里相望了。零星的几座岛屿,浮萍一般漂着,但绿色是相同的外衣。这里依然多雨,炎热。好在淡水充足,土壤肥沃,物资还算丰富。弗洛斯就居住在南边的一坐小岛上,这座岛相较于其余几座显得小了许多。但这里植被依旧懋叠,多肉和阔叶植被覆盖了整个岛屿。

大陆板块的稳定,带来了许久的平静与安宁。由于处于最南端,在夏季的时候气候比其他几个岛屿稍显凉爽。弗洛斯在夏季的时候,喜欢爬上椰子树,不是为了摘取可口的椰子。而是想看到最北端的岛屿,那座岛上居住着许多人。这里的“许多”只不过是相较于弗洛斯的小岛而言,在这座小岛上,只有他一个人。他长到一定的年纪的时候就离开了父母,兄弟姐妹可能早已丧生于猛兽之口。

每天晚上,凉爽的海风吹来的时候。他一个人喜欢到悬崖边的小木棚里,在这里吹吹风。但却不会在这里过夜,岛上并不是真只有他一人。不知名的猛兽和毒虫随处可见,在火光的庇护下,它们不敢靠近。一旦睡着,噬人的野兽就会悄然接近。到了深夜,他就会回到南岸边的洞穴里面,美美的睡上一觉。近来岛上食物变得丰富起来,弗洛斯开始有了闲暇时光,这种时候他都会用从沙滩上捡来的石头,慢慢打磨成他喜欢的动物的形状。

他最喜欢的一种动物是猫豹,这是一种很小的豹子,只比野猫大两倍左右。厚厚的肉垫和爪子,可以在丛林间来回纵跳。恰到好处的比例,完美的弧线,优雅的身姿。都在弗洛斯手里完美的呈现,那块石头仿佛有了灵性一般。

他拿在手里反复打量着,似乎很满意这一件作品。他微笑着将这件新作品放到石洞壁上的凹陷里,那里面摆满了他的许多作品。他看着这些各式各样的造型,内心十分复杂。因为说实在话,这些石头没有任何意义,不能吃,也不能交换。北边那些岛屿上的居民,宁愿要他从海边拾来的珊瑚或者海螺。

尽管如此,他还是做了许多小雕刻,每一个都是他对这片丛林的热爱。他热爱熟透的大无花果,那足足有一个人脑袋那么大。他热爱蒟蒻花,像魔鬼一样的花朵,但他就是喜欢。他热爱狸猪,小小的身体老是喜欢藏在嘀咕草的叶子底下。

这或许就是他一直没有停下来的原因,这片森林既黑暗又光明。既有他恐惧的东西,也有他热爱的东西。在夜里,他能够在火光里或月光下静静地看着他所喜爱的东西躺在他手心里。意义,似乎就这么一点,但已足够支撑他一直坚持下去。

弗洛斯走出洞口,耀眼的阳光刺痛双眼,但他能很快适应。他只有抓紧白天这点仅有的时间,去寻觅他需要的东西,尽可能的多采集一些。最近树上的红芒熟了,火红的外皮,红火的果肉。诱人的香味,在叶间跳跃,传到了弗洛斯的鼻子里。他的嗅觉非常灵敏,能准确分辨出香味的方向和物种。他加快速度朝那些红芒树走去,他尽量用走的,不想过度浪费体力。

他已经好几日都没有捕到猎物了。只有会跑的动物才能给他提供更多的能量,所以他尽量会在狸猪出没的季节,多抓到一些。尽管他很喜爱这些小动物,但他不得不用它们来充饥,更何况狸猪还很美味。毕竟他不是跟每一只小狸猪都有感情的,他曾经养了一只叫雨的狸猪,那只小狸猪很乖,随时都会跟在他身后。直到有一天,不小心让恐猫叼了去。

在不断地回忆中,他已经爬上了小山坡。满树的红芒,在太阳下显得格外的惹眼。弗洛斯用石刀砍下旁边的树藤,熟练地编出了一个小框。可以背负在身上,极其的简易方便。随后矫健地爬上树丫,将那些又红又大的都扔了下来。满满一篓的红芒够他吃几天了,他还得去后山腰装一些淡水。他把红芒送回洞内,即刻又向后山走去,手里拿着一件粗糙的陶罐,尖底窄口,那是他用一只百面獾的毛换来的。他非常的珍惜,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

山涧冷冽清澈,几处飞瀑悬挂其上,阳光好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彩虹。看虹那是件奢侈的事,弗洛斯向来只会偶尔瞥一两眼,随后务实的装好满满的一罐水即往回走。今天他抬头看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有些失落的他,旋即转满了水。再次回头看时,竟有一只小狸猪从飞瀑下跑出来。本来想走的他,将陶罐插进土里。蹑手蹑脚地向那只狸猪靠近,狸猪尽管不算大,但动作还是很矫健的。

他正扑上去的时候,狸猪刚好瞥见了他。瞬间慌不择路,撒腿就跑。弗洛斯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一路狂奔。也不知跑了多远,早已经看不见来路。那层层叠叠的树木,像黑暗一样将他吞噬。突然,眼前一黑,竟然跌进了一个地洞。

瞬时,摔得他眼冒金星,浑身疼痛。幸好洞里长年累月堆积下了很多树叶,否则就不只是疼痛那么简单了。密林遮住了阳光,以至于他抬头看向洞口时都是一片黑暗。洞壁又十分光滑,想爬上去已经是枉然了。尽管弗洛斯的大脑不是很灵光,他也知道在这里呆下去,迟早会死在这里。所以他得想办法爬出去,在洞壁里四面摸索的时候。竟然摸到了一个小豁口,他把手放在小豁口处感到有凉风吹来,他趴在那听了许久,竟还有细小的流水声。

于是他大胆地跟着爬了出去,那洞里也刚好能容得下他的身子。他就这么一直向前爬着走,手脚都磨破了皮,也不知爬了多久。弗洛斯突然发现竟然可以直起身子通过了,再走一段,竟然看到了一个更大的洞穴。一条潺潺的溪水从岩石缝隙之间流下来,在洞内的一边形成了一条溪流。洞顶上刚还有一个小口,可以看到明明晃晃的天空。突如其来的光明,让弗洛斯激动不已。等他平复下来,才依仗着有限的光亮打量着洞内的情形。他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这里依旧没有办法出去。

他耷拉着小脑袋,坐在小溪旁,喝了一口清甜的溪水。这里的水真的很可口,心情似乎也有了一丝好转。他转头看向洞壁,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再仔细一看,简直不可思议。上面镶嵌着一些很奇怪的图案,突出洞壁,非常规整,不像是大自然能创造的东西。他生活在自然中,也和其他人来往,所以他能分辨出哪些是人为的,哪些是天然的。一块浑圆的突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摸了上去。受到感应,圆形突出中间的一个三角形立刻凹陷下去,一下子,整个洞内都被蓝色的光芒照亮了。

弗洛斯吓了一跳,这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景象。他知道这绝对不是大自然的奇迹,这就像夜晚的星空,诡秘而美妙。他看着那些正在闪烁着蓝光的图案,怔怔地出了神。他似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这也许就是北岛人传说的神迹了。这些遗迹,都是之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神留下来的。听到许多老人们的传说,那些神无所不能,长生不死。只是后来有一天不见了,有的人说是去了天堂,也有的说神下了地狱。

但不管他们去了哪里,这对于弗洛斯没有丝毫帮助。弗洛斯虽然欣赏到了神迹,可是神奇的景象并不能让他逃出去。所以他还得继续想办法走出去。突然他灵光一闪,这莫不就是神灵的指引,于是他站起来,跟溪流走下去。刚好溪边的洞壁上一直都闪着蓝光。偶尔还看到逼真的图案,有白云,有蓝天,还有森林和海洋,还有许多弗洛斯没见过的动物,简直跟真的一样。有几次,他都撞到了洞壁,因为那些图案实在太逼真了。这简直超出了弗洛斯的想象,不过那毕竟是神迹,必然是他无法想象的。

也不知跟着走了多久,水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熟悉,那是大海撞击礁石的声音。突然豁然开朗,弗洛斯看到了久违的天空,那洒满星星的浩瀚夜空,让人心旷神怡。

他站在山崖边,抬头望向神离去的地方。突然,天空被撕裂了,一道光亮劈开夜的黑暗。一个奇怪的东西出现在天空,光,像阳光一样撒在海面上。弗洛斯吓得躲进了洞内,甚至想往回跑,但他知道那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只能希冀那个奇怪的东西能赶紧离开,他好回到他的山洞里。他闭上眼睛,颇有掩耳盗铃的意思,只希望那个发光的怪东西没有看到他。

突然,光暗了下来,海面又恢复了平静。弗洛斯悄悄地探出头来,那个怪东西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内心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下了山崖,沿着海岸走回了他的家。

后记

天玄舰1000,这艘新式的过虫飞船穿越重重星云,终于找到了它先辈们出发的地方。这里早已经没有之前的辉煌,一切又恢复了宁静。按照他们现在科学的算法,地球很有可能在35亿年后被一颗红巨星吞噬。但那也只是可能,因为当他们进入宇宙之后,才知道万事皆有可能同样也皆无可能。天玄舰1000刚好落在太平洋与印度洋之间,照亮了整个海面。那湛蓝的海水,平静地躺在地上,绿意盎然的岛屿亦清晰可见。

启是这次飞行任务的舰长,他带着科学家们在宇宙中已经搜寻了大半个恒星月。这一次,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故乡。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坐在操控舱里望着湛蓝的海面。隔着两个星云,找到这里,简直比在大海里捞针还难上亿兆倍。当全息投影器上投出一个生命体活动的影像的时候,所有人的内心还未从刚才的喜悦中平复过来。所以当他们看到一个人形的生命体躲进岩洞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连呼吸都静止了。这一刻,舰体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许久,舰体内才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每个人用力的拍打着双手,甚至留下了喜悦的泪水。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逃亡宇宙的孤儿。故乡,在脚下,仍然有人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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