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一壶清茶,听一听梁实秋的闲话

1939至1945年间,为避战火,梁实秋从重庆市区疏散到市郊北碚的乡下,与同学合资买了一幢山坡上的房子,取同学龚业雅名中一字,命名为“雅舍”,现代散文界的经典之作《雅舍小品》即在这幢小房子里笔书墨成。

《雅舍小品》第一篇就是写“雅舍”,它地处荒郊,蓬荜单薄,鼠蹿虫吟,风嚎雨啸。但在梁实秋眼里,衡门之下,可以栖迟,雅舍自有一番陋室的雅趣——雅舍地势高,最宜赏月;细雨蒙蒙之际,虽屋漏亦复有趣;陈设虽简朴但布置常新……

虽时境跌荡,但身居此世外之地,梁实秋以写作自遣,随想随写,无题不涉,《雅舍小品》写男女老少、三教九流、生老病死、阳春白雪,连“馋”、“鼾”、喜、怒、骂人都能单独成篇。从题材来看,这种日记式的取材方式,的确深得散文“散漫”的精髓。加上作者身为学者,涉世深广,耳目所得本就不同寻常。因此,从《雅舍小品》中,读者可以一窥抗战起讫四十余年中北平、重庆、台北等地的衣食起居、风土人情。看到1930年代的父母已经热衷于按西式“不可打骂孩子”的理念,惯出了不少神憎鬼厌的“熊孩子”,不禁让人哑然失笑。而飘在纸头上的北平羊头肉、糯米藕、豌豆糕、糖炒栗子等等美味的香气,也让人垂涎不已。

这种对寻常世事的漫谈,却难得毫无流水账的冗繁,反而像一壶清茶,恬淡、隽永;又像一幅水墨,寥寥数笔点染,就成清风明月。这种美感皆因为《雅舍小品》的文笔有两大特点,其一可借用东坡对摩诘的评语——“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梁实秋在《雅舍小品》中的笔触可以称得上是“文中有画”,画面感非常强,往往寥寥数句,就勾画出景象人物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形态。试看梁实秋笔下的月夜:

“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

其二,《雅舍小品》的文字极有一倡三叹的韵律美,这种美感,我认为主要是从文白相间的行文中来。按照唐在《文章修养》中对三四十年代白话文作文的点评来看,也许是当时去古未远,古文的习惯影响还很大,连被视为白话文大家的胡适所作的白话文都常常有一种滞涩和朴拙。但我看梁实秋的文字却一点也没有这种毛病,写家长里短时,有不事雕琢但活灵活现的大白话;写光风霁月时,诗词骈俪又信手拈来意趣顿生;更有西文俗谚在字里行间珠玉琳琅。

这种长短句错杂相间的行文,不仅让叙事图景生动有趣,还顺手编织成了一曲好词。试听一听梁实秋讲述的秋风:

“秋风起时,树叶飒飒的声音,一阵阵袭来,如潮涌,如急雨,如万马奔腾,如衔枚疾走;风定之后,细听还有枯干的树叶一声声地打在阶上。秋雨落时,初起如蚕食桑叶,窸窸窣窣,继而淅淅沥沥,打在蕉叶上清脆可听。”

另有一段对诗人的记述读起来更是“流转如弹丸”:

“他(诗人)如果是穿中装的,一定像是算命瞎子,两脚泥;他如果是穿西装的,一定是像卖毛毯子的白俄,一身灰。他游手好闲,他白昼做梦,他无病呻吟,他有时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有时终年流浪,到处为家,他哭笑无常,他饮食无度,他有时贫无立锥,他有时挥金似土。”

《雅舍小品》这样的特点,与梁实秋在书里《论散文》一篇中论述的完美散文的品评标准是契合的。他认为,散文是真情流露,而这种流露务求简单、亲切、自然,且文调雅洁。“先有高超的思想,然后再配上高超的文调”,才是完美的散文。

我断断续续读过的散文驳杂,比较而言,巴金、贾平凹、汪曾祺的散文可归一类,以记事为主,文笔晓畅直白;席慕容、余秋雨的散文可归一类,重抒情吟叹,且行文好堆砌、多匠气;刘亮程的散文算一类,以写意为主,文笔沧桑深挚。倒真没有一家的作品像梁实秋这部《雅舍小品》一样,活泼、流动、风趣而又有深意,文笔还格外雅致。

诚如王国维所言:“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

《雅舍小品》据称是现代散文界出版此书最多的散文集,也常常出现在散文名著的推荐列表中。想必与我有同样观感的读者不在少数。

这样的文字,最适宜配上一壶清茶,便成就一个得意忘言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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