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懂得世态炎凉,是因为一块猪头肉。
1
小时候,家里很穷,好长时间都吃不到一顿肉。大人们最怕来客,有客,便要好酒好菜地招待,破费!我却是最开心的,硬拉住客人不让走,无非是为了一口好吃的。
待客时,每户人家都会切一盘猪头肉,白净瓷盘,鹅黄葱丝,琥珀样的猪皮,雪花般的肥膘,赭红色的瘦肉,直看得我口水直流,垂涎三尺。
人小有人小的好处,凭着这个借口,我可以厚着脸皮用筷子去夹那些最好最瘦的猪头肉。爹娘因为有客在,不愿扫了客人的兴致,这时候是不会凶我的,顶多是趁客人不注意,恶狠狠地瞪我一眼。
见爹娘脸色不好,我便赶紧放下筷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客人。客人当然懂我的意思,爱怜地往我碗里夹那些猪头肉。我便乐了,一跳三尺高。
爹娘在一旁连忙劝道使不得,但心里早已经乐开了花儿。客人则悠然地讲道:“孩子是长材,多吃肉,能长大个儿。”一听这个,我就更高兴了,胡吃海塞,不亦乐乎。
可是,客人留下吃饭的情况毕竟是很少的,这远远满足不了肚子里的馋虫儿,于是我寻思着从西邻的那户人家下手。
为何选择西邻,而不是东邻、南邻和北邻?还不是因为西邻是一个大户!西邻老头儿是个树苗贩子,当初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门路,竟然汇聚了五湖四海的一众朋友,热火朝天地收购起树苗来,生意好到可谓是日进斗金。
每年的早春,西邻老头儿都会在村头儿设立收购点。十里八乡的农人们接踵而至,一个个拉着板车将树苗送过来。没几天,这些树苗便堆积如山,场面蔚为壮观。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些外地的收购商们,或独自一人,或三五成群,腰包鼓鼓的,迈进了西邻的家门。
九十年代通讯还不发达,买家卖家都是单线联系,现场验货,所以即便是村里人眼红西邻老头儿赚了个盆满钵满,也绝难插手其中。西邻老头儿甚是精明,一来为了防止外人插足其中,分一杯羹去;二来为了融洽感情,维护好客户,家里总是备好美酒佳肴,款待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收购商们。
我很能听到西邻院子里迎来送往的熙熙攘攘,很能听到院子里杀鸡宰鹅的兴奋吆喝,很能听到酒桌上突然迸发出的山呼海啸般的划拳声、大笑声和劝酒声。一墙隔着贫富,那是我永远无法逾越的屏障,我忍不住想西邻那边到底是怎样一个神奇而美好的世界啊!
更致命的是,我虽然看不到他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但那些美酒佳肴的香气却恣意游荡出来,一下子充满了我的整个鼻腔。炖鸡的熏香,炒菜的爆香,白酒的醉香,以及好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却难以名状的奇特香味……这些味道,实在太香了,太香了!
我想如果仅是那只鸡,单让我去吃的话,我准能全部吞掉,而且连骨头都不剩。想到这里,愈发勾起了肚里的馋虫儿,我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吞咽起口水来,可惜又可气的是,自己连个鸡毛儿都看不到。
接着,我又抱怨爹娘没本事,心里想着:“凭啥人家西邻就能花万儿八千弄台电话机,整天大鱼大肉地吃喝,而爹娘辛苦一年却挣不了几千块钱,直让自己跟着受穷受罪!”我心里虽然有这种想法,却不敢说出来,当然是因为怕挨揍!
说来也怪,爹娘每天早起晚睡,凭着双手维持着穷人的自尊,他们似乎对那边的花花世界充耳不闻,对那边飘出来的香味也选择性地免疫。
可我就是不行!我免不了会跟爹娘说起闻到的那些香味。爹娘很少回我,大多时候叹一口气,极少的时候“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我:“咱人穷,但不能志短,要好好读书,将来有了本事,一定会吃香的,喝辣的。”
可是这些与我来讲,都是太遥远的东西,我一个小孩子哪里能懂,远不如坐在酒桌上吃一块香喷喷的猪头肉来得实在!
我想去西邻家讨一块猪头肉吃,可是我不能去西邻家的。村里人都好面儿,到别人家要好吃的,无异于拿巴掌打自己的脸,若是让爹娘知道了,准会打得屁股开花儿!
2
西邻家里天天如此,我终究敌不过这样的诱惑,决定去碰碰运气!但是我一个人不敢去,也难为情,于是我想拉上发小——柱子!
柱子跟我一起光屁股长大,就哥俩,家境充裕些,而我家姊妹四个,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我们家里清水煮白菜的时候,柱子家里已经可以用蛋清裹着花生米下油锅去炸了。柱子给我拿过这样的花生米,金黄诱人,圆圆鼓鼓,入口一嚼,顿觉又酥又香,口舌生津,好吃得连魂儿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
那天时值正午,西邻家里早已经摆好了酒席,那把人都能撂倒的香气向四周恣意弥漫起来。我抬起头,踮下脚,使劲用鼻子吸那些香气,肚子里不自主地打起鼓来。出门,过道口,拐两个弯,我刚好绕过西邻到了柱子家。
柱子正光着膀子在屋里看电视,我喊他出来玩。他一看是我,立马跟了出来。
柱子问我干啥去?
我说咱们今天吃大户。
“吃大户?”柱子摸着脑袋,大为疑惑。
我跟他讲:“柱子,西邻老头儿家摆了酒席,没喊咱俩,咱们就去他家门口一站,说是找他家孩子玩,准能吃到猪头肉!”
“猪头肉?”柱子瞬间来了兴致,咽了下口水,喊道:“去!”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我就往西邻家门口蹿。
我家和柱子家只隔着西邻一户,而柱子家和西邻是对门,按理讲,柱子和西邻的关系更加熟识些。柱子虎头虎脑,做事简单,吃得膘肥体壮,而我却是一个十足的瘦猴儿,被他一拉,立马踉跄地跟着去了。
可是当我跟着走到门洞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骨子里还是觉得这是一件挺丢人的事儿!我明知道西邻老头儿是瞧不起我们家的,或者说是,不单是瞧不起我们家,而是瞧不起村里所有的穷人。
过年的时候,他明知道我家的母猪生了崽子,经不住吓,但还是紧贴我家的墙边放大把大把的鞭炮,吓得母猪四处乱窜,一连几天都不好好吃食儿。母猪吃不好,就少奶水,让小猪们也跟着摇摇晃晃,有几只直接死掉了。爹娘为此愁得长吁短叹,食不知味。
爹刚开始好面儿,不愿去找,但是他家总是这样放鞭。爹终于去找他了,说了很多软和话,央求他家少放些,或者离远些放。他爱答不理,但也答应了。此后,却还是天天如此,而且放得愈加凶狠起来。
爹还想去找他,但又因为年节的缘故,不愿大动干戈,而且以后收树苗的时候,还得求人家呢!爹只好忍气吞声,一个人默默地一支接一支地抽那烟卷,脸上挂满了忧愁和愤懑。
不单这样,西林老头儿每次打电话,总是扯开了嗓门,对着我家这边大谈他的那些生意经,分明就是大肆炫耀。这还不算,就是爹拉着树苗找他去收的时候,他也是吹毛求疵,总是将一些很不错的树苗抽出来。
爹看着树苗挺好,又觉得是邻居,就抽支烟出来让他抽,讨好地跟他讲让他收下。可是他却板着脸,一点也不念邻里滋味,再劝,直接把抽出来的树苗扔在一旁。爹急了,跟他吵,他灰溜溜地吓得跑到一旁,并不答复。
爹气不过,从那之后,他宁愿绕很远的路去别家,也再不卖给他了。
我想着这些事情,竟然不愿往前走了。
柱子倒不在乎,反正有好吃的就行,一个劲儿地往前拽我。我觉得这样不行,得想个策略,既维护好自己的面子,又能吃得上猪头肉。
想定之后,我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啪叽”一下立住了。我对柱子讲:“咱们这个样子去不行,大人不让咱们去酒席要吃的,若是让爹娘知道了,准会挨揍!”
“那咋办?”柱子挠挠头,又摸摸屁股,也很害怕“竹板炒肉”。
“这么着,咱们只是立在门洞,然后不断地进进出出,装作找他家孩子有事儿,但又因为有酒席而不好意思进去的样子。这样一来,这事儿就好办多了!”我像个狗头军师一样跟柱子解释着。
柱子拍下脑壳,兴奋地说:“鱼哥哥,还是你脑子活,就按你说的办!”
我们俩说干就干,两个人从门洞上靠院子的墙角往里探头,看到堂屋里摆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围了好多人在那里吆五喝六地划拳吃酒。可我们因为只伸出墙角半个头,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也难怪,酒席上的人都在忙着吃酒夹菜,哪会想到两个小鬼在那里耍小把戏。
这样根本不行!
3
可我因为不好意思而不愿再往前迈进,这怎么说也是一件跌份儿的事情!我看看柱子,柱子看看我,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才好?离饭点越来越近了,没一会儿,娘就会招呼着我去吃饭,再不行动,真的就来不及了!
于是我横下心来,和柱子一起走到院子里往堂屋内打量,而且越走越深入,越走越大胆。我们有时候装作去院子里捡东西,有时候装作找他家孩子玩,更多的时候,我们不住地往堂屋里打量,装作有重要事情要找人,却又因为有酒席而不方便进入的样子。
起初,西邻老头儿忙着招呼客人,根本没有看到我们。然而,三番五次之后,便有眼尖的客人发现了我们两个娃娃,并把这事儿给西邻老头儿说了。西邻老头儿往外张望了一下,可能是觉得孩子正常玩耍,并没有在意。
可是,我们进入院子越来越深,越来越频繁,这终究引起了西邻老头儿的高度注意。酒席上的有些客人也好奇地往我们这边看,不知道这两个娃娃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这时候,西邻老头儿再也忍不住了,为了不打扰大家的雅兴,他终于要出面干涉了。
他真的踱了出来,右手持筷,左手护着,筷子上夹着几条猪耳朵丝儿,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我们面前。那猪耳朵丝儿切得极细,外面是焦黄的肉皮,里面是雪白的软骨,上面淋了一层黑玛瑙似的酱油,且夹着鹅黄翠绿的葱丝儿,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西邻老头儿侧眼看了我们一下,却不怎么理我,直接喊过柱子来,把全部的猪耳朵丝儿一气儿放到柱子的大嘴里。我在一旁怯生生地看,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但内心里又充满了期许,或许下一个就会是我。
我是多么希望西邻老头儿能够返回去,再为我夹一筷子猪头肉,我想他也会的,因为我和柱子是两个人,而且只有我们两个。可我终究还是错了,西邻老头儿看着柱子乐得嘴都能咧到耳根子上去,也乐呵呵地笑了。他依旧没怎么看我,而是对柱子很场面地讲道:“柱子,吃完了,带着他去别的地方玩去吧!”
我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内心的羞愧充塞其中,赶忙低下头,恨不能有个地缝儿钻进去。说完之后,西邻老头儿就回屋去了。
我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涩,鼻腔也感觉透不过气来,我忍不住在想,为什么西邻老头儿不先给我,而后给柱子呢?或者,再返回去,夹一筷子猪头肉过来,也不是多难的事情啊!
我还是个孩子啊!
柱子很快吞咽完了那些猪耳朵丝儿,顺手抹了下嘴皮儿,意犹未尽地咂摸着残留在口中的味道。他因为吃到了猪耳朵丝儿而颇为兴奋,拉着我就要往回走。
我一下挣脱了,跟柱子说我要回去了,我娘早就做好了饭等我。
柱子要跟着我去家里玩。我偏不让,说下午还有事儿。柱子倒也不在乎,说吃过饭再来找我玩。我勉强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总是不能忘记西邻老头儿绕过我而给柱子吃耳朵丝儿的场景。我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难道贫穷也是一种罪过么?
4
事情很快就被淡忘了,却总是在某个时刻偶尔迸发出来,直戳着我的内心!我终究还是小孩子,依旧迷恋猪头肉!
我读初中那会儿,不怎么正干,整天想着吃好的,喝好的。暑假给爹娘在地里帮忙,到了晚上,我就必定要猪头肉吃,美其名曰“抵工钱”。
爹娘依旧爱我爱得深沉,看我人瘦得干干巴巴,每次都会拿出几块钱来让我自己去买一些。爹有时候会在沟渠边摘几根大肚子蔫黄瓜,那些黄瓜是农人们扔到沟渠里的烂黄瓜种子冒出来的,鲜有人发现。虽然长得七扭八歪,爹却视若至宝,每次都会摘一两根,也唯有这一两根,拍碎了,与我拌猪头肉吃。
那些猪头肉切完了只有十几片,拌上黄瓜兴许还会多一些,但总是不够吃。这些猪头肉,爹娘是轻易不会动筷子的。他们说自己不长个了,让我多吃些,好长大个子,将来撑梁架柱,光耀门庭。
我不忍心全部吃光,又忍不住美食诱惑,象征性地给爹娘夹一两块,爹娘总是推脱。我说,你们不吃,那我也不吃了。他们见我恳切,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却不怎么吃。这之后,我就放下了心理负担,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相比于西邻老头儿的刻薄,我却痛恨起他们为何对我这样好!他们再疼我,也只会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土里刨食儿,终究是两个没有本事的人!这总不是长久之计,光靠父母,肯定管不了我一辈子都能吃上猪头肉,也肯定成不了什么气候。
某天,天空万里无云,湛蓝清澈,耳边温存着微风的呢喃,我在那一刻幡然醒悟,唯有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自己成为有本事的人,这样才能天天拿猪头肉当饭吃。
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成了村里人眼中有出息的娃子,对于猪头肉早就不再迷恋。说来好奇怪,我有时很恍惚,竟然不知道当时西邻老头儿的做法是对还是错,当时挺忌恨,可如果不是他,我怎会有今天的成就?
偶尔回到家,我会碰到西邻老头儿,他早已不是当年叱咤风云,耀武扬威的王者。现在通讯网络高度发达,很多苗木订单都是通过网络完成,可他是个文盲,又七十好几,几乎没有什么生意,早已被湮没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中。
我有时碰见他,会想起当年那个鄙夷的眼神,那块没有夹给我的猪头肉,便开始恨起他来;但更多的时候,见他笑脸相迎,我还是会认真地跟他打招呼。
比起仇恨,更难得的是选择原谅,而我庆幸自己能够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