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有着与我一样的眼睛

      每逢节日的时候,我总是莫名地想起那些动物的眼睛。当然,这与我是否信佛无关,也与我是否素食主义者无关。我努力地回忆与这些动物们有过接触的经历,最终在今天有个结论,那就是,我不适宜豢养它们。我怕面对它们某些时候的目光。真的,那些已经逝去的目光,它们无可奈何,楚楚动人,凄凄切切,永远地如同幽灵般在我眼前晃动。因为,它们都有着与我一样的眼睛。

        这首先得从我小时候看的那头牛开始。那是条颇为健硕的水牛。一对威武的角,长长的,弯弯的,弧度极尽优美。那时家屋里公用,因此大家轮流饲养。每每轮到我家看时,我总是踊跃向父母申领这样的任务。我曾无数次顺着它那圆圆的肚皮,吃力地爬上宽厚的瘠背。坐于其上,便有了仿佛将军般趾高气扬的感觉。我不断拍打它结实的身子,响亮地吆喝着它。然后它跟着自己的直觉,带着我走向乡村水草丰茂的深处。

        它吃饱了,喝足了,用它那一双大大圆圆又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我。我在它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瞳里,发现了小得可怜的自己。对外界的内敛与怯懦,让我经常不自觉地与这头生灵达成一种心理上的某种默契。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是我在学习之余最亲密的伙伴。豢养它的时光是我孩提时最快乐最无虑的时光。我们在大自然中尽情分享属于自己的天地,互不约束,互不干涉。它依恋于青草,有时在悠闲咀嚼的同时,那双眼睛深情眺望水尽处,天尽头。我总想在那双眼睛里寻找一些奇怪的答案。比如它是否具有思维?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形成?尽管无言,但那份气定神闲的目光已告诉了我,它是惬意的自由的。我那时的依恋比它肯定要多。比如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一朵绚丽开放的野花,一片掠过稻田的云影。

        我与它相处了将近五年。但是后来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是因为那头牛的衰老还是病羌?总之,是队里的乡亲们对它的工作能力产生了怀疑。于是,镇上屠宰的二混喜滋滋地牵走了它。它走的那天,我发现它前行的脚步是多么的蹒跚与留恋,它回眸的眼神是多么的苍凉与哀怨。

        真的,我从此再没有看过牛。虽然,我仍然那么地喜欢它们。有时即使遇见,也绕道而行。我怕望见那一双大大的圆圆的饱噙泪水的眼睛。

        我与一只狗的不期而遇发生在人将中年。那次我送货到一乡亲家,正准备折身返回,不经意在院子里就发现了这只狗。准确地说,应该是它先发现了我,然后放下与一只小鸭的嬉戏,扑到我的脚边轻咬我的裤腿。它兴奋地摇着翘翘的尾巴,用肉肉的前爪不断挠我。这是一只身上点缀几块黑花的白狗,大约才两个月大,尺把来长。我本想抖落它,它却总是于我紧追不舍,似乎有随我而去的念头。它抬着那双灵活的清亮的眼睛,极具无邪可人的模样。我忽然地动了恻隐之心。乡亲见了,笑笑地,你若要,拿去呗,送你。

        就这样,我荣幸成为了它新的主人。我给它取了个挺文艺的名字:“黑花”。黑花果然对我亲密有加。每次见我从外面回来,必定摇头摆尾上前迎接我,紧接着伸出前爪热烈地拥抱我的裤腿,仰着头,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善意迎合我。我即便再累,也要屈下身子,逗它玩一小会。这时它更高兴了,在我的身边蹭来蹭去。不知有多少的日暮,我们一起在乡间行走,都是它如小鹿一般奔跑于我的前面。跑远了,又折返,等我一起在乡村的原野左顾右盼。最后,我们都静静地坐在家乡小山岗上,远眺西坠之夕阳,沫浴习习之晚风;近观炊烟渐起,细闻花草芳香;凝目送远山转黛,侧耳听夜鸟偶啼。我们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出了对即将逝去一天的留恋,对大自然中一切美好的眷恋。黑花的眼睛里注满了纯真、单一,平静。一刹时,我所有的欲念与烦恼统统丢进这无边渐黑的夜幕里,身子变得异常轻盈,仿佛那只在苍茫高天之上渐行渐远的玄鸟。

        可是黑花的温顺与乖巧依然改变不了命运的多灾多舛。在它一岁多时,我亲眼看见一辆呼啸远去的摩托撞上了它,并从它身上轧了过去。等我惊呼着跑上去将趄趔摇摆向我的黑花抱在怀中时,我见它平日里明亮的眼里顿失光彩,灰暗呆滞,口里止不住地哎哎。它一动不动在屋檐下的拐角闭眼蜷缩了两天。用手轻抚它,它只是勉强睁开毫无生气的半眼,又立刻垂下眼睑。与它相视的那一刻,我的心里不知有多么的难受甚至自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它。如今,它就要离开我了......也许是狗的命硬,过了几天,黑花居然颤巍巍站起来,并且将嘴伸向我早已准备在它面前的食盘里。不到半个月,它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摇头摆尾了。渐渐地,它拥有了一只雄性应有的体魄,毛发光滑如缎,身材颀长健硕。但它从来不呲牙咧嘴吓唬人,眼里没有一丝凶神恶煞的神色。偶尔见了生人汪汪两声,也被我狠狠剜两眼知趣走开。

      我们朝夕相处了三个年头。在一个初冬小雪的下午,我从乡村里回来,没有看见它如往常般亲热地迎上,以为它躲到哪里避冷去了。可是到了傍晚,依然不见黑花的影踪。这下我有些慌了,莫非?因为那几天,总见有个收狗的在我的住处贼眉贼眼绕来绕去。我里里外外寻遍了,焦急地呼唤黑花的名字,没有一声应答。我又急忙跑向我们经常同行的乡间小路,曾经两两相视久坐的小山岗,我面对茫茫的原野一遍又一遍呼唤黑花,依然没有应声。日暮的雪渐大了,原野渐白,但仍间或露出土丘的黑,我在迷朦中以为是黑花,跑上前去,哪里有呢。分明雪是雪,土是土。

      黑花以这样悄无声息的方式与我永远地告别。这像是突然地从身上攫取了一件长用的东西,让人顿生空落,怅然。失去黑花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我都寝食难安,仿佛总看见黑花一双眼睛在某个角落,以求助的眼神向我投来最后绝望的一瞥。

        我再也没有养过狗。虽然我知道,它们无限忠诚,特别乖巧,又那么地惹人爱怜。正因为如此,我怕这些美好总有那么一日,终将无奈地从我身边溜走,而只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它们的眼睛。

        我很庆幸今生到目前为止,没有养过鸡鸭鹅猪诸如此类有着与我一样眼睛的动物。客居他乡多年,连自己的安身之所都是租赁的,哪里寻得着安稳的地方供它们生存呢。只是动物们养大了最终是要葬人肚腹的,我不情愿。不情愿看到自己亲手豢养的有着深厚感情的东西,在自己的手中手起刀落。在那一刻,你能坦然面对那一双与自己有着一样的眼睛么。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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