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 尾生之死
文／素心
寒心湖的古老传说
一个月圆的晚上，我像往常一样躺在湖边，月上柳梢头，静夜的湖边，景色是最美的。湖底传来悠扬的乐曲，那是我母亲的歌声。曲毕，父亲说要给我讲一个故事。
他说，有一个地方，叫寒心湖，这个湖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即时在炎炎夏日，湖水依然严寒刺骨，而到了冬天，满城飞雪的时候，湖面则冒起更为寒冷的雾气。湖水终年碧绿，终年严寒，所以附近的人们把它叫寒心湖。湖边有一颗万年垂柳，和寒心湖一起，终年青翠。湖水清澈但不见底，谁也不知道湖底多深。寒心湖的位置刚好在两座山的夹缝间，再加上这颗万年垂柳的遮蔽，这里白天只有两个时辰的日照。
附近的人都不敢出现在寒心湖旁边，据说只要有人靠近，湖面就会泛起滔天巨浪，湖怪便会出来把人卷走。村民为了生活安康，与湖怪达成协议，每年给湖怪献上一个童女新娘作为祭品。同时，人类不能靠近寒心湖。后来，有一个鲛人路过此湖，湖怪以为人类冒犯，出来把鲛人抓走了。鲛人为了阻止湖怪继续杀人，就答应了湖怪的要求，留下来当了湖怪的妻子，月圆之夜给湖怪唱歌。湖怪和鲛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也再没有危害附近的村民。
我问父亲：母亲也是鲛人吗？她唱歌那么好听。
父亲说：其实那个湖没有吃过人。
我问父亲：那到底有没有湖怪呢？
父亲说：有两只善良的湖怪，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敢靠近那里了。
父亲说：那个湖水很深，湖底很黑暗，也没有光照。我们都生活在那个湖里面，你和我就是那个湖怪，你娘亲就是那个鲛人。
我的母亲貌美得超凡脱俗，想来她就不会和我们是一个种族的。
父亲说：吾儿，我要和你娘去遨游天地了，以后寒心湖就由你来守护。
我说：可是，我还不会弄出滔天巨浪呢？
父亲说：吾儿，整个湖都是你的，水草要按照你的意愿生长，所有的鱼都听命于你，你要令湖水越来越清澈，也要越来越冷，你要好好守护着寒心湖。
没错，我是一条蛟龙，也就是人类口中的湖怪。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我就生活在寒心湖里，但我的父亲是一条苍龙，他可以遨游九天，而且他很英俊，我想我也会变成他的样子。可惜我还很小，我还要修炼很多年。
而我的母亲，是个鲛人。她极其貌美，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动听的嗓子，只要她唱歌，万物都要被她倾倒，歌声是她的法术，她会用歌声操纵湖里的鱼为她跳舞，也会操纵树上的水果变得越来越可爱。但她只会在月圆之夜唱歌。
从我学会游泳的时候开始，当然我生下来就会游泳了，父亲就教我绕着寒心湖转圈。他游得很快，快到可以一飞冲天，湖水被他转出巨大的漩涡，而我只能趴在湖边的草丛里，看他弄起滔天巨浪。
父亲说：只有你的速度足够快，你才能飞出湖底，才能飞上九重天，成为真正的龙。
就这样，我的父亲带着他美貌的妻子，出去游山玩水去了，把一个破湖交给我。一堆没有用的水草，长得很乱，我叫它们靠边长，它们假模假样的挪到边上去了，但是会在我游泳绕圈的时候，不停的用它们的枝叶挠我，妄想把我缠住。最闹腾的还是那群虾兵蟹将，它们每天呆头呆脑，到处乱串。总是跑到我身边来，叫我跟它们玩。恕我直言，跟着它们玩，我永远不能成为一条真正的龙。
还有一堆烂石头，每天就知道滚来滚去，把自己滚得又圆又扁，一点也不可爱。沙子也不会变成珍珠，我的湖底宫殿贫穷，黑暗，寒冷。每天还要提防人类靠近，而我只要一听到什么不对劲儿的声音，就会在湖面卷起大风大浪，现在好了，连一只麻雀也不会出现在寒心湖了。
我每天都要练习游泳，我要让自己越来越快。时间过得很漫长，我现在绕湖边游一圈的时间是八个时辰，而我的父亲他绕湖一圈只要一瞬间，想想真是令人伤心难过。
说到我父亲，他倒是回来看过我两次，都是在月圆的晚上。母亲的歌声会先传过来，那声音总是让我想起梦中的摇篮曲。我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是我刚刚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时候，她把我放在一个大贝壳里，让我飘到湖心，接受所有的鱼和水草的欢呼，此生难忘。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慢慢长大了，我的身体越来越长，也变得越来越冷漠，那些水草再也不敢调戏我，那些鱼也不敢再跟我玩捉迷藏了，我变得越来越严肃，湖水越来越寒冷。我想我已经可以一飞冲天了，可是我的父亲还没有回来。
想念那些歌声的时候，我会在月圆之夜游到湖面看一看月亮。我已经看了12106次月亮，可是我的父母始终没有再回来。
好像他们忘了我的存在，我只能每天忙于处理那些无聊水草的生老病死，还有那些呆头呆脑的小鱼虾，它们无论过去多少亿万光年也不会变得聪明，我给它们设置龙门阵，但是没有哪条鱼可以成功跃过龙门的，它们世世代代都只能生活在这个湖底。
我看着我这个漆黑的深湖，我想我这辈子都不能成为一条伟大的苍龙。
人间大旱
我从来没有出过寒心湖，除了月圆之夜游到湖面看看月亮。我也从没有去过人间，尽管我也已经修炼成人形。但是父亲叫我守护寒心湖，就是不想我和人类有太多的交集。
只是，最近越来越多的人不怕死的跑到我的地盘来，看来我对人类实在是太放松了，他们大概觉得我只是活在古传说里的一只湖怪。从我接管寒心湖之后的五百年里，我每年发五次大水，有时候会冲走一些误入歧途的牛羊。世界一直很太平，后面我也放松了警惕，变为一年一次，慢慢又变为三年一次，再后来就是好几年都不一定想起来。
不止父亲，人类也快把我遗忘了。
有一天我在湖底小憩，突然一块石头砸中我的眼睛。没错，就是打中我的眼皮了，而且是我眼睁睁看着它落下来的。这个石块很特别，打磨得非常精致，石头发出了光亮，刺穿黑暗的光亮。
如果这个石头落到我身体的其他部位，我想我丝毫不会有感觉。但是它落到了我的面前，我平静的生活泛起了涟漪。
不妙！有人类靠近，随即湖面惊涛骇浪。我在浪花之中看到一个小女孩，湖水弄湿了她的衣服，头发，但是她没有落荒而逃，她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湖边，我只知道她叫桑晓，她丢了一块对她至关重要的玉佩，她哭了。就是那个刚刚打到我眼睛上的石头。
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所有在寒心湖里出现的东西都不能逃脱我的掌控。
我又发了一次大水，巨浪滔天，她被冲倒在地，但她死死抓着湖边的石头。真是无可奈何，玉佩已经掉到湖底，我看她能怎么办。我懒得管她。没想到她扑通一声，跳了下来。
跳了下来！我看她必死无疑。我无心残害人类，一直以来都是吓唬吓唬一下就好了。水草会把她缠住，她游不动的，人类不会知道，寒心湖是没有底的。
但是我还是高估了这个女孩，我以为她勇敢，她跳下湖中不是为了找回丢落的玉佩，她是殉玉来了。
她跳进湖中，冰冷的湖水彻底将她撕裂，她丧失了一切本能的反应，只能任由身体不断的下沉。突然湖水瞬间升了温度，水草和鱼把她逐渐推出湖面，她的玉佩也浮了上来。
我的心早于我的大脑做出了选择。
她上了岸，她趴向湖边说，谢谢你湖怪，是你把我的玉佩还给我，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不是我还给你，是你自己弄丢了，而我帮你拿回来的。想想真累，虽然让玉佩飘起来我只要动一动念头就可以，但是这样也很麻烦的好吗。我很想跟她这么说，但是母亲临走的时候叮嘱我不能跟人类来往。我是龙，我不需要和人类讲话的。
但是从此之后，桑晓天天跑到我湖里玩水。有时候是浣纱，有时候是洗头发，她的头发实在漂亮，比我所有的水草都要好看。她有时候也会唱一段曲子，声音有点像我的母亲，每每令我陷入沉思。她会在寒心湖的日照结束的时候到湖边沐浴，这是最美妙的时刻，我可以看到她曼妙的身姿。当她的身体躺进湖水里，我能感觉到她躺进我的身体一样。我有时候会游到她身边，她靠着岸边的石头，却不知道在靠着我的是我的身体。
有一次她靠着靠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月亮挂在树上。好美啊她说，没想到湖边的月圆是这么美。湖水冒着热气，她上了岸，月光洒在她的身上，美得令我心醉神迷。
她应该留在寒心湖里，她如此热爱这个地方。
没想到这个想法突然就实现了，一直以来我以为我只能控制这个湖，因为寒心湖属于我，出了寒心湖的世界我是掌控不了的。但是谁能想到，愚蠢的人类也能了解圣龙的心。村民决定把桑晓献祭给我。
因为人间已经大旱一整年了。一年对我来说，不过一会儿的时间，不过对人类来说，那是相当的漫长了。整年来，没有下过雨，民间饥荒遍野，水源干涸，土地龟裂，所有的水源都慢慢枯竭了。只有我这古老的寒心湖，碧波千年。
干旱使得越来越多的人拼命往寒心湖跑，父亲交待过我，不与人类来往，所以我每次都把他们冲走了。虽说没有真正把他们淹死，但我会让他们相信，他们只是侥幸被卡在石缝里两天两夜而已，如果再来，会比干旱死的早。
然而有一个女孩，把传说中凶恶无比的湖怪说成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把深不见底的湖泊说成只有半人那么浅，把寒凉刺骨的湖水说成冒着热气的温泉。直到有人听了她的话，尝试着把手伸到冒着白雾的湖水里，结果差点被冻掉半只手。他们亲眼看着她踏进湖里却毫无感觉之后，他们确认了她的特别之处。
他们决定把这个女孩——桑晓，献祭给湖怪，以保佑他们可以降水，他的亲生父母，本着她反正嫁给一个穷书生也没啥用处的想法，大义凛然的把她献了出来。
他们选定了日期，当午时寒心湖的日照刚刚升起的时候，它们会到湖边举办献祭仪式。明天刚好是月圆之夜，真是一个好日子。
我想起我的父亲，他临走时候给我讲的故事，我很想知道，在他还是一个湖怪的时候，他曾经娶过多少个新娘？那些女孩最后都去了哪里，他最后选择了我的母亲，他为母亲放弃了他的湖怪身份。
我也会有一个妻子，她很美丽，也会唱动听的歌。我们也会在月圆之夜坐在湖边一起欣赏月色吧。
村民给她穿上鲜红的嫁衣，把她放在一个大花篮里，我不知道祭祀需要什么礼仪，准确的说，我不知道人类会怎么样给我置办婚礼。我打算静观其变，反正新娘早晚都是我的新娘。
如果她愿意走那些流程，她愿意庄重的把自己献给我，我愿意等她慢慢来。但是她似乎不是很愿意，她的手和脚被绳子绑住了，她拼命的想要挣脱。她的嘴也塞了布条了，她不能开口说话，但她在拼命的喊放开我，喊救命，我能听得到。可是我不在乎，既然人类要把她献祭给我，那她跑不了。
直到人群中出现了一阵混乱，一个年轻的男子，拼命的想要把她救回去，而人群拉住了他。男子和她在互相呼喊。我看到那个男子的腰间有一块玉佩，和砸中我的那个玉佩几乎一摸一样，或者说，它们是一个完整的对玉。
我以为她拼命的跳到湖里，是因为这个玉对她很重要，我以为这个玉是她的父亲或者母亲留给她的，就像我的父亲也会把他的龙鳞片留给我一样。
她心有所属。
我刮起滔天巨浪把她卷走了。
她掉入湖心的时候，寒心湖亮了起来，整个湖底都亮了，所有的水草开花，所有的鱼都变得可爱，石头闪光。
她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真身，甚至，她根本就没有相信过我的存在，我化作人形，她显得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显得哀伤。
她说，你真的是湖怪吗？请你放我回去好吗？
她说，你为什么故意让我靠近湖边？
她说，你要把我永远囚禁在湖底吗？
我想，有何不可？
我看着她媚眼中闪烁的泪光，搅乱了深湖静寂的水，轻轻晃动成冰。
我尽管喜欢这样不彻底的美人，但是此刻，我只想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教她安静。
我说：我可以放你回去，但是人间遇劫，将会连续十年大旱，到时候你的家人，你的情郎，甚至你自己，全部死于饥荒和暴晒中，你愿意这样吗？
桑晓说：为什么会这样？寒心湖不是有水吗？你为什么不让我们饮用？
我说：人间与我何干？就算我救了这附近的村民，那其他地方的人呢？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湖，我救不了这个天下。
桑晓说：那如果我留下来，你真的可以给我们降水吗。
我说：我不会布雨，不过我可以给他们涨水。
她甘心留了下来，只是不是那么情愿。
我的母亲，她在离开寒心湖之前，从未出过她的寝宫。她知道月圆之夜的寒心湖有多美，但是只会在湖底唱歌，她的歌声很悠扬，只有我和父亲游到湖边看月亮。我想，或许她也只是父亲的一个囚徒，只是他过分喜欢她。
我的妻子，她将会和我的母亲一样，长久不会离开湖底宫殿。但是只要她愿意，我随时可以带她遨游九天。就像我的母亲，终有一天，她会愿意坐着父亲的龙角离开。
我可以等，我有的是时间成为现实。
我怀念她之前在湖边沐浴的时候，她总是面若桃花，偶尔会唱一支乐曲。
但是我现在独自坐在月圆之夜的湖边，夜很静，湖水波澜不惊，湖底再也没有悠扬的乐曲传来。她从来不笑，也没有再唱曲。
我教她驯养珊瑚虫，贝壳和所有的鱼虾，她很快有了属于自己的桃花水母，她总是跟它讲心事，月圆之夜尤其喋喋不休。
桑晓
桑晓：我叫桑晓，我今年十六岁。你呢？你在这个湖里生活多少年了。
桃花水母：很多年很多年前我就生活在这里了，我也不知道岁月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我可以活得很久，时间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桑晓：真羡慕你，可是我最多只能活到100岁，而且我会变老。不过，一百岁，已经是很漫长的了.......
桃花水母：不会的，在寒心湖，你可以得到长生。
桑晓：那又有什么意义？
桃花水母：你不爱他吗？他可是一条苍龙，你可以坐在他的龙角上，遨游天地，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桑晓：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你不会懂的......
桃花水母：但是你可以说一说。
桑晓：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他叫尾生，我们很相爱。可是尾生出生在一个很穷苦的人家，我们的相恋无法得到父母的认可，不过我们私定了终身。
若尾生金榜题名，他会亲自上门提亲。我为此等了足足一年，那年我十五岁，寒窗苦读的尾生不仅金榜题名，还考了状元。
消息很快传来，我很开心，我想我马上就可以嫁给尾生了，期盼着他骑白马归来的日子总是很漫长。从京都到寒城的时间不过半月，可是我等了他足足一年，始终没有等到他归来。却传来了他要留在京都，他要迎娶宰相千金的消息。
他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如果此生不能和尾生在一起，我不如葬身寒心湖，让湖怪吃掉算了。
我当时伤心欲绝，就发了那样的毒誓。没想到誓言很快就应验了，我被村民当作祭品献祭给了湖怪
桃花水母：他不是湖怪，他是一条苍龙。所以说，其实你会到这里来，是你自己选择的命运。
桑晓：我不知道。我从小就听说这个湖会吃人，没有人敢靠近这里。
桃花水母：确实如此……我是说，是没有人敢靠近这里。
桑晓：那天我到寒心湖来，这个地方和传说中一样，还没有靠近湖边就有阵阵寒风吹来。古老的翠柳和青石板也显得格外阴郁，湖水很清澈，但是看不到湖底。我不小心把玉佩掉进湖里了，那个是我和尾生私定终身的时候，尾生送我的定情之物。你看，就是这个玉佩。
玉佩掉下来的时候，我的心都死了。我想也许冥冥之中，这就是我的命运吧。既然我不能和尾生在一起，还把我们之间的信物弄丢了，我就应该和这个玉佩一起葬身湖中。
然后湖面泛起惊涛巨浪，把我冲到湖边，我闭上了眼睛，我想湖怪一定是要把我卷走了吧。可是他没有。湖面没多久就恢复了宁静。我跳入湖中，我感觉自己慢慢的往下沉，我掉到很多水草上面，我以为自己马上就会化为乌有，成为水草的食物。但是水草却把我往上推，竟然把我推到了湖边，我的玉佩也静静地浮在我旁边。
我想湖怪并不收我，我命不该绝，我应该相信尾生，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要等他回来。
桃花水母：那后来呢？
桑晓：后来我就回去了，第二天尾生也从京城回来了，他说宰相的女儿看中了他，于是让皇上赐婚给他，他没有办法抗旨。他被安排在京都修建府邸，每天都有守卫跟着他，他无法脱身。
桃花水母：但是他回来了。
桑晓：对。他回来了，因为人间爆发了千年一遇的罕见干旱，一开始大家只是觉得一个月不下雨也很正常，后来两个月不下雨，三个月也不下雨，一年都没有下过雨。更重要的是，方圆百里之内所有水源迅速枯竭，甚至很快蔓延到朝廷，宰相府也没有办法给他修建府邸，谁也没有办法操办宴会和婚礼了。他们的婚事耽搁了，尾生以家中父母年迈不放心为由，这才有了机会回来。
桃花水母：即时是这样，他们的婚礼也还没有解除啊。
桑晓没有回答。
桃花水母：你后来就经常来寒心湖，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桑晓：说来奇怪，我第一次靠近湖水的时候，确实寒凉刺骨，我被大水冲倒的时候，感觉整个人就要被冻坏了。那个时候我也没有什么求生的欲望，我跳下湖里，却突然湖水变得温暖如春。我整个人都被水草包裹住了，但是我却飘到了湖边。连同我消失在深湖里的玉佩也回来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在保护着我。
桑晓：他是一条苍龙，他有高贵的灵魂和一颗仁慈的心，他会让我离开这里的对不对？
桃花水母：你回去什么也改变不了，尾生的命运还是会娶宰相的女儿为妻，而你是寒心湖的新娘。
桑晓：就算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也想要回去。
桃花水母：寒心湖是有诅咒的，你不能离开我们寒心湖的龙，如果背叛他，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桑晓：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桃花水母：让龙带你出去，不过前提是，得有人甘愿付出他的生命来换取你的自由。简单的说，如果你的尾生愿意付出他的生命的话。
桑晓：为什么要这样？
桃花水母：没有为什么。你只能等，等时间久了，你就忘记自己曾经是人类的事。
…….
桑晓：龙他为什么到月圆之夜就要到湖面去呢？
桃花水母：主人说，寒心湖的月圆之夜是最美的。对了，你会唱曲吗？如果你会唱曲，主人会很开心的，他最喜欢在月圆之夜听曲。
桑晓：为什么？
桃花水母：我也不知道，我才200岁，你可以找一只老乌龟问一下，也许它会知道主人的一些故事。
我希望那人间风调雨顺
我静静地听着桑晓和水母的对话，胸口非常烦闷。以前，月圆之夜对我来说，是期盼可以听到悠扬的乐曲传来。现在，我会在湖面，静静地听她在湖底诉说往事。她很痛苦，我却没有办法安慰她。她的痛苦全部来自于我。
我第一次后悔让水母跟她说了那么多，那么多都令我难过的事。
我搅动了湖面，倒影在水中的月影跟着动了动，千年不变的月圆，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你曾经跟我说过，寒心湖的月圆之夜是最美的，果不其然，今晚的月色真美！
突然湖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原来是那个尾生，他竟站在柳树下，痴痴的望着湖水，痴痴的望着月亮。
除了我，竟然还有一个人也妄想听见她的心声。
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生气，我突然很好奇，这个男人的爱，有多重？
自此以后，他总是在月圆之夜出现，有时候他站在柳树下，有时候他坐在湖水边，这个时候湖面的温度会迅速降下来，他冻得嘴唇发紫，但是他硬撑着。
他伸手碰了碰湖水，彷佛可以触碰到他的爱人，刺骨的严寒没有使他退缩。
他对着湖里说：我亲眼看到它把你带走，我亲眼看着花篮下沉了，又浮上来，可是你没有浮上来。我宁愿相信你真的生活在这个湖底。那么，我愿意永远都在这里守候着你。
这个男人很爱她，但是他们永世分隔了，他不会再得到她的人，而我也得不到她的心，想到这里，我突然可以理解他的痛苦。我竟然有点同情起来，我允许他在月圆之夜到湖边来，我也多了一个人陪我看月亮。这种感觉有点怪异，却淡化了我的某些孤独感。他站在湖边，桑晓坐在湖底的珊瑚床上，他们望着看不见的彼此，而我在湖水里轻轻游动。有时候我会羡慕他们彼此的心有灵犀，我会拍打水面把尾生弄湿。可是有什么用，我是一条龙，却只会喷水。我可以掌控寒心湖里的一切，可是我掌控不了她的心。
我总是跟自己说，没有关系，时间会淡忘一切，而我有的时间可以成为现实。
自从桑晓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离开寒心湖之后，或者说，再也不能离开我之后，她变得温顺起来，不哭不闹了，还允许我每天带着她在湖底游一圈。她还是驯养鱼和贝壳，经常在石头和贝壳上刻字。有一次我问她刻的是什么，她说她在学习诗经。欺负我不懂文字！确实我不懂文字，可是我知道她的心声，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每天做什么样的梦，我清清楚楚。
没有什么可以逃过我的眼，我第一次痛恨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样子。
她刻的石头，贝壳，全部被冲走了。但是她不停的刻，最多的是刻着尾生的名字。她感觉自己已经慢慢被湖水吞噬，她将脱胎换骨，不会再记得从前的一切。她怕自己会忘记，她刻一个贝壳，我就让贝壳游到别处，她刻一块石头，我就让石头沉人更深的湖底。我想，没关系的，那个人终将会被遗忘，她会爱上我，一直到永远。
然而时间过得如此漫长，一年，比我过去的一千年还要漫长。湖水溶解了她的肉体，她变得越来越通透和美丽，但她心志异常坚定，她生下了小蛟龙，但她还是没有忘记那个人类的名字。
她把小龙放进扇贝壳子里，让他飘到湖心，所有的鱼和水草都为他欢呼，她唱了一首曲子，是一首祈祷的乐曲。经年之隔，我再次听到她动听的歌声。我想起我出生的那个时候，母亲也曾经为我唱着祈祷的乐曲。
小龙出生之后，她总是让我带着小龙出去游泳，她再也没有跟着我去游过水。
有一天她变得极为忧愁，比她来这里的第一天都要难过。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告诉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多此一举，我为何要问出来呢？我眨下眼睛都能知道，该死的尾生把他的玉佩丢下来了，正好又被她捡到，尾生在上面刻了些字，说他生生世世都会守候着她，守候着她所在的寒心湖旁边。
我说：你想上去见他吗？
桑晓很惊讶，说：你怎么都知道？
我说：你在石头上刻他的名字，你在贝壳上诉说的心事，你每次闭上眼睛做的梦，你每一次在月圆之夜跟水母说的话，你藏在心底想说又不敢说的思念，我全部都知道。
桑晓：我早就应该知道，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可是你无所不知。我想去看他一眼，就一眼，我不会和他说话的，可以吗？
我看着她那哀伤的，楚楚可怜的眼睛，泪水在眼眶打转。
我说：等月圆之夜吧。
我问她：如果我告诉你，他总是在月圆之夜来湖边看你，你会想跟他走吗？
桑晓摇摇头，说：我不会的......
我说：你怕他付出生命才能换回你的自由，你不愿意？
她咬了咬嘴唇，我知道她的回答，我再也没有办法跟她交谈下去。我突然觉得湖底好闷，转身一跃游到湖面。
其实今天是月圆之夜，但是我没有告诉桑晓，我想要多留住她一点点时间。看看她，一说到可以见到他的时候，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我想起一年前她在湖里洗澡的时候，湖水的热气让她散出迷人的桃花面庞，彷佛就在昨天。
我修炼了一千年，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任何的东西，我看了12016次月亮，只是想到下一个月圆之夜，我就再也不会听到任何声音，我就觉得很难过。
尾生早已站在柳树下，他清瘦的身躯，他像一个故人一样令我宽慰。我很想出现在他面前，以一个更英俊的形象。但是我又害怕他看出我的软弱。我只能通过湖面跟他交谈。
我对他说：你希望桑晓回到你的身边是吗？
他跑道湖边，对着我的影子说：你就是湖怪吗？请你把桑晓还给我吧......我总是梦见她生活在寒冷的湖底，她总是不开心。
我说：她是寒心湖的新娘，永远不能背叛我的。如果你想要她自由，那你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
尾生说：我愿意，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我把桑晓的玉佩还给尾生，说：那你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再来吧，你们要离开这里，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时间过得飞快。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因为民间的干旱一直不曾停止，村民决定再送一个新娘给我。而过去一年里，我给他们涨了三次水，确实救了很多人。但是这个远远不够，饥荒仍在不断加剧，他们希望我给他们多涨几次水。
我有一只老贝壳，它的岁数比我还大，我出生的时候，母亲把我放到它的身体里，我躺在它柔软的肉身之上，接受寒心湖的洗礼。它现在已经很老很老了，它早就应该消融在尘土里。几百年来它总是奄奄一息的样子，终日昏昏欲睡。但它总是不肯离去，我知道，它有它的使命。它游到我面前，打开自己的身躯，贝壳一分为二，它的肉身早已消亡殆尽，化为一颗闪闪发亮的珍珠。
珍珠落在我的手上，连同其中的一扇贝壳，我说：去吧，请你明天保护好小龙。
另一片贝壳，我交给桑晓。我说：你乘着这个贝壳，就可以出去，今天是月圆之夜，尾生在上面等你。
桑晓说：那你呢？
我说：我在这里啊，明天我将有一个新的妻子，没办法，人类总是莫名其妙的崇拜一些他们看不见的东西，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是妖还是神。
她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这一次，我竟然也恍惚了，我猜不透她的心了。或许，她只是短暂的沉默。
我说：我送你上去吧。
然后她浮到湖面，看到尾生静静地站在柳树下，但是她没有上岸见他，她躲在水草里看着尾生。她好想过去拥抱他，说他清瘦了许多，说她这一年的想念。但是她没有惊动他。
真是烦人啊！我对桑晓说：你上岸去吧，跟他回人间，我给你自由了！
说完我转身回到湖底，小龙在和珊瑚虫玩耍。我打算最后一次教他游泳，他现在总是没有规律的玩水，整天到处乱串。
我说：小龙，过来，跟着我绕着湖水转圈。我飞快的给他做了个示范，我说，你要游的足够快，就可以一飞冲天，可以去遨游天地，你就会成为一条真正的龙，你明白吗？
小龙：我知道了父亲。
我带着小龙游了很久，一圈又一圈，小龙总是漫不经心，时不时就被鱼和水草吸引，我多想他永远都这么无忧无虑的长大。我给他讲了那个遥远的传说，像我小时候一样，他对此半信半疑。
我说：小龙，你要守护好寒心湖。
然而今晚的时间过得很慢很慢，这个月圆之夜比过去所有的月圆之夜都要漫长。小龙也疲倦了，也可能是我讲了太多故事，他卷缩着身体，昏昏欲睡。我带他回到寝宫，我想桑晓此刻应该已经离开了，她会如愿以偿。
但是她没有，她坐在珊瑚床上。她甚至没有上岸和尾生相见，她一直躲在水草里，看着他落泪。她很想上岸跟着他离开，同时又怕咒语成真。重要的是，她觉得她亏欠我太多，她觉得我可以再为人间涨水，而她或许就应该付出一些代价，她想或许她可以试着接受我的感情。
真是令人心碎的善良！
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感受她内心的痛苦和挣扎，她一直想要离开湖底，如今却又陷入两难之间。她放不下尾生，也做不到坦然离开。
我说：你不会后悔吗？他一直在岸上等你。
桑晓说：让他忘记我吧！
我很开心你选择留了下来，这已经足够了。但是我不想你再这么不快乐的生活下去，如果你无法做选择，那就让我来帮你。
那天晚上她在我怀里睡着了，她做了很多个梦，梦里有尾生，也有我，不过在她的梦里，我还是一条凶恶的龙。
做那么多梦，一定很累吧，我把她困在梦里，希望她多睡一会儿。她醒来的时候刚好午时，寒心湖的太阳刚刚升起。村民全部往寒心湖过来，他们抬着花篮和少女，但我不会再接受这个祭品了。他们还没有靠近湖边，就被大水阻挡在外面。
桑晓醒过来，说：我怎么感觉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我说：没关系。桑晓，你听我说，尾生他现在还在湖边等你，他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你快点乘着贝壳上去吧！我现在要去人间涨水，您放心，我不会再娶其他人为妻，以后也都会风调雨顺。
桑晓说：我走了，那你呢？
我说：我也早就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了。
桑晓说：小龙怎么办？
我说：小龙属于寒心湖，寒心湖会守护着他，直到他成为真正的龙。
父亲离开我的时候，我比小龙大不了几岁，那个时候我特别想念他，也特别恨他，我恨他为什么抛弃我，让我独自在寒冷的深湖里成长。可是我现在和他没有什么区别，我突然就原谅他了。他们这么多年没有回来，我想他一定遇到比我更大的困难吧。好在，他比我幸福，他是和母亲一起离开的。
想到这些，我突然觉得想要掉眼泪。该死的泪水，我转身向湖边游去，只要我游得足够快，我就可以一飞冲天。
我最后想跟她说：桑晓，你总是说，我不懂爱情，其实你也从来不懂我。
开口却变成：桑晓，你快走吧！在湖水漫过柳树之前，你要乘着贝壳离开。
我终于飞出了寒心湖，我光滑的身体长出了坚硬的鳞片，我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没有水，我也能够畅游天空，我终于成了一条真正的苍龙。
我看到人间草木凋零，土地龟裂，尸骨遍野，人类枯瘦如柴，他们抬着花篮，里面躺着一个女孩，她身穿红妆，手脚都被绳子绑住了。这个场景那么熟悉。湖边巨浪滔天，人们无法靠近湖水，也没有办法扔下祭品。我让湖水涨起来，我想让他们快点离开这里，我不会再娶人类为妻了。可是他们看到湖水涨起来，觉得寒心湖显灵了，赶紧把少女扔进水里。
水越涨越高，人们纷纷跑了，只有花篮一直飘在水面上，只有一个人，在柳树下坚贞不移。我看到尾生在树下等了一夜，桑晓不曾到来，他也不曾离开。潮水冲击着他瘦弱的身躯，漫过他的腰间，他有点站不稳了，他死死抱着柳树，他拼命的喊着桑晓的名字。
潮水很快漫过他的颈脖，愚蠢至极，我只好让湖水退去。
我对着长空嘶吼，我出现在天空之上，人类纷纷朝拜于我。我能听到他们的欢呼：太好了！苍龙现世，他们有救了。
苍龙所到之处，未来百年必将风调雨顺。
如果你回到人间，我希望那个人间是风调雨顺的。
寒心湖太小，小到苍龙无法容身，我要去寻找我的父亲，不管他是生是死。我想知道他是否娶过人类为妻，可是我找遍了九州天地，始终找不到。
在一个月圆之夜，我回到寒心湖，发现自己看遍九州，还是寒心湖的月夜最美。
母亲曾经跟我说，叫我不要和人类太过亲近，应该就是怕人心难测吧。他们总是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桑晓，我死死抓着她的时候，她不属于我。我松开她的时候，却能得到她的心。
离开的那天，我虽然让湖水退了潮，但是因为我的出世，天空开始乌云密布，狂风怒吼，雷鸣电闪，顷刻间滂沱大雨倾盆而下，不久山洪暴发，滚滚潮水裹挟泥沙席卷而来，淹没了寒心湖，也淹没了尾生。
我看到寒心湖底，桑晓一直坐在珊瑚床上，流尽了她一生的泪。湖水冻结成冰，水草枯萎，鱼虾泣泪。她一直呆在湖底，她还在等我归来。直到最后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
看到她这么伤心难过，我想要伸手去触碰她，却只能触碰到虚空。
大雨退去，湖面恢复了风平浪静。尾生的玉佩落到她的寝宫之上，她乘着贝壳出来时，尾生已经死了，他到死都紧紧抱着那棵柳树，生怕自己被冲走，他要留在湖边等她。
她只能失声痛哭，再也无法流下一颗眼泪。她抱起尾生的尸体，投进湖底，偿还了他的生命。
我很后悔就那么离开她。如果那天她上了岸，现在会怎样？如果尾生没有死，她是不是还会静静地坐在湖底。
一只贝壳飘到我的面前，那是她留下的最后的话。
我早该知道你无所不知，却始终对我仁慈。你离开的那一天，我开始期盼永生，如果能有长长久久的岁月，我要等你回来，我会陪你在月圆之夜静静地坐在湖边。
人物故事：尾生抱柱 至死方休
来源于《庄子·盗跖》：“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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