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母亲淄博老家来信称:已年逾九旬尚健在的太佬想见我六十多岁的姥姥。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决定由刚满16岁的我,利用暑期送姥姥回老家,还要带上刚两岁的莉莉表妹。
听说我要去山东,同班李建同学的父亲也让他回山东泰安老家探望,于是我俩结伴而行,并在学校开了介绍信。七一年七月三号下午一点,我们一行四人在黄石大轮码头登上开往上海的“东方红”七号轮,顺江而下到南京转火车。第一次独立远行,上有老下有小还有带上小我一岁的李建(缘于这次“同船渡”他后来一辈子都把我当兄长)我是又激动又紧张。
东方红七号轮属江字号系列,是当时比较大的一艘船。我们买的是四等舱到南京的船票6.20元/张,在第二层。舱内中间是过道,两边相对摆放了六张上下铺可睡12人,门在两头一边靠船舷,一边靠船的中央过道,对面也是四等舱。五等舱在底层只有少量座位没有铺位,三等舱住六人二等舱住两人有桌椅,楼层好一些,位置靠船舷可以看江面,按现在的话叫江景房,当然票价也贵些。上船后凭船票交五角钱租一套卧具,夏天就是一张席子一个枕头一条床单。五等舱的人嫌底层热就把席子铺在甲板上睡。船的每层都有公共澡堂,几乎24小时开放非常方便,餐厅在船尾,开饭后都要排队像流水席一般。
大轮顺江而下经九江、安庆、池州、铜陵、芜湖、马鞍山,每到一地都要停靠两个小时以上,如果到港是白天旅客们可以拿着船票或卧具抵押卡下船购物和闲逛,第二天傍晚时分到达南京中山码头。南京是我的出生地上岸后一丝莫名的激动,出了码头是一条柏油马路,两边是芙蓉树叶子很特别我摘了几片夹在书里。走了一会找到一家小旅馆安顿好老小,我和李建就去火车站购买了第二天晚上220次(南京至青岛)的慢车票,他到站泰安我是淄博周村(票价10元/张)。我们出具学校证明提出买学生票(半价),人家说不符合规定。买了票后我俩在车站附近逛了一下夜市,毕竟是省会城市比黄石还是繁华许多。我五角钱买了一个天蓝色的塑料钱包,一角钱买了一个小镜子背面图案非常漂亮。
当年南京长江大桥刚通车,第二天我和李建在一家照相馆以大桥为背景拍照片。晚上上火车后我发现压在旅馆枕头下的小镜子忘记拿了,我懊悔不已。从此以后每当住店离开宾馆枕头底下我一定是要翻开看的。火车经徐州、蚌埠第二天早上到泰安李建下车,过济南后到周村。我的八舅姥爷推着一辆独轮车(就是当年淮海战役山东老乡支援解放军的那种)来接站。小脚姥姥抱着表妹坐一边,另一边放旅行包,我跟着后面走,出了车站不久就是田埂小路,还只有独轮车可行。大约七、八里的路程就到了我姥姥的娘家——周村黄营子村,离上一次探家已有十多年了,老母女俩相见抱头痛哭。
五十年代淄博建市时仅淄川、博山、周村、张店四个区,前两个区各取一字作市名。六十年代在临淄县发现了胜利油田,为了协调管理又把临淄划归淄博,五个区相距甚远,所以城市面积很大当年在全国屈指可数。临淄是古齐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九十年代后在临淄发现了春秋齐国故城;淄川有蒲松龄故居;博山是山区煤资源丰富、制陶业发达;周村是中国四大古镇之一,自明清以来商贾云集,曾被乾隆皇帝御赐“天下第一村”,电视剧《大染坊》讲的就是周村印染业,周村烧饼名扬四海;张店是建国后的新兴城市也是市政府所在地。
姥姥的娘家曾是大户人家,我太姥生了八个孩子活到成年的仅三个:我姥姥和七舅姥爷、八舅姥爷。当年他们家生意作的非常大,按我舅舅的话:家中是“黄金万两”。我姥姥可以说是大家闺秀,取名黄惠清。后来抗战时期七舅姥爷参加了游击队,一次被日本人打伤肚子抓住,家里花了许多钱把人赎回,回来后又染上了鸦片,加上常遭土匪勒索等,临近解放时偌大的一个家就败了,土改划成分为富裕中农。当年我姥姥出嫁的婆家“十里铺”村(距周村十里得名)姥爷也是做绸缎布匹生意的,在济南蚌埠都开有商铺。1944年冬天我舅舅刚出生不久,姥爷去蚌埠讨债,在回来的路上走到淮河边突遇日本兵,他害怕跳进河里,回家后就一病不起撇下一家老小走了。
在老家期间我和姥姥住在八舅姥爷家,为了防臭虫和虱子,八舅姥爷把黄色的“六六粉”直接洒在床板上,再铺一张席子,晚上睡觉时一股浓浓的农药味扑鼻而来。
八舅姥爷两儿一女,大表舅黄立林大我七、八岁那年刚结婚,他是公社的兽医每天背着个药箱到各村给牲口看病。给牛、马打针的注射器是金属渡铬的闪闪发光,打针很快,扎针后一推就Ok了。他还带我去过公社配种站,各村都把母马、驴牵来排队受孕,先由一只母马挑逗一匹高大健壮的枣红色公马,大公马前蹄搭在母马背上,长长的阳具伸了出来,只见一人快速把母马尾部推开,另一人用一类似竹筒的物件套进其阳具中,完毕后就抽取筒中精液一一给马、驴人工受精,如果是驴生下来的就是骡子。
那时村里都是有线广播,播音员用方言:周村人民广播电台,今天的天气和昨天差不多。我问大表舅:广播怎么不说普通话啊?大表舅说淄博话就是普通话。几十年后的2008年,下陆人武部的韩政委因为是淄博老乡非要到家里看望我母亲,聊天时他讲了一个笑话:一个淄博人在北京的公交车上被车门夹住屁股“哎呀夹着俺的腚了”,“屁股就说屁股什么腚不腚的,你到那里啊?买票!”售票员厉声说,此人到安定门,他想啊在北京不能说“腚”,于是说:“俺到安屁股门”。
表姨立华大我两岁当年是民办教师,住在学校很少回来。小表舅立国小我几岁,每天跟着我屁股后面玩。村里有一个远房亲戚是十五冶职工(十五冶建501铝厂时招工)在黄石上班,那年听说我姥姥回老家他也请了探亲假回来了。村里还有一个年长的亲戚喜欢谈论国家大事,他和我说:58年大跃进时把各家摊煎饼的鏊子都砸了大办钢铁,吃食堂自家不做饭。到了六零年自然灾害时没有吃的,老百姓怨声载道常有国民党飞机过来撒传单,他还捡到过,内容是大陆已经是民不聊生,号召人民团结起来……
七一年国家还处在困难时期,因为没有了煎饼鏊子无法制作煎饼,主食基本是馒头和窝窝头,但馒头都是要惨合地瓜干粉棒子面等杂粮的,我倒挺喜欢吃惨了地瓜干的馒头虽然黑但有甜味,不喜欢吃苞谷面的窝窝头,太硬尤其是冷了后更硬。那时农村是人民公社大锅饭,大表舅常带我到大队饲养场,当年土豆很多除了人吃就是喂牲口,我们去了后饲养员就挑些好的土豆煮了吃走时还带一些。人们也把土豆做成粉条和粉皮,我姥姥出钱买过几次肉,粉皮土豆炖肉太好吃了,如果素炒土豆丝,油烧开后放花椒熟(炸)锅味道好极了,这种方法我至今仍在沿用。在村里我还找到一把二胡,每天都拉一阵子。
我有时也和大表舅去自留地打井水浇灌粟(小米)禾,用辘碌从深井里打一桶水不仅要有力气还要掌握技巧。向下放时双手抱着碌筒(连同绕的井绳)一松一紧把水罐溜到井底,如果没有抱住溜的太快手柄容易伤人。水罐有尖底和平底两种,如果是尖底则一歪就灌满水,如果是平底还有拽着井绳左右摇晃才能注满水。双手向上摇碌,水罐离开井口那一刻很关键,一只手压住手柄另一只手快速将水罐提起。
在此期间我还陪姥姥去了她婆家,十六铺村吕家,住了一个星期。因自家的老房69年被我舅舅买了,我们就住姥爷的二弟家,我和二姥爷的二儿子吕培才睡一张床。二姥爷家很殷实,家里养了一只奶羊每天早上挤羊奶喝,清晨太阳未出来前到地里摘一个大西瓜,用藤蓝吊到水井里,晚上月亮出来后捞起切开,就像从冰箱中拿出来一样。咬上一口冰凉甘甜的西瓜沁人心扉。
黄营村旁有一军用机场,是初级教练机螺旋桨式,仅载两人前面是学员后面是教练。每天清晨天刚亮就开始训练,起飞和降落感觉是贴着村头的大树和屋顶,巨大的轰鸣声把我吵醒。我也与村里的孩子们常去机场。机场很大没有围墙,铁丝网也被放羊的、过路的人拆了,仅一条土沟也不深。整个机场除了跑道是水泥地坪其他场地都长满了草,有的飞机就停在露天草中,起飞时要先驶入跑道,我们就在旁边观看,当机头对着人时只有巨大的轰鸣声没有其他感觉,但飞机掉头尾部对着人时,螺旋桨向后巨大的风力把人的衣裤吹的贴着身子像旗子飘,草吹的匍匐着贴在地上。机场有时进行跳伞训练,所用飞机是双翼安2或运5型运输机,可搭载十几个人。每当有跳伞时村子里许多人都去看,飞机起飞后绕机场盘旋两周达到一定高度(大约两千米)飞到机场中央,舱门打开一个个鱼贯而出,人就一小黑点然后越来越大,伞未撑开前就像一个白色的信封飘在人的侧上方,撑开后犹如朵朵白莲花在空中绽放。伞兵们摆出不同的POS,抖开长幅标语:毛主席万岁!高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落地后有的被降落伞盖住有的被伞拖着跑。
暑假就要结束了,八月二十号告别了家乡的亲人登上南下的列车。晚上到南京我赶紧去大轮码头购买船票,因船票紧张南京新规定先在窗口取号再按号排队,我取得号后发现是一千多号,经过询问起码要到一个星期后才能购得船票,我急了,因为按计划排队是可以购得明天的船票,所以信早已写了回去后天半夜家人就要在黄石码头接船。在候船室呆了一晚,我想了一个办法,第二天早上吃了碗馄饨,我抱起小的牵着老的跟着人群直接上船,在检票口被人拦下,我说上船补票但人家不干,于是我说;你们这个规定不合理尤其是对外地人太不公平,要等一个星期,我这老的老小的小,人还病了实在没有办法了,退一步我可以不走但老人和孩子必须走。听我这样说后就把我带到办公室,一位负责人听完我的陈述后当即安排了一张到黄石的票,我谢天谢地把姥姥表妹送走。其实再要一张船票也是可以的,因为我原计划就是一个人在南京玩几天。这件事说明那时的人真好极富有同情心,同时我也很佩服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尽管仅十六岁,但一个人从小就应该得到多方锻炼,当然那种极好的社会治安现在是无法相比。
送完老小我如释重负,取了几张排队票号,然后按照父亲写给他战友的地址找到南京熊猫电子厂,李叔叔两口子非常热情安顿我住家里。白天我就外出游玩,无非是长江大桥,中山陵,玄武湖,雨花台等景点,那个年代还没有旅游一说,所以景区人很少也没有什么指示牌,记得在雨花台,我从正门进去后看完了纪念馆向后面走去找不到回来的路,一直走到一片菜地才看见一位农民,我问:大门口在哪?他愣了半天:什么叫大门口啊?我刚进来时看烈士馆的地方啊!哦!听明白后他指了路我才出来。李叔叔家的小区紧靠一兵工厂,每天都有各种枪支的射击声,其中高射机枪的声音最大非常刺耳。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我告别了李叔叔和阿姨来到码头,一看坏了:规矩改了不按号排队了,没有办法我跟着人群站了一个通宵的队才买了一张船票。看来不合理的事只能通过实践证明并改正,这才是践行“为人民服务”的宗旨!
多年过去了,姥姥已去世三十年了,表妹早已定居深圳而且事业有成,但是每每想起少年的那次远行都特别感谢我的父亲,是他老人家刻意地锻炼我,小小的年纪就开始了人生的阅历!
2017.10月 鄂鲁宁 写于威海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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