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院子里长得没过人的、无人去除的嵩草随风刷剌剌响个不停。
荒凉的院子里,随意堆砌东西,没有任何人工设置的东西。
东边堆着一堆朽木头,西边扔着一片乱柴火。左门旁排着一大片旧砖头,右门边晒着一片沙泥土。
打碎的大缸扔在墙边上,和一个破了口的坛子一起蹲在那里。坛子积了半坛雨水,那水里边有很多活物,会上下地跑,似鱼非鱼,似虫非虫,我不认识。那大缸下边有无数的潮虫,一般动吓得赶快就跑。跑得很远地站在那里回头看着,看了一回,那潮虫乱跑一阵又回到那缸磉的下边去了。
和大缸相对着,还扣着一个猪槽子,那猪槽子已经腐朽了,不知扣了多少年了。槽子底上长了不少的蘑菇,黑森森的,那是些小蘑;看样子,大概吃不得,不知长着做什么。靠着槽子的旁边就睡着一柄生锈的铁犁头。
不知为什么,这铁犁头,却看不出什么新生命来,而是全体腐烂下去了。什么也不生,什么也不长,全体黄澄澄的。用手一触就往下掉末,虽然他本质是铁的,但沦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黄泥做的了,就像要瘫了的样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来,真是远差千里,惭愧惭愧。这犁头假若是人的话,一定要流泪大哭:“我的体质比你们都好哇,怎么今天衰弱到这个样子?”它不但它自己衰弱,发黄,一下了雨,它那满身的黄色的色素,还跟着雨水流到别人的身上去。那猪槽子的半边已经被染黄了。那黄色的水流,还一直流得很远,是凡它所经过的那条土地,都被它染得焦黄。
我家院子是很荒凉的。
西边的三间,自家用装粮食的,粮食没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
靠着门洞子西壁的三间房,是租给一家养猪的。没几头猪,却把空气都搞坏了。而这房子上却在雨后长出蘑菇,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租户提着筐子上房去采蘑菇,引得全院人观看好长时间。
这房顶虽产蘑菇,却不避雨。一家人在里面住着,晴天里唱着歌晒粉,那歌声却能听出泪来。
我家院子是荒凉的。
那边住着几个漏粉的,那边住着几个养猪的。养猪的那厢房里还住着一个拉磨的。那拉磨的,夜里打着梆子通夜的打。
养猪的那一家有几个闲散杂人,常常聚在一起唱着秦腔,拉着胡琴。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则欢喜在晴天里边唱一个《叹五更》。
他们虽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叹五更,但是并不是繁华的,并不是一往直前的,并不是他们看见了光明,或是希望着光明,这些都不是的。
他们看不见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阳照在瞎子的头上了,瞎子也看不见太阳,但瞎子却感到实在是温暖了。
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
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响,他越打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因为他单单的响音,没有同调。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粉房旁边的那小偏房里,还住着一家赶车的。那终年生病的老太太的祖母,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赶车的,二儿子也是赶车的。一个儿子都有一个媳妇。大儿媳妇胖胖的,年已五十了。二儿媳妇瘦瘦的,年已四十了。
除了这些,老太太还有两个孙儿,大孙儿是二儿子的。二孙儿是大儿子的。因此他家里稍稍有点不睦,那两个媳妇妯娌之间,稍稍有点不合适,不过也不很明朗化。只是你我之间各自晓得。做嫂子的总觉得兄弟媳妇对她有些不驯,或者就因为她的儿子大的缘故吧。兄弟媳妇就总觉得嫂子是想压她,凭什么想压人呢?自己的儿子小。没有媳妇指使着,看了别人还眼气。
我家是荒凉的。
天还未明,鸡先叫了;后边磨房里那梆子声还没有停止,天就发白了。天一发白,乌鸦群就来了。
我睡在祖父旁边,祖父一醒,我就让祖父念诗,祖父就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觉不知不觉地就睡醒了,醒了一听,处处有鸟叫着,回想昨夜的风雨,可不知道今早花落了多少。”是每念必讲的,这是我的约请。
祖父正在讲着诗,我家的老厨子就起来了。他咳嗽着,听得出来,他担着水桶到井边去挑水去了。
井口离得我家的住房很远,他摇着井绳哗拉拉地响,日里是听不见的,可是在清晨,就听得分外地清明。
老厨子挑完了水,家里还没有人起来。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
附:
1. 用节奏的力量,重复,透出我家院子的荒凉。最后落到我家是荒凉的。
2. 用大、破败衬托家的没落,可能还有大环境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