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安城的少年和姑娘(二):1、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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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这是94年的春天,空气里有一种富裕的气氛,每个人似乎都站在一场洪流之中,等待着来自欲望的冲击。张楚也置身其中,看见从身边汹涌而过的人群,他依稀想起生命里的许多画面:一点简单的浪漫,也许粗布衣裳,人们的笑容那时都还没有什么目的,活得不太容易,却有许多天真。他静静的想,有一些美好的事物,终将一去不返。”

——张楚《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她搭着我的肩招摇地走着,我心中却充盈着难言的苦涩。

小时候她也是这样与我并肩行走,我们放学的路上有片荷花池,是小镇上仅有的景点。每次从那里走四季都会驻足,池子很大,一眼看不到边。我们立在池边,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大的太阳掉进远方的池水里,燃起一池火色,淤泥与碧藻寂静地烧,大片大片的荷叶不动声色柔软铺展,那绿,似渲染在纸上,深的要流出翡翠。四季最爱池中一星半点的荷花,粉而浅淡,精美有样。我却觉得它开放的姿势太过孤寂,连天色的寂寥也不及万一。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冒出来的想法,少不提文艺,提起来,必定是矫揉造作,落了俗套。

再大些时候,大到我不再流连荷花而是把注意力放到身边女孩的身影上,大到四季不再没完没了地吹风看花而是时而垂首若有所思之时。想起幼时她满目碧色与我共揽花开的场景,心头没来由地失落。大概是因为她喜欢花开而我姓谢,我们不能在一起,命中已注定。

每年的这个时候,银元山都会下雨。四季就是那个不打伞的姑娘,顶着卫衣的兜帽在不一而足的各类雨景中跑得风风火火。若不是有一次她撞掉我怀里的书,我还不知道她也在这里求学。

那一天雨下的特别大,我把愣愣的四季拉到伞下,这是五年来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弯腰帮我捡书时有雨水掉进头发里。她的头发有种阳光煨在树芽上的清香,让我想起我们出生的那个小镇。

盘山路的风像极了一场歌颂,跌宕起伏,悲从中来。由于离校区还有一段距离,我把四季带到了附近我租住的房子里。

她懒懒地窝在椅子里,踢掉鞋子把湿漉漉的光脚靠在床沿上。我递给她毛巾,又帮她把高跟鞋里的积水倒在窗外。鞋子晾在窗台上,像两条搁浅的船。

这场以“你还好吗”开头的对白持续了两个钟头,然后她站起身,赤脚走到窗台边,把船开走了。

“我男朋友的短信,我走了。”她举着屏幕闪烁的手机跟我道别。

“等会儿,把这个拿上。”我把自己的伞递过去。她接过那把小黑伞,有片刻恍惚,终于撑伞离开。

雨已经停了,四季却始终撑着伞。我打开窗户,可能是雨后的世界太过清新,她的背影显得模糊,在我视线中仓促地渐行渐远。

我以为这天晚上我会难以入眠,结果身子一触到被窝灯都没关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很久远的梦,梦里我在家乡中学的窗口向下张望,从我的角度,看不见太阳,天光从很遥远的地方倾下来,校园的景象清澈明净,与记忆中一般无二。整个学校一片寂静,楼下身着校服的人们匆匆地走,不发出一丝声音。立在走廊上,我已是这般成熟之躯,看着那些静默如同投影的中学生,不知为何我充满羡慕。楼下也有个穿校服的姑娘在看我,不知为何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那是少时的四季。于是我踏出窗口跳了下去。

我离她越来越近,但遗憾的是,我仍旧看不清她的脸。更遗憾的是,我在下坠的过程中身体不由自主地翻转,于是我看到了悬挂在楼后面的大太阳,明晃晃的刺眼光线使我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只觉得眼眶生疼,才发现房里灯没关。房间在灯光的照耀下白晃晃的很是空荡,我从床头拿了本书,又翻来覆去看不进去,干脆关了灯蒙头闭目,很多东西像水一样慢慢淌满我的脑子,再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在某个热得使人心生烦躁的夏天,我怀着天真的抱负与浸透衣衫的汗水挤上火车,去往一所据说在当地知名度很高而位于外省的我从未听过的大学——安城大学。

报考该大学前我曾特意去该校官网探点。琳琅满目的介绍深入我心:安大是一所历史悠久、学科齐全、学术实力雄厚、办学特色鲜明,在国内外具有重要影响的综合性大学。

再往下看,什么薪火相传、踔厉奋发,什么学术立校、人才强校,总之除了“985”、“211”、“教育部直属”等名词没找到外,粗略一看简直就是国家重点。

单单浏览学校的简介就花了我半个钟头,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时间足够我步行把整个校区转完两遍。我一直对纯说明性的东西充满厌恶,我中学时就特讨厌阅读题中的科普文,浪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仅仅只是为了找到两个句子之间一个字或一个词的差别,如果这也能叫高素质的语文教育,那幼儿园小朋友们的“看图找不同”也可以称作高智商游戏了。

我也很难搞懂明明恨不得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写进去的介绍为什么还要取名叫简介,而且我还不好意思问别人,怕人家说我无聊。后来开学时在宿舍我遇到像我一样无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王晓羽,羽哥告诉我,这是运用了欲扬先抑的表达手法,把这些年学校获得的有的没的虚的实的各种奖项各项荣誉一一列举还要装作低调地冠以“简介”二字,就好像在说,以下种种纯属本校殊荣的冰山一角,不过尔尔。其作用好比武侠小说中高手嘴里的侥幸侥幸,承让承让,纯属装B。

校园介绍的附图很有大观气象,又是教堂又是人工湖,比起那些仅仅将自己宏伟的教学楼高档的图书馆整齐的宿舍楼陈列出来的学校显得更加文艺更加温婉,毕竟对于一所大学,教学楼、图书馆、宿舍对学生的吸引能力比起教堂和湖泊简直就是凤姐与波多野结衣的差距。顿时我觉得这个装B的大学还是很聪明的。当然,当我入校报到并亲眼见识了该校上述三种建筑之后,我终于明白学校的聪明不是我所能想象的,我对该校不将它们搬上官网的决定表示由衷的理解。至于教堂和湖,后来我也见到了,只不过不是在我们学校,而是走出校门挤上公交汗流浃背站了近两个小时后才看到的。

我站在大学园老旧的侧门前,外墙的爬山虎围了好高,像干涸了的水帘洞荒芜丛生,我右手提着笨重的行李箱,左手是因为饮料洒了还在滴水的旧背包,一柄老旧的黑色小伞收拢在背包侧翼,我面如土色,一身汗渍,这个灰头土脸的开端拉开了我在安城荒唐青春的序幕。那时我并不知道,三年后我将在这里与少时的小伙伴重逢。

我生在秦岭以南的一个小镇上。一年里有六个月雨水不停。地理老师说来自印度洋的湿润气流撞在山岭上便幻化成我们这里丰沛的降水。这时四季就会扭头看向窗外,久久凝望极远处云里雾里若隐若现的山脉轮廓。当然,这样肆无忌惮的开小差方式通常会换来一颗正中额心的粉笔头。

绵延的雨季起始于三四月的初春,那时她就撑伞走在我的前面。春日里雨水微浅,尚不能湿人衣襟,倒是那风侵入肌骨,在每一个湿雨之日呼啸肆虐,蚀人心脾。因而常有以伞挡风的行路人,沿路边隆起的青石砖匆匆闪过,烟雨迷蒙,人倾伞斜,在很多外乡人看来,别有美感。

时至盛夏,大雨滂沱。放学的路上常常污水丛生,我扶着路边小树,沿四季的足迹踟蹰前行。四季却走的洒脱,赤裸的足踝踩着低沿的湿布鞋,竟能踩出一番危而不倒的灵动。她前行的身影有一种誓不回头的决绝,无论前路何其艰难,都一声不响走下去。我初见时觉得惊艳,看的久了,不知为何生出一抹飞蛾扑火的悲剧感,似乎深爱的人从此一去不返。

四季是我的街坊。

她常常在昏恹的阴天探头望天,神情冷漠,似乎从我刚认识她时便是如此。大概是由于缺乏关爱的原因罢。

四季母亲早亡,很小便跟着她的舅舅一家生活。至于她的父亲,却是未知其人。我常在街头巷尾听到对于四季身世的议论,或冷或暖,或叹或讽,那些不期而遇的怜悯或嘲讽里,掩不住的是对昔日及其风光的一个名字的叹惋——万娘。

四季的母亲姓万,虽生于清贫之家,却出落得清秀雅致,年纪很小时就已名动八里乡,引来无数乡人的关注暗叹,按照乡里以“娘”字冠以女子姓氏称呼漂亮女子的习俗,便被换唤作:万娘。

我未见过万娘,不知这被长辈人追捧叹息的女子能美到什么程度。但有很多个瞬间,望向四季我都能感受到那种美的遗留。

幼时我们放学回家要路过一片水塘,盛夏的时候,塘里的荷花开了,夕阳将满池荷叶衬得墨绿,池中的荷花就如西天的朵朵红云,望之欲燃。

每次走到那里,四季都移不开脚。我接过她的背包,她飞也似地奔过去,在塘边脱了鞋,赤脚踩在塘沿的淤泥里,有时她会用手捧一捧塘水,泼向相隔不远的荷叶,银瓶乍破,水光溅落。她常常惊诧于我自始至终的静默,总是嚷着招呼我,谢敛,过来看看。

彼时天色尚存余光,四下晴暖无风,莲叶接天水光莹碧,四季的神情有难得的柔和,我自小没什么情调,只在塘边呆呆看着,心里却充盈着某种莫名的悲痛。我早已深知,我们是做不得情侣的,大概是因为她喜欢花开而我姓谢,生来就注定。

待到夕阳只剩一抹扁平的影子,西方的红云像烧过的木炭,余烬将熄,四季用清水洗去足上泥土,坐在塘边细心晾干双脚,她对着西天死气沉沉的云朵吐一口气,脸上恢复了习以为常的冷漠,这才穿上她的小布鞋上路,薄唇微抿,背影决然。我亦步亦趋紧随其后,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妥。

我们一路走回家门所对的街上,四季脚步急缓,回头瞥我一眼,我向她道别,她只点点头,缓缓推开那扇涂了黑漆的老木门,脚步欲行又止,终于闪身消失在阴暗里。我知道,每次进门,她都有片刻挣扎纠结,这些年寄人篱下的心酸无奈孤苦无依,都只在迈门坎时步伐的微微一滞里了。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但凡对现世有所不满,总会找个寄托的。四季的寄托在北方。她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谢敛,我总觉得我小时候便是生活在北方的人。”类似这样的对白总让我无言,我很想说,我知道你喜欢北方,可是姑娘,我从五岁就认识你了,你确定不是在逗我?四季不理会我不解风情的诧异目光,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醉梦里(或许应该叫意淫),“没错,我生在北方,有一个名叫季青的街坊。我们住在北方小城的一条胡同里,春去秋来,静默生长。”听听,幻想症能把一个人祸害到什么程度,胡言乱语居然都押了韵脚。

那时不比现在,每个人都可以是不吃药的病人,活蹦乱跳感觉自己“萌萌哒”,折腾一番后又披上人袍做了医生,声嘶力竭呼喊着“何必放弃治疗”,但我觉得,四季确实需要治疗了。她的目光逗留在窗口的时间越来越长,面向绵延的群山荒芜的峻岭,那个没有太阳光顾的方向。有时干脆趴在窗台上,神情一成不变冷峻刻板,却又掺杂了惊心动魄美的余留。一整个课间飞逝而过,我捧书至面门,不时偷眼观望,有时甚至忘记去厕所。待到上课铃突兀地响起,四季轻转身徐步回自己座位,她的位子离我不远,有时与我目光相撞,眼中保留的北方山脉的苍凉肃杀让我心悸。那时我初开始读诗,脑海中忍不住闪过顾城的远和近: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那是我们初中的最后一年,学期伊始,来自黄土高原的班主任老师便用满是感慨的沧桑语气告诉我们,我们即将迎来人生中第一座分水岭。那天下午,严肃庄重的陕北口音回荡在整个阴暗破落的旧教室:“同学们,中考是人生的第一场正儿八经的选拔,是你们奔向更为广阔生活的一大步。大浪淘沙,刷下去的都是渣滓,剩下的才是黄金。”我在心里暗自揣摩他“正儿八经”四字的发音,身边的小胖鼻孔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以行动证明了他对老师专断话语的嗤之以鼻。

小胖是我的同桌,他有一头柔软的卷发,和一双无辜的眼睛,圆润的下巴被宽厚的胸腔托起,显出呆萌的样子。看到他我就想起了诗里维多利亚的树熊:他没有家/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他只有,许许多多/浆果一样的梦/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小胖是一个很独特的人,自我与他同桌起,他对我国教育的批判就没停过,他曾不止一次义愤填膺地谈起他弃学从商的远大理想。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富可敌国的大商人,然后买官去教育部,深化改革中国教育体制。他的好多言论都曾引起班中众学子的共鸣,受到除校方以外的多方推崇,后来他中考落榜,得偿所愿开始了资本积累的过程。那时我们已经失去所有联系,我曾以为,在未来某天的新闻联播里,他那张肉嘟嘟的胖脸会铺满电视屏幕,而下面的标题,大概是诸如某部长起草教育改革文书,国家将推行新政策之类。直到我在大学期间某次外出吃麻辣烫时,遇见店内伙计躲闪的眼神,他躲在厨房门帘后,我张开口,却什么也没唤出声。听说那家店的老板,同样是辍学打工起家,比他还要小两岁。我大口吃完碗里的粉丝鱼丸,味同嚼蜡。径直走出那家店,之后再未光顾。


让时光回到我们坐在一起聆听教诲的时刻。“感冒了吧?”我从抽屉掏出一卷纸递给他,阻止了他的“嗤之以鼻”。小胖边擦鼻涕边听教诲,神情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如闻仙乐耳暂明。蓦地,黄土高坡的语风变了:“那同学,你往外瞅什么呢?还看,说的就是你!”

四季在全班同学的聚焦下回过神来,彬彬有礼地站起来,双眼直视前方,若有所思。

“你瞎瞅什么呢?”

“山的那边。”说完四季轻轻坐下,似尘埃落定,不惊起一粒浮尘。

我很清晰地看到那些课下常常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的八卦女团体眼里的不屑,那些眼神汇聚在一起,强烈地似乎要化为一声“切”从鼻孔呼出。在那浮夸的不屑掩埋的深处,是女性天赋中尤为明显的深深的嫉妒。

等我转过目光,才发现小胖正直勾勾看着我,他嘴角有青春里不言而喻的暧昧笑容,问,那女生跟你很熟?

嗯,自小认识。

她很……嗯,很独特。小胖思考了片刻总结道。

乌飞兔走春去秋来,日子不急不缓,中考的压力高悬,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人生的分岔路,我们忐忑不安,又满怀期待。人生,多么成熟的字眼,大人们怨天尤人时总是挂在嘴边,不可预知,变幻莫测,玄之又玄。

四季仍然魔愣地独守窗台,看远山寂寥,天地阔远,映在她平静的目中,波澜不惊,如一潭美丽而冷清的死水。姑娘,你病入膏肓了吧?我在草纸上写下。又匆忙地划掉,继续对着函数草图绞尽脑汁。

“你们两家隔得很近?”小胖凑过来,看着被我划得乱七八糟的草纸,心照不宣地发问。

“以前住一条街,现在正闹搬迁呢,过不了多久,应该会在同一小区吧。”书山题海舟车劳顿,有个人聊聊天倒也不错。

“那你们放学怎么不一块回家?”

“唔。”

学校离家算不得多远,之前我也常与四季步行作伴。四季话少,自然不是谈天的理想伙伴,而我性子内敛,亦不是话唠,我们走在一起,沉默也不至于那么尴尬。后来课业加重,晚上时间匮乏,家里为我买了辆单车,我与镇上几个同龄的男孩子,争先恐后一路飞驰,意气风发一骑绝尘。尘土飞扬中我成功融入男生的群体,说脏话,吹口哨,一路飙车。四季什么也没说,仍喜欢一个人静静行走,常有情窦初开的少年跑去搭讪,四季一言不发,自顾自走着,我从路对面飞驰而过,心里莫名爽快。自那时起,每天早上她都会来我座位前,小手一伸,我识趣地把作业捧给她,她有些小得意的拿去备份,那是她难得的冰冻解封的时刻,我心满意足,就像完成了多年夙愿。

“送她回家啊。你得有所行动,中考后还不知会去哪个学校,别给自己留遗憾啊。”小胖语重心长地教育我。

“钾钙钠镁铝锌铁锡铅氢……”我念叨着化学元素没再答话。

小胖的那番话,我不是没考虑过,顺着思路的铁轨延展,我大概能想象到,四季用她美丽而冷漠的大眼睛扫我一眼,就像看那些跑上来自讨没趣的搭讪者,然后继续走她的路,也许她会看在自小相识的份上叹一口气,稍有人情味地吐出句话:“你走吧。”

因而之后的某个黄昏,当我扶着单车,看到面前女孩轻皱的眉眼,心里泛起汹涌的波澜,还要故作平静地问一句,你不舒服?

“带我走。”

我们穿行在八里乡萧条的街上,沿路的风景行人浓墨淡彩不留一丝印象,四季横抓我腰上的衣衫,拳头渐渐收紧,她身下是我胡乱一叠的校服上衣,估计坐上去也不怎么舒服。我们轻驶过古旧的白桥,沿路旁的青石平稳行进。前方的荷塘早已被翻修的水泥石灰围起一个蜿蜒曲折的弧边,夕阳从极远处掉进水里,世界昏暗了好多仍旧满是轻柔,四季轻伏在我身上,我回头望她一眼,恰逢她对视的眼神,她的眼睛寒冰消融,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不可预知,变幻莫测,玄之又玄。

那天我自己洗的校服,早春的风料峭清洁,我坐在院子里,听着街道上打地机浑厚沉闷的声音,后来这种声音反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与我的心跳保持相同的节奏,一下一下,将少年时代的悸动与狂躁深深敲埋进我的骨血。远方传来一声闷响,大地轻微一颤,又一栋旧房子倒下了。而我,袖口高挽,有一种名叫前程的古怪物件,压抑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使我难受。自那天起,我习惯了每天送四季回去,我没有用错词,习惯。这世上有些你所热衷的事,只做一次,已成习惯。

夕阳欲颓,我们穿行在时光里,路途短暂,光阴飞退。若有阴雨天,四季执一把黑伞,斜风细雨,千家万户灯火寥黯,时有炊烟,与阴云相接,烟熏雾绕,模糊难辨。路程的尽头,四季的舅母常搬一张旧木板凳,坐在门前矮檐下,吃力地弯下有些臃肿的腰身,将剥好的豆角放进地上的瓷盆。见四季归来,忙起身让出板凳,径直没入门内。我向她挥手,四季仍向少时那样点点头,有时会把她的黑伞塞到我手里。

平缓的日子平缓的考试漫长的阴雨漫长的等待。到现在我几乎忘记了关于中考的每一个环节,那些场关乎命运的考试就像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抹去。只记得考前一天我失眠了,半夜起床把晾在房间的黑伞反复折叠打开,最后将每一道窄纹展平每一条沟壑理顺,窗外雨声细密,不知四季是否如我一般无眠。而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时,我在雨水中站了好久,那些欢笑癫狂哭泣呼喊仿佛与我无关,等到浑身湿透,总算为心中的若有所失找了个理由。

一柄黑色小伞撑在头顶,每一个阴雨天,四季一如少年时抬首望天的冷漠姿态。兴许是为了更清楚地记住她容颜的每一个细节,在我的回忆里,四季总是一副静止的姿态。她说谢敛。我说嗯。我看着她的眼睛,不可预知,变幻莫测,玄之又玄。

长久的沉默,当她消失在雨幕里,我的手中多了把伞。

那天下午我几乎找遍整个校园,终于在黄昏一个人撑伞离开这所人去楼空的青春中转站。如果在四季在后面,她应该能追上我。我这么想着,一步一步推车行走在雨幕里,直到回到我们居住的街。

街道上沟壑纵横,泥土石灰消融在雨水里将周围的土地染成黄白一片,工人们冒雨施工的吆喝声在这寂静城镇传得很远,四季居住的老房子,坍塌成残砖片瓦断壁残垣。四季舅母常用的瓷盆,静静搁置在街巷一角,装满盛夏的雨水,是这一片狼藉里惟一的清澈。

“街头那家人啊,他们早就计划搬走了,一直等到那家姑娘考完试。”母亲轻描淡写地絮叨着。

我什么也没说,静静把伞挂到门把手上。卧室的窗户没关,这个夏天的雨水,似乎比以往清冷得多。

4

如今再想起考前我们告别初中同窗时的场景真是遥远而模糊了。

那时我们互赠留言,语气唏嘘沧桑故作老成,我的麻线本轮完一圈,细瞅多是“苟富贵无相忘”,“身行千里,不忘故交”诸如此类句段,再附以龙飞凤舞杂如草蛇的签名,似有着超脱年龄的成熟和炫耀。可想当时是有多幼稚了。

后来那个薄本被我母亲连同我昔日的旧书一同卖了废纸,我因此丢失了众人于我的许诺与留言——特别是其中许多人,我此后再未逢见——只有四季的留语,被我提前剪下夹在日记本里,保留至今。

四季的字迹不美,却很清秀。在那张粗糙泛黄的纸片上,有她纤细的笔迹,是徐志摩《再别康桥》中的一句: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然后她一笔一划留下一个无关风雅的名字——万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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