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梦是很奇怪的过程,有时候记得一清二梦,有时候知道曾南柯一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梦境。我时常忆梦,喜欢把它们联想到小说提材上,好梦恶梦,都不想忘记。
以下短篇是06年曾做的一个梦,还别说,这样写一写,事隔多年,再看仍犹梦醒时分,清晰震撼。不过,哪些是梦境,哪些是杜撰,看客自作分辨,就不必为闲人戏梦了。
[原创]失落的水乡
嫁入梅宅一年多了,这一年,我从来没有出去过。我无忧无虑,外面的生活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梅宅的主人是水庄的外来客,什么时候来到水乡的我已经记不得。梅宅的主人是一个大生意家,几近垄断了水庄的商业发展。经他改造的水庄呈圆月型,仿效郑国沿习座西面东的旧有传统,独建了一座既气势磅礴又显大家闺秀风采的庭园,左右两则落成度假村。环绕下去的是普通水乡众人的住宅,中间错落着小桥,四周环水,港汊枝歧,时窄时宽,每日如有游人出船均会派出通知单,让途经的住户清理自家前阶,避免游赏道有所阻碍。游人看中了谁家的小院,都可以与主人商议住下来,享受水乡恬静的生活。
我是水庄的土生儿,自懂事起就住在水庄里,嫁入梅宅的情景我已经想不起,只知道有一天,我在船上见到美丽和珩瓒在讲唇语,明明没有残疾的他们在玩着我看不懂的游戏,那天我生气了。
我小时候是在继家长大的,继珩瓒比我大五岁,我一直叫他哥。哥说我从小身体就不好,继家世代从医,经史先生介绍,我才会寄养在他家。珩瓒去哪里都会带上我,即使家族规定不能进去的古老印章房。七岁那年我的脚终于不能走了,以后就一直被他抱着长大的。我们的家是一个沿袭旧时习惯,依然生活在水上的庄园,面积约有一百三十多平方公里,是一个宁静美丽的水庄,经年历久,有过许多显赫的家族,继家就是之一,可是随着经济扩展,自对外接受投资以来,世代受文濡渲染的乡人不懂营商,面对梅宅优越的经商手段,许多家族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家园的产权。
今天梅廷修去参加聚会了,对于我这个不能行走的人,外面的世界与我又有何干?我心情时有郁闷,独自在院中发呆。忽见日前搭载游人的小船上无人,便自己摸索着坐了下去,独享着秋风阵阵。很久没有坐过船了,过去曾有的快乐早就随着水庄的改变而烟消云散。船在水里一漾一漾地,我太累了,半躺着在船里恍如梦寐。
不知何时,小船竟脱绳飘动起来,顺着水流一直缓缓飘荡,我心无所牵碍,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忽闻前面淙淙流动的水声中似有鸟鸣,抬头看去,几只棕红色的怪鸟在水里嬉戏。在水乡多年,并未曾见过这种鸟儿,想是梅家弄来的赏鸟吧,早前已闻得他们为水庄增加多种鱼类,畜类,说是增添观赏和游玩的乐趣。远看它们之所以感觉有些怪异,是因它们外形看起来很像鸡,眼睛斗大,嘴巴尖尖,但眼珠子是深绿色的,一身棕红的羽毛蓬松。此时一只雏鸟笨拙地在船边跟着,眼看快要淹水了,我一时不忍伸手扶起它,放在手心里端详,它慢慢抬着头,眼睛轻微张开了,眼内竟然一片澄绿,这时一只大鸟猛地扑上来把它撞下水去,转身恨恨地看着我,神情有些愤怒,眼神竟让我感觉突而怵心。大概以为我要伤害它的稚稚小儿吧,看来,连鸟儿都摒弃我了。
梅廷修说第一次见到我便喜欢我了。他人长得很书生气,与他父亲那种生意人很不一样,与珩瓒也是不同的。那次我与珩瓒正在小船上嬉闹,与他们的游船迎面相接。珩瓒把我抱上他的船后,便划船离开了。廷修没有什么架子,我甚至不知道他就是梅宅的少主人。他轻轻地扶住我,帮我带上一圈绿环,还帮我把脚泡入水里,说我的脚趾看起来像珍珠一样。我的脚浸泡在水里,随水纹波动着,仿佛能活动一般,瞧着甚是喜欢。但那天以后,我便开始发现珩瓒与美丽有秘密了,他们总是私语喃喃,时时有意无意把我留在梅廷修的船上,我成了总是被留下的那一个。美丽从小与我们一起玩耍,但这之前,珩瓒从来不把我留下给陌生人,唉,陌生如廷修,陌生如珩瓒。
被鸟儿惊扰一番,心情有些差了,想回航,却发现船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操纵。刚才还在船边戏嘻的那些鸟儿已不知何时飞走了。船继续被风推动着,随风向飘移,水道逐渐窄小,想必是要进入别家门前阶了,此时风力有了阻碍,水流的推力也减少了许多,我伸手用力在水里逆向划动,船便慢慢地有所停顿。此时抬眼远观,前面停满了家具随载的家船,终于是把我的去势给挡住了。
一位大姐正在指挥家具的搬动,面前是一间很高大的旧宅,前阶迎客的房门油漆已经有所剥落,看到了斑斑的岁月痕迹。我向大姐叫起来,“请问能让我通过吗?”大姐惊讶地回望,见我独自一人在船上,说道,“正在搬家具呢,估计要再二个小时才行,你就稍为等一下吧,早上没接到有船通行的消息,所以就安排搬货物了。”
“你们把这藤椅也搬走吧。”随着一把男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屋里走出来,举着一把太师椅。怎么声音那么熟悉,让我怦然心动,那确是曾经熟悉的背影,竟然是一年多没见到的珩瓒。我心里澜起一阵波动,眼睛不由红了起来。珩瓒转身之际发现我在船里呆着,也是一愣,急忙过来拉住船身把我抱了上去。
“你在这干吗?多危险你知不知道,这急流的水是会翻船的,何况还坐的是这小玩具船。你呀!!!真是的,刚从梅宅那过来的吧?“
沿水路从梅宅到这旧宅乡应该有大半天的时间了吧。水乡是圆月形的,溪流的风向不会逆转,顺着风势沿水路绕大圈子,几乎把整个水乡都绕过了才能回到梅宅。走陆路回去也要大半天时间,此时天色已偏午,所以珩瓒才会忧虑。我要回去的话时间已经不够了。
一年多没见珩瓒了,不可否认的是我怀念他的气息。我笑嘻嘻看着他,被带进正屋大厅里。在厅里通体清凉,不知为何让我想起在水里看到的那满目澄绿的小雏鸟。尽管外面日正当午,可屋内却阴暗透凉。珩瓒抱着我穿过大厅走到后花园的小竹棚里坐下,竹凳旁竟然随意摆放着一堆古老的印章,各形各状。我团坐在椅子上兴致勃勃地把玩着,像回到小时候。珩瓒一边泡茶一边皱眉。
“哥,不要老想着把我送走,既然已经出来了,就让我玩个够再回去吧。” 我一边玩着古老的印章,一边嬉笑,心中却隐隐约约觉得不妥,不知何事慌乱。
“这是你的家吗?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这里有房子?听说,你……,要结婚了,是吗?”我假装淡定地说着。
“这是我们继家的祖屋,很多年前已经被梅家收去。前一阵子梅廷修知道了,又让回给我的。你不知道吗?”珩瓒一边说着,神情有些怪怪的。
“我已经把请贴都发出去了,你今天本来应该收到的,谁知你还这样顽皮,坐上小船乱走。还好,我也算亲自跟你说了。”
“你不会是打算婚后就在这屋里住下来吧,那大嫂会肯吗。这屋子破破的,维修下偶尔休养还不错,结婚嘛,似乎不够喜庆阿。”我突然又有一种闷闷的感觉,不想再假装有兴趣讨论下去。手里转动的着印章,仿佛有表情似的,印象雕刻空洞处像那大怪鸟的眼睛一般瞪着我,恶狠狠的。
“这是谁的?以前在印章房我们是不是玩过?”
“这是家族每代象征权力的徽章,几代前已经没落,只是当成旧物来收藏,没什么大意义的。”珩瓒神情有些不自然,“应该有玩过吧,不记得了。”
“那可算是古董阿,很有价值的吧。”
“我才不会靠这些东西。我有自己的生活,屋子整理好我就会离开这里了,只是不时回来,如你所说的,度度假吧。”
“哥,你要走?会去哪里?”
他转身倒茶,竟似未听到我的话,唉,要走的始终是要走,只有我自己被留下,心里一阵烦闷,不小心扫掉了几个印章。这么重要的家族传物,珩瓒竟然一些珍视都没有,随便让我玩上了半天。
“珩瓒,在吗?”
美丽的声音从外飘进来,清丽嘹亮。未及探看,一个轻红的身影便窜了进来。美丽瞧见我与珩瓒,眼珠子闪了一下。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又腻在一起拉?对着这些旧东西也能说上一世纪,服你们了。搬完东西没,玩玩去吧,都快要离开这里了,走走我们从前玩过的地方,留恋一下,如何?”
美丽伸出双手,一手拉住我们一人,可我心里仿佛有些妒忌,我已经好久没有拉过珩瓒的手了。珩瓒看着我,像是知道我的心意一般,轻轻挣脱了美丽。
“好,我去准备船,你们坐一会,很快就行。”
“哥,要不,坐我的吧。”
珩瓒不由轻笑了一声,“就你那小船,能载你来到我家门算你幸运,还让我们三人坐阿,想翻船是不是?”美丽附和着,咯咯笑得几乎倒地。我又有些不悦了。
珩瓒转身出去做准备,美丽与我重新坐下来,她瞧着我把玩的印章,突然黯然下来。我递着一块菱形的章给她,说道,“哥刚才说这个是他那家族的权力徵章,不知这个代表什么,你猜得到吗?”
美丽的手突然一凛,竟没有接好我递过去的章,由它跌落在地上,“这些徽章以前都是很有霸气的,没想到今日竟沦落这番景象。香涵,别玩太久,你哥说会沾霉气的。”她赶紧捡起来放回桌上,似乎多拿一刻都不愿意。哦,珩瓒竟然没跟我说过,心里更不悦了,可是转念又有些懊恼,谁叫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香涵。
“美丽,你跟哥一起走吗?他是不是真的要结婚了?”我看着美丽,希望她告诉我原来另有隐情。
“是呀,他是说要结婚了,我还要去当宾相。无所谓,我又没结婚,他去哪里我都会跟着。我不在乎,你知道的。”
跟美丽多年朋友,她话中有话我很清楚,心下未免有一丝惆怅。是的,她不在乎,她真的会一直跟着珩瓒。一直以来只有我最在乎,只有我最在意罢了。
珩瓒从房外跑进,手里拿着两大串绿枝,那是我们孩时最喜欢的绿环带,每次游玩的时候珩瓒都会带着,每人一串,带在身上一遍清香。跟以前一样,他惯性地走到我身边将绿环挂在我身上,而美丽则抢了来自己挂上。
“哥,你呢?”
“我长大了,就你们小女孩才挂。”
瞧着珩瓒一面温柔,我心里略略舒坦一些。我转身拉着美丽,“走,一起玩去。”
珩瓒抱着我来到前房,此时家具已清理一空,只得两三张小木椅,稀稀疏疏错落着,还有一排整齐的继家祖先牌位。珩瓒的眼神一度暗淡下来,我不禁心酸。珩瓒真的家道中落了吗?还是……?
“大姐运家具把家船和小船都拖走了,现在只得香涵那船了,坐不下三人的。我的水车也只得两个座位。美丽,要不你先等等,我带香涵去,上了岸再回来接你吧。”美丽在珩瓒面前是永远的服从者,她微笑地摆摆手,“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
珩瓒转身去杂房取车,美丽暖昧地看着我,“不要忘记,你已经不是珩瓒的香涵了,还是快些回到现实中去吧。没用的,我不会在乎。我永远会在珩瓒的身边,因为我是他的影子。”
我一时语塞。美丽,你太傻了。你的失败不是因为我,我早就选择了离开,哥不爱你,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没有了我,不是还有结婚帖里的嫂子吗?他永远不会选择你的,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是你跟在哥身边做了这么久的影子,你都不知道吗?
珩瓒推着水车出来,看得出来,水车经他改良过,虽然跟普通单车外形相似,但是中间装了毛刷状的转动器,前面位置加了硬胶扶手,后座有挡风的屏,这种设计看起来后座的人是不用出力的,只要双手围着前座,身靠屏风就行了,既安全又省心。
“这是我改动了的,还未使用过,怕不怕?”珩瓒得意地看着我,伸出手温柔地拨弄我的前额,“这样,香涵的长发就不怕被风吹了。走吧。”
我招招手把美丽叫到身旁,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们离开后就不会再见到我了。哥还给你,你记得好好地看着他。我一直希望你们都幸福,真的。”美丽摇摇头,转身走前见她嘴动了动,轻轻说了什么,但是没发出声音,一时不知她在说什么。
珩瓒把我抱上车嘱我坐稳,从容地踏车冲进溪流里,在水里震动了几下,终于平稳下来。我和珩瓒哈哈大笑,因为我只要一紧张,双手便会紧紧环住他腰际,自小他最怕我环他的腰,说我没力,弄得他痒痒的,我总是瞬间伸出手指咯吱他,我知道,这是他的死穴,以前无论惹他多生气不理我了,只要我咯吱他,便不再有隔阂,他会把我抱起来疯转,直至我几乎晕倒在他怀里。
我们顺着水流来到以前与小伙伴把玩的渡口,珩瓒设计的水车真好,可水陆两用。远远见到前面有几幢新起的楼房,一时心血来潮,指着前方大叫,“哥,我们去那里吧,我还想到大街市里走走。好久没去过了,不知那里的人还认不认得我们?”
孩童时经常被大人们带到渡口玩,每次我和哥都能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间溜到大街市里去玩。街市里到处是大理石板路,各人穿着木屐走在路上嗒嗒地响,非常清脆,习惯了以后,凭着声音远远地就能猜到是谁在走路,往往能达到突然袭击的效果。街市里摆档口的老板都认得我们,哥也经常帮他们做事,有个老伯,叫史先生,他脚不好,每次都是我帮着去买东西,哥帮他打扫,邻铺到外省走货的大叔带些新奇玩意,总是一不留神便给我和哥拆了来看,不过哥每次都能装回去,所以今天哥能做这个水陆两用的水车,我一点都不会奇怪。
珩瓒与我慢慢骑着车向大街市那些新楼驶去,一路上凉风吹动,我轻轻揽住哥的腰际,象回到孩童时代。风越吹越大了,砂石随风飞舞,天空渐渐灰暗起来。我眯着眼睛看了看,竟然见到一片片丝状的黑云在我们头顶呼啸而过,从四面八方向那几幢新楼飞腾过去。
“哥,那几幢楼似乎有问题,被乌云笼罩,一路牵引到我们头顶呢。”珩瓒回看了我一眼,突然刹停了车,他的眼神让我不禁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怎么拉?发生什么事了?”他指着我,让我低头看,只见我身上挂着的绿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焦黑了。
“你有没感觉不舒服阿?”经他一说,的确是觉得冷了,寒彻入骨,我不由打了个冷颤。眼中看到的珩瓒竟开始有些迷离了。“哥,我怎么好像看不清楚你,天色怎么黑得那么快阿。”珩瓒闻言一惊,伸手抱住我,随手推倒了水车,快步向大街市跑去。
“我们得去史先生那避一避。天呈异象,恐怕不是件好事。”我的呼吸随着珩瓒紧拥竟有些急促了起来,被珩瓒抱住的身边渐渐有些回暖。
“哥,不要紧的,赶不了就不去了。”
“你不要睡着,我们很快就到了,看到前面的大理石路了吗,我们快到了。”
许是风雨欲来吧,大街上一片萧瑟,晚秋的落叶在地上回旋着,灰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盏醒目的红十字灯。我们来到大街的医护所了,珩瓒抱住我冲了进去,小李护士正在整理用具,见到我们赶紧走过来。
“外面要下暴雨了,你们两个还在外面干什么。史先生说你们可能会来,还真算到了,他今天没外出的,从诊所后楼去吧,那里有阳蓬,不怕风雨呢。”
“小李,你真聪明,我就是来走那条路的。”
珩瓒缓了缓神色,向小李勉强笑了笑,打了个奇怪的手势。小李忧虑重重地看看我身上那已焦黑掉的绿环,伸出手暖我的脸,“珩瓒真好,是吗?”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困了,围着珩瓒的手开始无力松下,珩瓒紧了紧手臂,把我再抱高些。
“快到了,不准睡觉,史先生要生气的,我们好久没来过了,你好好陪跟他聊聊天。乖,别睡。”
“哥,够了。不要去了,我不想去了。救不救我都一样,我们注定是要分开的。”
“不行,我不许你放弃。”
珩瓒突然低下头来,轻轻吻了吻我的唇。我的神智有些恍惚,他,在吻我吗?我觉得四肢越来越乏力,感觉到他抱住我的手却越来越用力,瞬间他狠狠地吻了下来,舌头温暖湿润,一股暖气从我嘴际浸透而入。是的,他在吻我。脑海里突然想起临行时美丽无声的嘴形,红唇一张一扁,一平一吸地,说什么呢?我暗自动了动唇。一滴咸咸的热泪沿着珩瓒的鼻翼流到我的嘴角。我突然知道美丽在说什么了。
我的神智一瞬间被拉扯回来,轻轻睁开眼睛,珩瓒的唇仍然停在我嘴边,一面悲怆。不远处,史先生在看着我们,轻咳了一下。我脸一热,轻轻推了推珩瓒。距离上次见史先生已经一年多,这老头精神益发隽秀不觉经老。他向我们走来,低头看着我,爱怜地说,“唉,还是逃不过。你今天是不是救过一只小鸟?”
对,我想起来了,那眼睛澄绿的小鸟,还有大鸟凶狠的眼神。它们就是鬼魅?我竟在一日内碰过鬼魅的雏鸟和印章?没想到,终于还是我把印章的护灵给解封了。
“史先生,我不能把她再送回去。我不知道印章的封印什么时候被解了,早知道我就不给她玩了。继家那些鬼魂已经被牵引到大街市的几幢新楼里,小李指点我们走的那条路,即使它们不能进入,香涵她还是顶不下去了。你看,绿环也已经不能保护她。我不要她死,我只想她可以活过来。那些鬼魅要跟着我多久都没问题,你就帮帮我们吧。”珩瓒看着史先生,眼泪又滴落在我的脸上。我发现我竟然没有力气去摸他的脸庞,不禁有些心痛。
史先生,是一间小药铺的老板,母亲说我的出生是他接来的。他对我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我的每一根神经扯动,他都知道是什么毛病。
七岁那年,趁着继家做家族神祭仪式时,珩瓒偷偷带我跑到印章房玩耍,结果我们被关在黑暗的印章房里出不来。那些印章在黑暗中亮起混浊的暗红光,与继家所有祖宗牌匾互映出一面镜子,照射在我的身上。没想到瞬间,它们竟发出呼啸的强风,把我和珩瓒吹得站都站不稳,镜子发出一股吸引力,要把我拉进去。珩瓒把我紧紧抱住,与巨力牵扯起来。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苦苦支撑,最后是史先生出现把我们救出来的。那一天以后,我的脚就不能动了。母亲说可能是因为我们已经触动了继家的神灵。珩瓒的父亲很生气,要惩治我们,于是不再允许我们见面。我被搬离到了继家其他的房业去。然而尽管如此,只要一有机会,珩瓒还是会偷偷来找我,美丽则经常充当我们的保护色。
直到结婚前的两个星期,我才知道七岁那年发生的倒底是什么事。
那天,梅廷修带着我去珩瓒家登门造访。那时我已经很虚弱,不能自己坐轮椅了。梅廷修跟珩瓒说,“香涵再跟着你,只会日渐衰亡,让她离开你吧,我会让她幸福的。我不会让她再单独来到这里了。你世代相传的印章就是你永恒的标记,他们都来集中对付香涵。你们永远没有机会在一起,只会相互拖累。让她走吧。”后来我开始陷入半昏迷状态,迷糊中珩瓒抱着我拼命地跑到史先生铺里,很奇怪,我居然还能听到史老头对珩瓒讲得这番话:
“香涵注定会成为鬼魅的主人,吞噬你的家族,这是必然的结果,这是她一出生我就知道的事实。继族从曾祖父那代便开始家道中落了,那是因为伤害过一只雏鸟。那种雏鸟就是鬼魅的代身,成为了继族命中的克星。她七岁那年你们以为只是搔扰了你家的神灵才会这样吗?那是印章上面的继家护灵已经看到她的命运,如果不是你护着她,她早就没命了。她丢失的双脚其实重叠在你体内,你在替她走路,替她奔跑。只要和你继续在一起,她就会被继家的印章诅咒,一直衰弱下去。”
史先生当年已经把继家的印章全封印了,与祖先牌匾隔绝放置。尽量继家已是末落的世家,但珩瓒的父亲不能承受家道衰落的罪孽,为了保护家族和儿子,所以不再允许我们见面,因为谁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成为鬼魅的主人。史先生知道我和珩瓒时常偷偷见面,便给了他绿环,让他与我外出的时候要带上,既可防止继家的护灵伤害我,绿环的气息也会赶走鬼魅。
“七岁以后你们就不应该再见的。我之所以告诉梅廷修,是因为现在只有他可以保护香涵了。香涵她一直把你当成哥哥,为了你们两个好,珩瓒,你就别再为难自己了。”
经历三代后,本来已摆脱鬼魅控制的珩瓒,又遇到了我。我冥冥中注定是鬼魅的主人,我会在它第一次落水的时候护住它。这以后,它便会以我为母。鬼魅是一种恶,来人世寻找罪孽,它们会吞噬母体,将邪气渗透给身边的人,形成一只新的雏鸟,循环不息。那些世代相传的印章,早已是历代魂魄的归宿,他们知道了我的宿命,所以是不会放过我的。只有梅廷修可以挽救我,史先生没有告诉我原因,但只要我不再触碰继家的印章,即使被鬼魅侵蚀的我也不会伤害到珩瓒。而我,的确也应该离开珩瓒了。
那一天珩瓒也是这样抱住我,尽管他一直看着我,但我却回避了。最后我跟梅廷修离开,如期举行婚礼。我没有告诉珩瓒,其实我根本不怕什么霉气,也不怕什么鬼魅,史先生说的话我都不在意,反正我已经把脚献出来了,我们谁都不知道身边的人哪一天会离我们远去。我之所以离开他,是因为美丽。从小到大,我们的童年都有美丽,无论我们拥有多少秘密,多么亲近,美丽都如影随行地在我们身边。可是渐渐地,我心中的大哥与美丽竟然也有个秘密,一个我不知道的秘密。即使他多么宠爱着我,他与美丽的眼神永远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朦胧,即使哥说过他不爱美丽,但是他们的这个秘密却始终在我心底盘旋如针刺。我何必呢。美丽那么爱他,而我已经是没有脚的鸟了。
今天,我总算知道了珩瓒与美丽的这个秘密。美丽说的是,他只爱你。暗自苦恼了多年,我竟然不知道这个秘密。
史先生把我接过抱进房,我最后看了看珩瓒的脸,突然有种舍不得,紧紧地捉住他的手,一种温暖油然而生。我挣扎着说,“哥,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和美丽的秘密。”他轻轻放开我的手,嘴唇呢喃着,做着与美丽一模样的口型。我的眼睛慢慢迷糊了,恍惚间珩瓒的眼珠渐渐地转为一片绿澄澄,仿佛一泓水深宁静,我终于昏阙在史先生怀里。
迷迷糊糊之间,感觉被珩瓒抱着在奔跑,突然飞起来了,耳边呼呼响声,尖锐的鸟鸣在后面狂噪着,我像是被抱住的婴儿一般反抱着他。晃动间我蹬了蹬脚,似乎有些感觉了。我的脚!一惊骇我用力挣扎坐了起来,被洒了一身水,转眼看去,我竟然坐在小船里。手里捧着一只雏鸟,眼睛碌碌的,眼内一泓澄绿,脖子上挂着一枚印章,上面刻着继珩瓒的名号。
我泪流满面,终于可以站起来了,但是,却失去了环抱我的一生挚爱。
自从梅宅进入水乡,所有水乡曾经叱咤风云的家族都已经进入末期,吞噬继家各族的鬼魅,是烜赫一时的梅宅才对。而我与珩瓒却在这辗转中,失落了相爱的努力。
后记,
大路边的几幢新楼房前,站着一位须白老人和一位护士打扮的女子。
“史先生,这些魂魄已经没有了力气,我们还要收它吗?”
“珩瓒决定为香涵结束一切的时候,它们就知道继家从此要绝后了。现在它们都不再拥有任何的灵力,把它们带回继宅与灵位放置一起吧,算是有个归宿。时代变更了,谁叱咤过风云,谁没落了尘埃,这是必然的现象阿。只是苦了香涵,她从此恐怕不会再回到梅宅了。是我的失算,我竟没看出,鬼魅是梅家带来的。”
史先生捏动了双指,把绿环一抛飞天,散落的绿叶飘零散落,沾了女子半边鬓发,她呆呆地看着不远处被珩瓒弃倒路边的水车,车把上的风铃被沙子吹得叮叮作响。这个水车是她跟继珩瓒一起为了香涵而做的。
“小李,走吧,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留恋的事了。”
“史先生,香涵以后会怎么样?
“多情自古伤别离,珩瓒与香涵现在总算是在一起了。雏鸟不会离开香涵,无论是香涵在代替珩瓒生存,还是珩瓒代替香涵成为鬼魅,他们都不会再分开。”
小李弯腰将车把上的风铃拆下,挂在背包上,疾步追上史先生。听得铃声清脆,不禁释然。是的,人间天上,只惟有两心同,多出一个都不必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