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是白居易的一首饶有情味的小诗。虽寥寥几句，我却觉得比他的长篇巨制更贴心。大雪将至的夜晚，火炉上暖暖的红光，一杯新酿的美酒，可不就差一个要来的友人。
上面的照片，虽然没有酒，只有一杯茶，一管箫，一山雪。但是天地茫茫中，知己相坐对饮，清歌一曲。这比起白居易诗里描绘的应该一点也不逊色，也是很美很风雅的事。
而这就是奔岩哥和虚度姐的清欢生活。
照片上头戴小红帽的就是奔岩哥，我们都这样称呼他。和他对坐的就是他的爱妻——虚度姐。真的是爱妻，很爱很爱的妻，现实生活里我还很少见到像奔岩哥这样宠老婆的人。
这是他们放在朋友圈的一张烹茶观雪的照片。图中的茶具，火炉，洞箫，都是他们出行常带的东西。如果换做别人秀这样的图，什么摆拍，什么矫情，什么假模假式，我的毒舌早就开始启动吐槽模式了。但对这恩爱的一对却从来不会。
因为凡是知道他们的，都知道这于他们而言，只是日常。
他们就是宏村很有名的青旅——清和月的主人。我去年在宏村玩的时候就住在了他们那里，也因此有缘与他们相识。
奔岩和虚度其实只是他们的网名，结果这网名叫开了，倒很少有人问他们本来叫什么名字了。
听同住的阿九姑娘介绍，他们本来各自有各自的工作，某一天忽然看开了，想过一种海子诗里的生活——喂马劈柴，回归自然，做自然的孩子。就找到了宏村，后来再也没有离开过。
平时他们就打理这家店，得闲就一起出去四海云游。两口子有着很多爱好，奔岩哥会酿各种各样的酒，会做好新鲜好味道的茶，虚度姐会用草木染出好看的围巾，也会手工制作最自然最幽远的香。
他们在山里还有一处房子，房前房后种着好多菜，好多花，还真养着一匹马，马的名字就叫马伊俐，不忙的时候他们就一起上山喂喂马，收收菜，遛遛狗，然后劈柴做顿柴火饭。
当越来越多的人们选择离开大山，走向外面的花花世界去大显身手的时候，他们却选择回来借山而居。不去做红尘繁华处的富贵花，却做了空谷水畔肆意生长的野兰。
有一天和虚度姐闲聊，就聊起了她们的这种选择。
那是一天午后，天气酷热，我们几个天南海北的年轻和伪年轻都不再出去逛，就窝在她家院子的“聚义厅”里，喝茶聊天弹吉他唱歌，一会儿虚度姐也来了，她抓了好几包瓜子放在桌子上，请我们吃，也加入了我们的海聊行列。
我不由问她，为什么起了这样一个网名。
她当时正一边抽烟，一边看手机，一边嗑瓜子，听了我的问话愣了愣，然后就笑了。
“你不觉得这就是我现在生活的样子吗？”
她说着把手里的烟熄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啜一口，然后说，
“人到一定的年龄可能就会明白，也许虚度的时光才更有意义。”
她放下手里的香螺，悠悠地说了一句:
“我愿意就这样虚度此生。”
二
虚度的时光才更有意义？
我没有听错吧？
我们这一辈子都在追求“有意义”地活着，不要虚度光阴，到了最后，怎么反倒虚度的年华才更有价值？
但想想却又觉得确实如此。
对我而言最美的时光，基本上都是人们常说的虚度的时间。
比如说，曾经的被大人指责的“看闲书”吧。所谓的闲书之“闲”，可能就是因为它和功课无关吧！也因此它最为家长和老师深恶痛疾，觉得这纯粹是虚度光阴。
而我却曾在初中的时候，创造过一个和看闲书有关的传奇——在一节课上被老师收了某武侠小说的上下册。老师在教室溜达的第一圈，收了我一本下册，我却并没有收敛，反而按捺不住又开始复习上册，结果在她溜达最后一圈的时候，就又被她发现收走上册。
这真不能怪我的同桌没有掩护，问题是我看得太忘我。
这位老师当时气得就拿书拍我，她骂我不可救药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而且我一直为此追悔不已，但并不是因为看什么闲书，而是因为竟让老师如此生气，要知道她平时是极和蔼的一个人，那次居然让我气得那么失态。
除了这个，我到现在依然是执迷不悔，看闲书，它的确让我少做了不少题，可能确实于分数无益，但它带给我的快乐，却也不是别的什么就可以替代的，即使分数也不能。那种神游八方，思接千载的畅快，唯有这些闲书才能给我。
直到现在，我还是有看闲书的习惯，即使电子书盛行，我还是会舍得掏钱买自己喜欢的书籍，每年还都要订几份杂志报纸才行。
在有闲的午后，阳光明媚，我会沏一杯自己爱喝的茶，手边再放一包瓜子，然后打开一本书来读，往往不知不觉间一个下午就这样消磨过去。
“偷得浮生半日闲”，说得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古人是最了解最享受这样的“闲”的，再繁忙的生活也会给自己寻这样的一刻，所以用了一个“偷”字。这种偷来的“闲”时光，看似虚度，但其实最快乐。
而我们现在的人，凡事都讲究目的性，从不肯放松自己的脚步，自己给自己扬鞭子，然后一路狂奔，到最后竟是为了跑而跑，直到跑得力竭为止。已经忘记了我们努力的目的只是为了享受生命中的美好。
“不做无为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著名演员陈道明说，他无疑是这样的一个例外，身处娱乐圈这样的名利场，却并不追逐名利，没有被名利淹没了自己，除了演自己喜欢的角色，他的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虚度，用他的话说就是“无用”。
写写字，画画画儿，弹弹琴，唱唱歌，下下棋，给自己的妻子做个手工皮包，给自己的女儿裁制新衣，即使被冯小刚笑话“奇淫技巧以悦妇孺”，也不以为意。
这些“无用”的时光实际上才是日常芜杂中心灵的滋养。
三
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否定人们的奋斗。
恰恰相反，我认为在奋斗的年龄，贪图享乐后患无穷。我只是希望我们每一个人不要只顾得低头行路，也要时不时抬起头来，眺望一下远处南山的秀色。
平日里我们种荷，采莲，收藕，辛勤劳作，但劳作的目的不是劳作，我们也应该在水里留那么一两枝残荷，繁忙之余，炖一盅莲子羹，隔着窗听雨打残枝，这份“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悠闲，不能只出现在古诗词的意境里，也应该出现在现代人的生活中。
而有了听残荷上的雨声这一刻的虚度，前面的劳作才有了意义。
我认识的一位滑翔教练，和别的滑翔教练不同，他一年里只有一个季度用来工作，然后就开始放飞三季，四处游乐，和那些滑翔发烧友一起“飞”遍各地，玩得是不亦乐乎。
我曾经问过他，薪金这么高，怎么放的下？
他却觉得我这个问题可笑无比，看我不是开玩笑，才不高兴地回我一句:
我挣钱是为的生活，我的生活可不是为的挣钱！
我当时听了，忍不住心中一凛。
我们大多数人在生活里已经本末倒置了，沦为挣钱的机器，缺少了优游之心，而他看似虚度光阴，其实却是最会生活的人。
也许我们日常追求的有意义，只不过是路程，漫漫殊途，终有一归。最后它总会落在看似虚度的悠闲里。
其实哪里又有什么虚度，我们所说的虚度时光，从本质上来说都指向心灵。因为平日里大多数人都是“既自以心为形役”，而短暂的虚度，我们的内心却得以自由和放松，从而更敏锐而丰盈。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我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直到你眼中的乌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这是莫西子诗和程璧的一首《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其实，在生活中即使没有这样的一个“你”存在，自己一个人低头看鱼，看满天星光，看乌云散尽，看茶杯的阴影，也是很美好的事情。
陌上花开，可以缓缓归矣！为什么要急行？慢慢走啊！也只有这样，才不辜负这花香肆意的一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