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水进门就脱了绛红呢子大衣,里面的绣花旗袍十分艳丽。路连这几日也是来家里来的殷勤,明眼人都看在眼里。尚水端着茶杯款款坐下,与路连相对,眼睛里露出的笑意被水气融化。
蔡文兰看了一眼,便没好气地说:“你那丈夫的坟墓可还没躺热呢”,然后又低头绣花去了。路连听到这话也是着实愣了一下,也没意料到蔡文兰说话如此直接。尚水也不与她争辩,抹了口红的唇隐隐透出冷气,勾画出的眼线更显妩媚。尚水特地涂抹了茉莉香膏,闻起来像在这寒冷的天气里行走于弄堂抬头一望看见了月亮。
路连说尚水就是他的月亮。
过会儿,蔡文兰放下了手中的绣花针,提着热水瓶走来笑盈盈地说要给路连添水,路连连忙摆手然后用手挡住了茶杯。蔡文兰边说“喝点吧,这茶是好茶”边将水浇在了路连的手上,路连叫唤了几声,蔡文兰方才停住了手,顿了顿又缓缓地吐出“不好意思”几个字,然后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尚水眉毛一拧,像已拔出剑鞘的宝剑。
门锁嘎嗒一声开了,尚清回来了。“妈,你看我带了什么。刚路过菜市场,看见这白萝卜真水灵,晚上红烧了它,与排骨一起,那味道可真是好呢!”说着,尚清换了鞋,从玄关处走了出来,耳边的两颗淡青色坠子晃了晃,又歇住了。她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路连,尴尬地笑笑,摸着耳根子走到厨房去了。
尚清是尚水的姐姐,生的也漂亮,可是心性清高,二十好几了,也没碰过男人的手。
厨房里的切菜声“咚咚咚”,外屋的谈笑声也不绝于耳,蔡文兰待在房间里,摩挲着那黑白相片的相框,照片上笑眼盈盈的男人穿得西装革履,一脸文质彬彬,一看便是书生。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的很快,尚清在外高喊:“吃饭了!”的时候,窗外已是漆黑了。三女一男围着圆桌,桌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萝卜排骨,一盘清炒白菜,还有几碟小菜,另加了西红柿鸡蛋汤。这番茄鸡蛋汤本是小家子菜,来人是上不得台面的,桌上出现了这道菜也是让尚水吃了一惊,但不一会儿又懂了。对面的这两个女人就是和她过不去呢。路连倒不大介意,张了嘴就开吃,比在自己家还随意,还边夸菜好吃。
尚清也不作声,想来之前家里也是这样三个女人,不过路连的那张椅子曾坐的是乔选。
那日,尚水照例先回了母亲家吃饭,和乔选说好了他下了班直接过来。可是晚饭的点过了许久,乔选还是未出现,饭菜都渐凉了,大家又匆匆吃完了饭。那顿饭,没什么闲话,各自存有心事,尚水寻思着许是乔选被人拉去吃酒去了,尚清猜着尚水肯定有些生气,至于蔡文兰,她只觉得做的虾咸了些。
吃罢,尚水没有停留一秒便匆匆赶回家。她家离母亲家不远,是个老旧的小洋房,庭院里有棵柿子树,说是上任主人因喜爱“霜余万颗缀寒林”的景象,可惜只此孤独一棵,不至见林。不过,尚水一见这房子就倾心,房子朝南,她就在庭院摆了藤椅,偶尔,她会晒着太阳喝喝茶,乔选戴着眼镜翻阅报纸。
天已是黑透了。尚水走进家门的时候,打了一个激灵。家里冰冷,乔选也还未归,往日看起来可爱的洋房此时也不知为何面目狰狞。她隐隐觉得害怕,点亮灯的时候觉得似乎看到了人影。只待了几分钟,她又关上了灯,走回了母亲家。
蔡文兰奇怪,以为是乔选已到了家,但尚水不高兴与其吵了嘴就回娘家来了。
“妈,乔选还没回家。”尚水轻轻地说。
“应该没事的吧。可能吃酒去了。”尚清正剥了一个橘子,说着也递了尚水一个。
尚水没接,眉眼一蹙,如万般秋水泛起涟漪。
次日,还是没有半点乔选的消息,尚水也没有心思出去打牌了,整日恍惚呆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蔡文兰也觉得出了事,但是不说,她怕自己一泄气尚衣也就没了底气。
“来,尚水,把这粥喝了。”蔡文兰语气格外温柔,这让尚水心里更加不安。尚水挥了挥手,两眼呆滞,连字都吐不出来。
街坊邻居都传开了,乔选至今还未归家,不是和女人跑了就是性命不保。
尚水眼里全是泪,就是不肯流下来,“妈,乔选,他是不是出事了?”
蔡文兰哪里回答得出来,新婚不过一年,两人连孩子都没有,她又怎么能擅自说出自己的直觉,或者说,答案。
又隔了几日,尚水脸已没了颜色,憔悴得嘴唇都干裂了。邻居跑来家里和她说,收音机里正放新闻,说殡仪馆里有具尸体还未认领,遇难者出车祸时骑的是一辆黑色自行车。
尚水不曾记得家里可有过黑色的自行车,但是青蓝色的倒是有一辆。她说服自己,那肯定不是乔选。但蔡文兰可比尚水冷静,说要去瞧瞧。
“瞧什么!”尚水吼了一声,“有什么好瞧的,肯定不是我们家乔选。”
蔡文兰不理她,自顾自地拉了尚清,两人出门。
“不许去!”尚水吼着,家里已没人听她说话。
“不许去,不许去。不…许去。”眼泪开始掉落,积攒了三四天的泪逮住了机会释放,竟一刻也不曾停歇。尚水跪坐在地板上,张大了嘴巴,空气钻进嗓子,堵住了心里涌出的一阵又一阵的痛苦。
“不…许…去。”说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只任眼泪四处乱流。
蔡文兰和尚清回来的时候,尚水已经睡着了,靠着沙发,头发凌乱,脸上还有泪痕。
是乔选,也不知前几天乔选发了什么疯把自己的自行车漆成了黑色,像已经注定了的送灵礼。躺在白布下面的人儿,皮肤已经发紫失去了弹性,脑门上的血迹大部分已被擦干净了,留下的干成了乌黑色,蔡文兰看了一眼就软了腿,尚清在旁边扶都扶不住,眼泪也顺着脸的轮廓流下来,成了一道弯弯的河。
后来的葬礼上,尚水连乔选的尸体都未曾亲眼看过,只是哭得死去活来。
饭桌上,蔡文兰迟迟没动筷子,只是讲起自己的丈夫来。
“那时,他是编辑部的人呢,长得又清秀又有才华,多少女孩喜欢呢。”蔡文兰抽抽鼻子,尚清尚水早已习惯母亲每次觉得有什么不满意的时候就把死去的丈夫搬出来。
“妈,别讲了,快吃饭吧。饭菜都凉了。”尚清还是体谅路连的脸面,怕蔡文兰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一顿饭再也无话,只听见筷子偶尔与盘子碰撞的声音,清冷得生寒。
陈列馆(二)仍想饮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