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月明的山崖上


我终于看清了那月亮,它将冷色的霜铺在了我的脚上。

老槐树逆着光,叶子簌簌地落了满地。山下的河像风一样,水声淌过我的耳边。

我只能闭上眼,仿佛在听一首歌。

月安村的天空,永远都是树影婆娑的模样,白天是被剪碎了的阳光,夜里是零零散散的星子,托着小半个影影绰绰的月亮。这是个被山圈养起来的小村庄,站在村子里,不论什么季节,抬眼望去都是满眼苍翠。村东头有条流去山外面的河,那是红叶最常去的地方。

我遇见红叶,也是在这条河。那时初秋,山中的气候已经有些刺骨,我在这四面都是凄清的村子里迷了方向,蜷缩在河边。天空中的树影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冷,风跟着来了,它与每一片树叶击着掌,哗啦啦啦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几乎快要睡着了,就好像正在死亡。

桨声却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一下一下搅动着河水,吱呀吱呀的,是船靠岸的声音。随即又是一小声惊呼,我感到周围暖了些了。再睁开眼时,就见到了红叶。

她穿着素白柔软的毛衣外套,将我贴在怀里。见我醒来,她笑意盈盈地将脸靠近我,眼睛里像盛着一汪清澈的潭水。她勾起嘴角:“你醒了呀。”

我看着那笑容,有些不知所措。

“你从哪儿来?”她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没等我回答,她就自作主张地将船停好了,抱着我往村西边走,“我叫红叶,要不先住我家吧。”

而我呢,也许是想不起自己从哪儿来,也许是记住了那个温暖的怀抱,就稀里糊涂地住下了。红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除了去学校,她干什么都会带上我。红叶大概是这村子里最爱上学的一个人了,学校在山外面的小镇,天没亮她就背上破旧的单肩书包,撑着船,从村东头那窄窄的河道出去,一直到夜里,整个村子都睡着了,才又看见她撑着船回来。从小学到高中,她乐此不疲,即使这个村子总是在以万籁俱寂的样子等待着她。外公说,看见她,就觉得星星正挂在天上。

据说红叶的父亲离开村子的时候,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她出生时母亲也去世了,只剩下外公。外公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红叶的人了,我待在家里,每天都有机会观察这个老人家。他总赤着脚,穿一套泛白的深灰色棉布衣裤,天冷时就踩上一双拖鞋,再套上一件破旧但整洁的皮夹袄。兴许是一生操劳,他的头发和胡子早已是白花花的一片,脸上留着岁月刻下的一道道沟壑,眼眶也深深地陷了下去,只有背还是直挺的,看起来还算是有力。

也是这有力的脊背,护着红叶,在月安村的灵山秀水里,不知挡了多少风雨。

我的愿望是看一看月亮。

红叶总是给我讲那些关于月亮的事,她似乎看穿了我,试图这样来完成我的心愿。我竖起耳朵听她从“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讲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几乎成了痴,想着我要是住在江边就好了,月亮也会与我那么近。

蹲在院子里抬头望,树影中透出几缕银白色的轻纱,缓缓,缓缓地漏在地上,那是月亮的光。再多的,就看不到了。红叶说这个村子像是一个碗,碗上扣着树做的盖子,什么也看不见就罢了,我们住在碗里,总有一天会被什么东西吃得一干二净。她说话时唇角的弧度消失了,神情像是太阳跌进了山谷,语气似乎是厌恶的,与以往温暖的她大不相同。

这话听起来也实在是诡异——碗盖遮住了我的月亮,还想要吞噬我。

红叶总笑我:“这么想去月亮上,是要当玉兔吗?”我也不生气,当玉兔又有什么不好呢。对于红叶来说,我的愿望太小,她出过村子,念过书,是见过月亮的人,她一定有更想去见的东西。

我的想法在这个夏天得到了验证。那天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外公刚去了隔壁李大爷家里,红叶就已经回来了。远远的,她几乎是蹦跳着走过来,踩着地上斑斑驳驳的光影,脸上挂着掩不住的欢喜。我一头雾水,但还是忍不住与她一起雀跃。

“知道这是什么吗?”我陪红叶坐在院子里等外公,她从包里掏出来一个信封,上面写着一个学校的名字。

“有了这个,秋天的时候就能去上大学了。”红叶眼睛里的潭水闪着光,她看向我,白糯糯的上排牙从弯弯的嘴唇下漏出来,“去北京,那里能看得见月亮噢。”

那一刻,我有些羡慕起红叶来,她仿佛生来就有一种本领——总能如愿以偿。而我永远也无法成为玉兔,我知道。想看月亮,其实沿着村子里的山路爬上明月崖就行了。只是我好几次迈出了院子门,望向那条幽幽暗暗的路,又远又长。会不会有蛇,会不会有狼?那鹰呢,老虎呢?不如还是在家里,欣赏那若隐若现的银白薄纱吧。

红叶笑着,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笑容瞬间从脸上散开了一会,但我抬头看了看她的眼睛,依然闪着勇敢者的光。空中的云慢慢变成了粉红色,我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将愿望继续搁置在月安村的影影绰绰里。

等到晚霞散尽的时候,外公终于回来了。与以往不同,他背着手,绷着脸,灰白色的眉毛拧成了一团,就这样赤脚进了院子,径直走向屋子里,李大爷跟在后面。也许是少见外公这样严肃,红叶有些局促地站起来,也进了屋,手里还紧紧攥着信封,轻轻掩上了门。

那晚坐在月光里,隔着那扇门,我第一次听说了月安村那个不成文的荒唐规矩。

人们说,有河流的地方就有希望。却也不总是如此。

若是想从卫星地图上找到“月安村”这三个字,几乎是不可能的,任你将它放大到多少倍,都只有大片大片的绿色,那是从图上都能感受到的重峦叠翠。但却能看见那条河,细细的一条浅蓝色的线,断断续续,像是被人剪成了好多段,但还是辗转蜿蜒地游出了那层层青山,奔流入江。

月安村就藏在那隐隐约约中,藏在那群山温柔的囚禁里。没人知道它存在了多少年,这儿的一切都古老得可怕。河是村里唯一能去向外面的路,这一段河道十分狭窄,窄到只能一条小船撑着桨过。外人几乎没有谁来这里,他们甚至没听说过这个隐蔽的小桃花源,村里的人呢,也极少出去,偶尔去一趟镇上,卖卖吃不完用不完的山货,再用钱换些新奇物件回来。外公胡子还没有花白的时候也卖过,换回了几窝兔子。也有人忍不住搬离了这个村子,引来一大批人的效仿。那段时间村里的人——尤其是年轻人,越来越少,整片青山都是前所未有的冷寂,月安村的老人们这才急了,他们烧掉了村子里所有的船,开始着手阻止这场迁徙。一直到今天,即使很少人挂在嘴边,但村里还是有着这样的规矩:不许离开。

月安村的孩子没有几个念过书,一是拿不出钱,二是没有船。红叶五六岁时,外公就自己去山上背木头,硬生生地造了支小船,又用养兔子攒的钱,将她送进了镇里的小学。船被发现,烧了,就再造。也许是时间久了,也许是外公强硬的坚持,大家似乎都默许了红叶每天从小河划出村子,去镇上读书的事情。

这“极仁慈的宽容”却不是白给的,村里人让红叶与隔壁老李家的小孙子定一个娃娃亲,似乎这样就栓牢了她。外公自然是不同意的,大红的订婚帖撕了一张又一张。村长急了,带着人来闹,船烧了,兔子也放跑了,外公仍不动声色,递到面前的新写的订婚帖转眼就又被撕得粉碎,红叶蹲在一旁,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

村长面色铁青地走过来,俯下身:“还想念书吗?”

红叶发着抖,但还是点了点头。

“收下它你就能念书。”一张红纸递到她眼前。

年幼的红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接过了那张订婚帖,死死地攥在手里,像是溺水的人攥着稻草。

就像她攥着录取通知书一样。我猜。

我坐在铺着银白薄纱的石阶上,第一次知道了这样的月安村。一时间,连从树影里透出来的月光都变得不那么可爱了,有风吹过来,在七月的盛夏,我却感到了遇见红叶那晚的寒。我看着四周黑漆漆阴森森的山,不知怎么的,真像是一个碗。

夜已经有些深了,屋里的灯还是亮的,外公和李大爷在争论着,大概是为了十二年前的娃娃亲。

“小孩子答应的不作数。”

“怎么不作数?她接了那帖,说明她愿意。”

“六岁不到的娃,愿意啥?还不是为了去上学!”

“这不都念完高中了吗,瞧村里的孩子,哪个有她命好!”

“她考上了大学,就得念。”

外公句句紧逼,一个字也不让。红叶至始至终都没说话,但我想象到她脸上的表情,定与她说“我们住在碗里”时一样。

“这样吧,”僵持了许久,李大爷似乎终于退了一步,“传说在明月崖上有棵老槐树,里面住着庇佑这山水的神灵,要出村子,月圆时挂些家里养的活物在树上,等过三天,要是挂在树上的东西消失了,就是神灵答应放你出山了。明日十五,你们试试,要是没成就别多说了,我们定个日子把喜事办喽。”

我被这传说给逗乐了,外公是断然不会信这些鬼啊神啊的,别看他一辈子都在这村里,懂的事却一点也不少。

而外公却在片刻沉默后出人意料地问了:“什么活物?”

“都行,你不是养兔子嘛。”

“早十二年前就给你们放跑啦!”

“瞎说,我进门时还看见一只呢。”

我听得正认真,虚掩着的门却被“吱”地一声推开了,我感到有人揪住了我的耳朵,定神一看,正是李大爷。他把我提起来,仔细瞧了瞧我,仿佛在说“喏,这不是就是嘛”。

如果你发现自己正在听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兔子讲故事进而觉得浪费了感情,那大可不必。反而你可以更放心,因为我不会像人类一样撒谎。何况我不是只普通的兔子,现在我的身边是明月崖上的老槐,耳边是盛夏徐徐的清风,我被挂在“碗盖”的顶端,正要成为一只牺牲品,成为一块实现他人梦想的垫脚石,那个“他人”是红叶。作为一只兔子,我觉得这很伟大。

红叶是不愿意这样的,她觉得荒谬,也可能是舍不得我。但外公说,荒谬的事就得用荒谬的办法解决,这世间没有神灵,就只能期待野兽了,被野兽吃掉,也算是消失。

李大爷用绳子绑好的我的腿脚,红叶和外公将我送到了崖上。我无数次想象自己走上了去明月崖的那条幽幽暗暗的路,却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副情形。红叶与我告别时眼眶里一直有泪水在打转,她问我怕不怕,我摇了摇头。其实我一直不是什么勇敢的兔子,但想起红叶拿着通知书雀跃的样子,我就不那么害怕了。况且这儿是明月崖呀,能看见月亮的地方,想想月亮,一切也值了。

然而老天却似乎故意在与我作对,我安然地在树上挂了两个晚上,都是愁云密布的阴天,连月亮的轮廓都瞧不见。山脚下的河卷起一层层浪,浪拍进水里的声音像是摇篮曲,我又饿又累,就这样昏睡其中。

我梦到了红叶,那是她最后一次给我讲故事,不是关于月亮的,她问我知不知道《流红记》。

“挺有意思的,说的是一个宫女在红叶上写了一首小诗,叶子随着水流流出宫中,被一个书生捡到了,他也在叶子上回了一首诗,放进了上游的水里,两个人就这样通过红叶来传情,最后竟然在一起了,成了一段佳话。”红叶笑了笑,有些苦。

“大家都羡慕这样妙不可言的缘分,我只羡慕那片写着‘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的叶子。”

我在梦里望着她,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她也是红叶呀,月安村的水流,在不久后也会渡着她去人间吧。

醒来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依旧没有野兽来过,我的头顶是一片正在被夜吞噬着的火烧云,云后藏着呼之欲出的白玉盘,我有些欣喜,那正是我日思夜想的月亮。往山崖下看去,青山遮挡下若隐若现的村子里已经点起了灯,一户连着一户,像一张网。紧挨着的屋顶上还披着霞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看去,竟有些像人们诗里画里的梦乡桃源。

我沉浸在对月亮的期待中,耳朵却隐约捕捉到了熟悉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扭过头,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像一道光。

是红叶。

她的头发散乱着,被汗浸透了,湿哒哒地搭在肩上,时不时慌乱地回头看,像是被追赶着来的。她扶着老槐树喘气,我这才看清了她,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她也看见了我,伸手给我解开绳子。

“他们骗我们……”红叶将我搂进怀里。

在她干哑的啜泣声中,我听懂了个大概。红叶说,李大爷讲的那个传说是缓兵之计,村民们趁着红叶和外公送我来明月崖的时候,偷偷烧了她的录取通知书,逼着她嫁人。外公气得病倒了,让她跑,可村里的河道那儿有人看守着,红叶就只能逃上了明月崖。

看着红叶的样子,我很难过。我以为牺牲自己就可以成全她,但到头来,在故事里我只是无足轻重的一只普通的兔子,一个局外人,什么忙也帮不上。

追上来的脚步声终于响起,夹杂着喧闹叫骂,听着有十来个人。

红叶将我放在了地上,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里的潭水像是死了一般,却还是对我笑着。我我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她就已经走到了山崖边,凝望着山下那条承载了她的小船十二年的河流。

村民们已经出现在山崖上,红叶低头呢喃了一句,伴随着人群中的尖叫,一跃而下。

我呆立在原地。

她腾空的时候像一只鸟,坠落的时候又像一条鱼。她终于成为了一片叶子,逃入了那条河中,辗转蜿蜒,一路向东,游出这青山,奔流入江。

晚霞渐渐地淡开了,白玉盘一般的圆月完完整整地挂在了天上。我终于看清了它,在那冷色的霜里。

人群中的唏嘘声渐渐淡开去,我闭着眼靠在老槐树上,听山下的河如风一样,像一首歌,夹杂着那句呢喃,久久不散: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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