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后会无期·盐湖城女子
她一上车就在睡觉，到了晚上才下来。
她的家在西宁，工作地在格尔木。经常搭乘这趟列车，很多个夜晚都是在火车上渡过，或许还有很多个白天。
她看着窗外的景色，淡淡地说了句“看惯了的人只觉得荒凉”。荒凉是个有故事的词汇。我开始与她聊她的经历。
她是西宁的汉族人，大学在南昌读理工科。她说在内地读书压力很大，少数民族地区的学生基础差，同样一门C语言她直到大四才通过。一个班里面学习成绩垫底的一般都是青海人、内蒙人、上海人，学习最厉害的是湖北人、江西人。在学习成绩上，完全比不过内地的人。大学毕业后她在杭州做过两年工作，两年后又回到了西宁做老师。估计也是经历过大城市还小城市挣扎，最后选了回家进入事业单位。到事业单位她觉得没意思，半年后辞职去了格尔木，格尔木号称中国的盐湖城，面积相当美国西尔斯盐湖的50倍，是中国最大的镁锂盐矿床。其中集约了600亿吨的氯化物为主的近代盐沉矿物质。钾、镁、锂、硼、溴、碘、铷等的储量和品位，均居全国之首。格尔木有个盐湖集团，她在里面工作了5个年头。五年里，恋爱、结婚、生子、买车、买房，在大城市需要一辈子奋斗的东西，几年之内她都已经得到了。生活，却没什么意思。她曾经想过如果留在杭州自己的生活会怎样，言语之间还是流露出对于大城市生活压力的恐惧。
她说格尔木的工作节奏很舒缓。早上8点钟，市区的职工小区门口就会聚集上百辆公司的大巴，几千人运往郊区的工厂，浩浩荡荡的车队似乎要把一座城市掏空。9点多钟，他们会到工厂吃早餐，10点开始工作，中午12点下班后，在工厂的职工宿舍午休2-3个小时，下午4点半回市区的班车准时开车。在这里，没有什么人会加班，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需要赶在落日前做完。下班后，人们会去唱K、喝青稞酒、吃羊头，大醉一场。我问格尔木的男人是否酒量很好，她家的老公酒量如何。她笑着说，老公酒量半斤左右，还不如她。不想喝醉时，他们也会开着越野车到大漠里捡石头。她说格尔木的戈壁滩上最不缺的就是石头，各式各样的石头，她家里有很多。
我好奇她家在西宁，为什么要选择到格尔木工作。她的回答只是工资高，西宁没有什么工业产业，工资水平也抵。格尔木到西宁距离也不是很远，9个小时的车程睡一晚上就到了。
她搭火车喜欢乘坐晚上的班次，因为白天看着荒凉的景色心也会发凉。
后会无期
二、后会无期·回族男子
窗外，是一片烈日高照下的大漠。没有孤烟，只有大漠。
火车在慢慢悠悠启动。坐在我对面的人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我们聊着大漠的天气，略带欣喜。他的口音有些奇怪，我在猜他是哪里人。
聊到白色小帽的时候，他说他也有，我才知道他也是回族人。年轻的回族人已经不怎么戴小白帽了，只是在重要的节日、白事必须戴。老人们比较传统，还会坚持每天都戴。就像神圣的礼拜，老人们会很虔诚地遵守戒律，每天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放下手中的活做礼拜，年轻的回族人却未必坚持得下来。不是每个人都能严格遵守戒律。
聊起他的经历，颇为丰富。他家在甘肃，祖传的生计是开饭店，从他爷爷一辈算起已经有六十多年了。他们在本村开店，卖的东西主要是面片、包子、馒头。兰州拉面他们那里不做，80年代从兰州传来他们才开始吃拉面，90年代兰州拉面已经遍布中国了。他后来做过几年的川菜的厨子，好像是在上海，没几年又来到格尔木做玉石生意。做玉石生意的时间不长，4年左右。他给我讲了很多玉石的知识，北京奥运会金镶玉的金牌让昆仑玉名声鹊起，籍籍无名的昆仑玉在奥运后的几年价格飙升，他也是那时候转行加入玉石生意的。玉石是个风险很多的行当，很多人因为他一夜暴富，很多人因为他一贫如洗。格尔木的街头有很多豪华越野车，有些车前两天还在开着，过两天车主会连买油的钱都没有了。过几天卖出快好的石头，又会将新买的车换成更为豪华的品牌。在玉石圈子里，充满了这些外人看来荒诞的故事。
他九十年代刚来格尔木的时候，整个城市臭气熏天，城市里面到处都是丢弃的垃圾、苍蝇四处飞。格尔木是个被遗忘的城市，内地犯了罪的人为了躲避追捕，会逃到格尔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城市电量供应不足，一到晚上9点钟，整个城市就会停电，陷入无边的黑暗中，被大漠吞噬。天亮的时候，再从荒漠的口中一点一点吐出。天一黑，家家大门紧闭。有时还需要担心半夜突然破门而入的警察，如果没有结婚证，同居的男女就会被带到警察局问话。这些年，随着大企业的进驻，格尔木的城市好了很多。
我对于回族村落的近况感兴趣，多问了些。他说回家也发现村子里到处都是清真寺，以前每个村子可能只有一个破旧的清真寺，供人礼拜之用。现在村里的人都外出做生意了，寄回来许多钱。各村子便比着去建清真寺，这个村建个500万的，旁边的村就要建一个600万的。这些清真寺都是村民集中建起来的，村民都很踊跃，都愿意多捐些钱积功德，死后可以去天堂。清真寺会有主任来主管，三年一选，一般是村里面最有钱的人担任。这些有钱人多半上了年纪，钱也赚的差不多了，愿意担任清真寺的主任，捐钱给村子做好事，也能积累个人的威望。村里也有村支书，说来有意思，以前这些人是负责收钱的，这几年都是来给老百姓发钱的。他们老家人口多而田地少，平均下来每个人还分不到一亩地，大多数人都外出做生意了。做兰州拉面的很多，但他确是做川菜的厨子。他说川菜在大江南北更受欢迎，就连一些新疆菜都川菜化了。有些拉州拉面馆，还聘请川菜的厨子，做川菜厨子吃得开。
回族人不过春节，本民族最重要的节日有两个，开斋节和古尔邦节。古尔邦节又叫做宰牲节，一共有三天假期，这三天内回族人亲期间要互相走访。汉族人可能一天只拜访一家亲戚，但回族人要拜访十几家，晚辈第一天要到各个长辈家里拜会，这拨人没走、那拨人就来了，然后匆匆忙忙赶往下一家去拜访。有时连礼物都不用拿，只是说几句话长辈就很高兴了。第三天长辈会派自家的晚辈到其他晚辈去回访，也是一拨如一拨潮水般的人。过了这三天，就不会有人拜访，即使拉着满车贵重的物品别人也不会高兴。
他到过广州，从天河城出来就分不清南北东西了。天河城太大了，他找不到路。春节的时候，生意冷清、他们也不需要过节，喜欢到南方游玩。有年春节到广州，看到很多商店门口摆满了金钱橘，他们觉得很新奇好玩，一路闲逛一路摘橘子吃。说些这些，他哈哈大笑起来。
广州的天气太容易出汗了，他有些不习惯。
后会无期。
三、 后会无期·带玉的男子
一眼便能记得这个人，他的脖子上带着一块硕大的玉佛。
我们的聊天就从这块玉开始。这块玉他去年买的时候标价18000、链子3000，熟人打了4折，一共就7000块。08年奥运会之前，昆仑玉很便宜，同样的玉08年之前才六七百块钱。但昆仑玉算不得好品种，昆仑玉按斤卖，和田玉则按克卖。昆仑玉的生意一般是回族人在做，汉族人不做昆仑玉的生意。至今在新疆和田的河道里，依然有佝偻着身子，像老鼠一样挖和田玉的人们。带玉的人前往西藏，他做些政府工程的生意，但没有什么固定工作，这个地方也不会有固定的工作。
带玉的人说刚刚来的时候看着这地方特别好，蓝天白云，待久了也会觉得荒凉。开车的时候很容易犯困，全部都是灰蒙蒙的草地。人在热闹的地方待久了，就会喜欢清静的地方。人在清静的地方，就会喜欢热闹的地方。
他在西藏各县里面做市政的活，政府有什么需要，他们都能满足。比如要采购煤气灶，他们就去内地里面找厂家生产，然后运动藏区销售。每年只做半年左右的生意。4月份藏区开完今年的经济工作会议，布置本年度的经济工作任务，他们就开始忙活起来，满足政府的各种需要。11月份天寒地冻，他们就回到各自的家乡。藏区生意的利润高，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来这里发财。有大公司过来藏区赔钱的，生产的东西不符合藏族人的要求，结果返了两次工，赔了钱，灰溜溜走了。内地和藏区做生意不一样，不是大公司就能做的好，不是世界500强就会有市场。你要了解当地的风俗习惯，要了解藏民的需求。他说西藏人不会做生意，本地没有支柱产业。藏族牧区的人还是以放牧为主，八一、林芝的人跟内地主要种植青稞。西藏人没有存钱的概念，把牲畜卖掉有了钱就在县城、省城消费，钱花完了再回到牧区放牧。
拉萨的牧民很富有，女人的首饰镶嵌着黄金、玛瑙、绿松石，拎的包都是香奈儿、古琦。在一般人的印象中，西藏的牧民形象是皮肤紫黑、头发蓬乱、眼珠浑浊，等待着政府的救济。而他的描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牧民为什么这么富呢？一头牛就要五六千块钱，牧民家里有牛、羊、马，一养就是几百头，动辄成百上千万的资产了。另外，牧民还有草场，国家征收草场一亩就有给牧民几百万。我们一般人买东西多是用信用卡，西藏的牧民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沓一沓的钞票，牧民对于钱的概念与我们不一样。
牧民的理想就是羊过千、牛过万，现在牧民很容易实现这样的理想。
但这些对藏民人来说并不是理想，他们不重现世，而重来生。
来生何在？
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