俳句魂转:佐藤春夫忧郁中的诗意与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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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宝木笑

读佐藤春夫是一件不得不让人慢下来的事情,在碎片化阅读成为常态的今天,我们逐渐习惯的一目十行和所谓“有效阅读”,在佐藤春夫这里完全败下阵来。佐藤春夫的小说如果按照当下的阅读习惯,完全会让人陷入不明所以的混乱状态,我们赖以让阅读提速的“抓重点”等方法,恰恰会害得我们无法完成阅读体验。因为,佐藤春夫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够让你抓住情节的人,他的小说几乎都没有什么故事情节。比如在《田园的忧郁》这样的名篇中,除了穿插着一些加入“他一流的想象”的具有传说性质的往事和邻里往事,我们见到的只是一种充溢着感性情绪的风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点缀着风景的情绪。所以,哪怕我们稍微加快一丝阅读的脚步,我们就会错过一种情绪和风景,那些必须一字一句读过的细节才是佐藤春夫文字的妙处——人人都在大处着眼,我偏要写尽小处。

这便是佐藤春夫的任性,但任性的作家并不一定就是小众的和被边缘的。虽然佐藤春夫在今日中国的名气不大,人们对他的熟悉度很低,但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却是中国文学界的“宠儿”,是当时与中国文学界交流最为积极的日本作家之一。佐藤春夫与鲁迅、周作人、郁达夫、田汉、徐志摩等人交往密切,与民国文化最繁荣时期的很多知名文化人都是好友,还将鲁迅等人的无数作品介绍到日本。而在日本,佐藤春夫又是一个象征着一个时代的大师(日本的大正时代),他在当时日本文坛的影响力是我们今天难以想象的。佐藤春夫与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是好友,相互影响着彼此的创作,类似当年我们左联中的那些“好哥们”。而更重要的,佐藤春夫一生喜欢发掘和提携新人,“门下弟子三千”是日本文坛给予他的评价。他还一直是日本最重要的文学大奖芥川奖的评委,成为日本文坛举足轻重的领袖之一,所以才发生了我们后来熟悉的太宰治哀求佐藤春夫的事件——太宰治因屡屡落选芥川奖而给佐藤春夫写了几十封信,甚至不惜与不欣赏自己的川端康成大打笔仗。

如果将文坛比作江湖,作家比作侠客,文字比作武器,那么谁能想到这样一位持重的文坛巨子,在文学上使用的却是类似“分水峨眉刺”或者“柳叶刀”之类的阴柔武器。我们印象中的大师级的人物,特别是能够影响一个时代文坛的人物,要么就是使用厚重的刀枪,要么就是一身绵长的内功,以“小李飞刀”此类武器涤荡江湖的大侠,必定内心是撕裂而痛苦的。事实好像确实如此,这次结集出版的《田园的忧郁》基本上囊括了佐藤春夫最为重要的几部作品,《田园的忧郁》、《西班牙犬之家》、《阿绢和她的哥哥》、《美丽的街区》、《开窗》,这仿佛是一次关于佐藤春夫式情绪的集合,让人们得以窥见一种矛盾和彷徨的忧郁,以及那层忧郁背后更多的东西。

也正因此,佐藤春夫仿佛成为了一个人格分裂的文坛人物,一方面是现实中的庞大影响力,另一方面是文字中的孤独者。《田园的忧郁》收录的《田园的忧郁》、《西班牙犬之家》、《阿绢和她的哥哥》,日本文学史称之为佐藤春夫“田园三部曲”,是最能说明佐藤春夫内心深处这种孤寂感的文字。《田园的忧郁》文如其名,当时依然盛行的自然主义写法被佐藤春夫有意或无意间舍弃,那由夏入秋的武藏野只是一面映射作者内心的镜子,镜中的形象全是一个隐居乡村的“都市青年”的苦闷、彷徨和忧郁。《西班牙犬之家》是佐藤春夫“为好梦幻者而作的短篇”,当时的他开始独自沉溺于“呻吟的世界”中,通过幻想醉心于大自然,作品充满现实到非现实的迷幻性。颓废倦怠的失意青年偶然进入如梦般的风景中,在深入非现实世界的过程中,与西班牙犬相遇,幻听多次袭来,而幻听又让他陷入玄妙的空想体验。

所以我们说,佐藤春夫在“田园三部曲”中为读者呈现的是一种叙景小说的实验性、敏感性和更多的可能性,而在这个过程中,佐藤春夫仿佛也从自己生命的起源向读者缓步走来,形象逐渐清晰。佐藤春夫虽然以小说的成就蜚声文坛,但最早的他是一位诗人,而且是一位带着浓厚家学熏陶的古典诗人。佐藤春夫生于和歌山县东牟楼郡新宫町一个传统知识分子之家,他的父亲是一位精通儒学和汉学的俳句诗人,春夫名字来自父亲当年得子时充满喜悦的俳句“举目四望皆春山,哈哈笑开怀”。这样的家学渊源让佐藤春夫不但从小耳濡目染了一种俳句式的美学触感,更让其以古典诗词作为自己的文学起点,这些都深深地影响了他未来的文学之路和文学作品。

俳句是日本特有的文学形式,起源可以追溯到日本韵文最早的传统形式和歌,经过短连歌到长连歌,再到俳谐连歌的发展,室町时代后期产生了最早的俳句。俳句之于日本,仿佛唐诗宋词之于中国,我们既可以说是民族之魂塑造了这些灿烂的文字,另一方面也可以说,这些伟大的文化进一步反塑造着我们的魂魄。俳句都有一个季题,一般指与四季有关的题材,主要内容就是春夏秋冬四时变迁、自然景色和人物的观感。从俳句的内容传统,我们其实不难发现何以叙景小说在佐藤春夫一代人手中出现了划时代的魂转。1912年到1926年的大正时代,前期为日本明治维新以后前所未有的盛世,后期连接着日本谋取“大东亚”和全世界的昭和时期,是名副其实的承前启后的时代。佐藤春夫为代表的这批文学家,一方面有着日本古典文学的深厚修养,充满着俳句式的日本文学传统格调,另一方面又深受西方新康德学派理想主义的影响,日式的文化主义、人格主义让他们在肯定文化价值的同时,特别强调人的主体性,更加看重内心的感受和探索。

于是,我们看到在佐藤春夫的作品中,俳句式的敏感闲寂与西欧式的忧郁彷徨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佐藤春夫式的杂糅。我们读《田园的忧郁》会感受到一种欧洲文学般的“掉书袋”,文中有爱伦・坡的诗、圣经旧约原句、《浮士德》、屠格涅夫、威廉姆・布莱克、小泉八云,以及陶渊明、储光义、柳宗元、杨万里、裴说等中国古代诗人。今天我们看一些欧美文学大家的作品,仍然能够感受到这种痕迹,西欧式的彷徨忧郁绝非肤浅的“无聊之学”,而是基于深厚学养基础上的“哈姆雷特式”的哲思。那是因为看到了普通人看不到的风景,却又注定不能摆脱目下的生活,达到终极理性彼岸的彷徨和忧郁。

而佐藤春夫作品中承载这一切思想内核的底色,又是完全日式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俳句式的。在《田园的忧郁》中我们能够看到佐藤春夫对于日本“俳圣”松尾芭蕉的直接致敬:“据说松尾芭蕉得知萤火虫的脖子其实是红色的之后,不由得吟起诗来,此时,他也总算理解了松尾芭蕉当时的心情”。而这个桥段在小说中的“前因后果”只是“一天晚上,啪的一声,有个东西朝他的纸灯罩飞了过来”。而后小说的主人公“他”开始对这只小蚂蚱开始了观察,以至最后想起了松尾芭蕉,想起了小泉八云“未必只有生而为人才是幸福”,最终突然想象着“那背负着透明大翅膀的小虫宛若喘息着的娇弱女孩儿……沿着那棱角的表面慢慢地向前爬行……”

这应该是《田园的忧郁》最典型的几处之一,俳句传统中的日式“物哀”之感弥漫在字里行间。就仿佛著名俳句诗人河合凯夫的名句“面对亡魂,秋蝉几度变鸣音”,让人联想到日本偏僻而整洁的寺院,枯山水旁的秋风秋雨,没有撕心裂肺和举杯消愁,只剩下凉入骨髓的冷清和减淡却悠远的哀伤。《田园的忧郁》的译者岳远坤博士确实是一名优秀的译者,在他硕博期间一直研究上田秋成,而佐藤春夫、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三人当年都是在深刻研究上田秋成的基础上,开始了自己的文学道路。故而岳远坤博士实质上是从佐藤春夫的文学源头一路顺流而下,见识之深值得感佩,比如他将佐藤春夫的小说定义为“心境小说”就非常符合《田园的忧郁》这种东西方交融的文本特征和情感本色。

如果说充满着东方式物哀和西方式彷徨的忧郁,是佐藤春夫文字的底色,诗意是他文字的表色,那么在这两种颜色的调和之下,最终实现的就是一种禅境的无色,仿似俳句最终的魂转。大正时代的俳句就像我们的唐诗宋词一般,虽然地位尊荣,但却日渐边缘,甚至佐藤春夫也承认诗的季节已然过去,文坛需要的是“内在的自我批评的心理小说”,并开始着意摆脱古典诗人的定位。但是当文字升华为文化,便会如基因一般融入一个民族的血液之中,成为民族之魂的一部分,不管是迎合还是拒绝,它们都会代代相传,魂转万世。佐藤春夫自然也不能例外,即使是充满着现代市井气息的《窗外》,在小说的最后却依然是松尾芭蕉的名句“秋深思比邻”,这不得不说是一种俳句的魂转。也许连佐藤春夫也在潜意识中感到,在小说结尾的画龙点睛之处,除了俳句,无以作结。

更不用说带来这一切文字的现实缘起——“田园三部曲”本身就是佐藤春夫和爱人一起,带着自己的两狗一猫在神奈川县的隐居。这种隐居在世纪末的颓废气息和倦怠感之外,更有着自我放逐中寻求“参悟”的味道,不管是在神奈川,还是最终又回到东京,佐藤春夫仿佛古时的俳句诗人般上下求索——风景只是物我同一的工具,心安处才是最终的人生目标。即使佐藤春夫在创作《田园的忧郁》中比以往更加颓废,愈发敏感,但在他的文字中,我们却仿佛看到了俳句精神的魂转,那是对无色禅境的孜孜以求。不管是佐藤春夫幻听到风琴声“流畅、甘美和哀婉”、“如晚春薄暮时分的情调”,还是其幻视的山丘“宛如女人的侧腹”、“如古希腊雕刻品”般优美,最终给人的感受都是一种完全融入自然,让内在情绪和外在景致和谐共振的禅意。毕竟,不管一位作家多么出类拔萃,不管一种文学尝试多么卓然不群,在那些了不起的“相变”背后,依然是其血脉深处的“魂转”,就像那句话说的:“你的气质里藏着你走过的路和读过的书,有你听过的歌和爱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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