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子童
“四年来,你觉得你唯一没变的是什么?”
“性别。”
寝室里的兄弟们熄灯之后开卧谈会,菜头自以为很有逼格地问了众人一个问题,阮客也很有道行地给出了一个答案。
半个月后,众人收拾行李,临别之际在学校小食堂里放开肚皮地吃了一顿麻辣烫,伴随着蒸腾的热气和红红的锅底,纷纷红了眼,挥泪洒别,而后奔赴各自的实习地点。
红色的数字以缓慢的速度跳动,阮客不甘心地骂了句脏话,转身冲进安全楼梯间。气喘吁吁的跑到四楼科室里,不出所料,科室里空无一人。
血压表和听诊器都不见了,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穿好白大褂,戴好口罩,整了整衣领,一脸悲壮地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年轻的医生戴着听诊器,低下腰仔细地听诊,欣长的身姿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面上的表情严肃而认真。
就连站在一旁忙着降低存在感的阮客也不得不感叹一句,果然,认真的人最有魅力。
“心率还算整齐,开给你的药要按时吃,饮食要注意,不许再自己偷偷出去喝酒了。”声音充满磁性,笑容如沐春风。
病床上的大爷乐呵呵地笑着点头。
阮客在边上跟着傻笑。
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你很闲么?”
阮客一个激灵,忙接过血压计给病人量血压。
“手腕、心脏与血压表要成一条直线,又忘了?”
阮客颤抖着手调整角度。
“打气要匀速,你打那么快是想把血压计打爆表么?”
阮客咽了咽口水,手忙脚乱地调整姿势。
“对不起。”
“啊?”阮客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着站在身旁的人。
“我是说李大爷,真不好意思,量个血压让你受这么大的罪。”
床上的大爷大度地笑:“没事,没事,年轻人嘛。”
一滴冷汗从阮客额上滑过。
每次查房都如同打仗一般。阮客回办公室放好器材,到洗手台洗手。
边洗边暗自庆幸,邵医生好像忘了他迟到的事。
可是马上,阮客就明白自己的结论下早了。
“把病程跟上,出院办完,下午把实验室检查所有项目的意义背给我听。”
阮客虎躯一震,满眼惊恐地抬头看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人影。
摘掉口罩后,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便毫无保留地露出来。早晨的阳光仿佛全都跌入那人的眼睛里,流动着满满的光彩,漫不经心地看着镜子里的阮客,淡粉色的薄唇轻轻张开:“阮客啊。”
映着清逸的音色,一朵浅浅的笑容缓缓绽放在唇角,衬得那张脸更是俊秀异常,眼角带着些调笑的神色,阮客一时间竟看呆了。
“你该不会是,以为我忘了早上的事?”
阮客的表情如丧考妣。
“老师,您还没吃早点吧?”阮客谄媚地笑道。
“不要转移话题,下班之前我会检查。”邵青钰正气凛然。
“老师想吃包子?烧麦?奶黄包?”阮客脸上的笑容都能掐出水了。
“唔,奶黄包吧。下班之前我会检查。”
“喳!”阮客欢快地摇摇尾巴,绝尘而去。
“买医院对面新开的那家!下班之前我会检查!”
邵青钰的声音远远传来。
阮客脚下一滑,差点没滚下楼梯。心里把邵青钰绑起来蹂躏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当他写完所有的病程和出院记录,又磕磕绊绊地跟邵青钰背完了书。邵青钰就翘着二郎腿,一手端着茶,一手拿着叩诊用的小锤子捶着肩,时不时地纠正一下。
阮客忐忑不安地立着,两手食指紧贴裤缝。
邵青钰煞有介事地吹了吹茶叶沫,啜了一口茶:“知道错了么?”
阮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科室免费提供十五块一斤的碎茶叶,至于跟品普洱似的。
嘴上乖觉地回答:“知道了。”
“知道就好。年轻人嘛,谁能不犯错,知道改就行,嗯?”
一个“嗯”字,从鼻腔发出,直至传入阮客的耳朵里,期间百转千回,余音绕梁,三分钟不止,表情如同训斥奴才的老佛爷。
“是是是。”阮客恨不能把嘴角咧到耳根,目送着老佛爷款款而去的身影。
抹了把汗,今天总算了过去了。
阮客在离医院不远的地方租了房子,走路得十多分钟。
十多分钟,就是说比十分钟要多。
不满二十分钟按十分钟算,阮客每天掐着表醒,掐着表洗漱,掐着表出门,掐着表奔向医院,然后被邵青钰掐着脖子羞辱。
迟到不难,难的是天天迟到。
阮客试过多种方法,比如设五个闹钟,每隔两分钟响一次。隔天早上,卧室里铃声此起彼伏,床上的人睡得如痴如醉。
疑似自己的手机铃声不够响亮,阮客甚至特地在网上淘了个老人机,铃声是自带的“最炫民族风”。睡前阮客特地摆弄了一会,声音乍然响起,手中的机身嗡嗡直震,阮客的脑子也嗡嗡直震,就连墙也跟着震起来。
隔壁的愤怒地擂墙,破口大骂:“广场舞滚出××!!!”
阮客吓了一跳,老人机滑落在地,铃声戛然而止。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四分五裂的尸体,目眦欲裂,久久回不过神。
隔壁还在擂墙,擂一下,停一下,擂四下,停一下,擂六下。
阮客猛地起身,拼命捶着那面可怜的墙,墙上的白灰簌簌地往下落了他一身,他浑然不觉地嘶吼着:“说好的防震抗摔!!!!你还我99块!!!!99块!!!!!”
阮客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主任偶尔来一次,邵青钰虽然成天对着他阴测测地笑,嘴巴里吐出的话就跟淬了毒一般,但长时间相处下来,阮客其实还挺喜欢他的,邵青钰对他不错,愿意教他,所谓的惩罚也都是让他背一些常用的知识点。
阮客就在邵青钰的手下,饿了给他买面,冷了给他加白大褂,渴了给他泡碎茶叶,都是挑着大片的捡,热了自觉当风扇给他吹冷气。
邵青钰近来对阮客很满意。
医院里分派了一批中医学院的学生过来,本应先去中医院,但因为实习生实在太多,所以调配了一下,一部分先到了西医院来。
邵青钰不喜欢带一群毛头小子,可自己年纪轻,怕人说闲话,说自己占着一个当院长的叔叔,便意思意思接手了一个。
阮客爱迟到的不是一点半点,就连主任那边自己都帮他说过很多次情,为人也算不上机灵,但胜在好欺负。不会看人眼色,偏偏做出一副谄媚的样子,把一张英俊的脸挤得颇具喜感。
“这个风力够不够?”阮客像古装剧里的小丫鬟一般,缓缓打着扇子,语气飘忽地问。
“嗯,给我泡杯茶。”邵青钰直着脖子吩咐。
阮客立刻放下扇子:“水要七分热还是八分热?”问完了又自言自语道:“还是七分吧,太烫了容易得食管癌。”
邵青钰竖直了眼,对方一脸忠厚老实地看着他。
本意里认定了对方不错,所以晚上看到他手里捧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走在马路上时,邵青钰摇下车窗叫住了他。
阮客一脸茫然地转头,看清是邵青钰后,眼睛陡然放出光芒。
邵青钰自己也没发觉,笑意就已经先泄露出来了。
“老师。”阮客笑眯眯地叫。
“上车吧,顺路带你一程。”
阮客也不推辞,坐上了副驾驶座。
邵青钰看了他一眼,顺口问道:“手里捧的什么?骨灰盒?”
阮客:……
“还真是骨灰盒?”邵青钰看他的反应,饶有兴趣地追问。
“……是蛋糕。”
“你生日?”
“嗯。”语气里带上不易觉察的期待。
“哦。”邵青钰反应平平。
一时无话,阮客微微有些尴尬,两人平日里相处都是在医院,紧张忙碌时穿插着几句邵青钰的冷言冷语,竟有种压力被缓解的错觉。可刚刚说了是生日,至少得回一句生日快乐吧,客气一下也好啊。
好吧,邵青钰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客气。阮客决定原谅他。
阮客低着头,好像在沉思。邵青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两眼,都只看到一个乌黑的头顶。
“到了。”
“嗯……啊?”阮客看了看周围陌生的建筑,正要说话,邵青钰出声打断了他:“我家。”
阮客快步跟上他的脚步,怀里的蛋糕跟着一阵颠簸,邵青钰立在电梯前等他,一盏昏黄的壁灯发着柔柔的光,映得邵青钰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温柔。
阮客正要说话,电梯“叮”的一声,门开了,邵青钰走进去。
阮客又抱着蛋糕跟上。
邵青钰掏出钥匙开了门,找了拖鞋给他换,倒了水给他。
阮客双手捧着玻璃杯,热泪盈眶。
邵青钰惊讶地看着他:“你不会吧?给你倒杯水你就感动成这样?”
阮客甩着鼻涕狂点头。
邵青钰:……
邵青钰指指餐桌上的那个小盒子:“唔,要吃么?蛋糕?”
“当然,”阮客瞪大了眼睛:“那可是花钱买的。”
打开盖子,蛋糕已经成了一团,看不清原来的形状。
邵青钰:“你确定这是花了钱买的?”
阮客:……
邵青钰点了蜡烛,将小小的蛋糕分成两份,装进小碟子里,还拿了两罐啤酒。
阮客一口蛋糕一口啤酒,吃得豪气冲天,邵青钰坐在餐桌前,偶尔喝一口啤酒。
邵青钰换了居家服,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几根发丝不安分地翘着,少了几分平日的精明干练,多了几分慵懒,看向阮客的眼神也软化了许多。
阮客喝啤酒被呛了一下,脸涨得通红,眼睛里蒙上了水汽。
邵青钰笑盈盈地看着他一脸窘迫。
阮客有些微醺,眼前的人今晚出奇的好看,专注地看着自己,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脸颊上带着一抹红,唇边噙着笑,温柔得不可思议。
“你这里……”邵青钰看着阮客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似乎是眼睛有些不聚焦,他使劲甩甩头,右手直直地朝自己的唇边伸过来。
邵青钰感觉心跳有些快。
骨节分明的手指,常常帮自己端茶倒水写病历。指甲是淡粉色,上面有健康的月牙……然后,碰上了自己的唇边。
“你这里沾到奶油了。”
阮客笑嘻嘻地说道,还打了个嗝。
邵青钰反应过来,心里竟升起一丝失落,接着就是恼怒:“明天把体格检查……”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近距离看阮客的脸,不同于自己的俊秀,对方是介于男人和男生之间的性感,嘴唇柔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根根分明的睫毛还略带不安地抖动着。
邵青钰突然就笑场了。
然后,阮客就这么直直地坐回椅子上,朝着邵青钰傻笑了一下,一头扎进了面前的蛋糕里。
邵青钰傻了眼。
对医院里工作了十多年的医生来说,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但对于阮客这样的菜鸟来说,每天都能遇到不同的病人,新的知识。
邵青钰翻着病历,看了一眼那个兀自忙得团团转的人,刚刚被主任狠批一顿,十分钟不到又变得生龙活虎。
在工作上,因为年轻,一无所有,所以得到什么都算收获。
阮客貌似冷静,实则内心正苦受煎熬。
身后那道视线毫不掩饰,他浑身不自在,总感觉手脚都没放对地方。
那天晚上……自己喝醉了,好像了吻了邵青钰……
阮客庆幸并疑惑着,自己竟然能平安活到现在。
转而夹杂着些许失落,为什么邵青钰绝口不提那天的事呢?以自己对他的了解,被做了这种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事情之后,不是应该立刻满清十大酷刑轮着上分分钟把自己料理了么?
阮客想起那天,虽然喝醉了,但双唇触碰时,那柔软的触感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心跳声好大,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邵青钰走到停车场,发现自己的车子旁边立着一个人。
阮客看到邵青钰,扭捏地用手指挠着车门,紧张地开口道:“老师,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邵青钰冷冷地看着他。
阮客更紧张了,手指使劲地挠着:“不……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邵青钰朝他伸出手。
阮客惊讶极了,立马将手递到对方手心里,邵青钰目光转向他的手。
阮客心想要牵也得是自己牵他呀,目光羞涩地朝两人交握的手看了一眼。
自己的食指尖上,赫然粘了一小块银白色的漆。
邵青钰缓缓开口:“赔钱吧。”
阮客:……
两人并排顺着医院的小花园走,阮客为了缓解紧张,伸手往旁边那丛竹林扯了一把,然后“咔擦”一声,竹子被折断了。
邵青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阮客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要告诉院长……”
邵青钰轻描淡写地说:“没素质,要是里面藏了情侣怎么办?正坦诚相对时被你打断,嫌咱们医院男性科不够忙?”
阮客手里攥着一把竹叶,努力地找话题:“说起来,我和老师毕业的都是同一家学校呢,嗬嗬嗬……”
邵青钰:”师门不幸。“
阮客的笑容僵住了。
阮客攥紧了那把竹叶,“我那天吻了你。”
邵青钰矢口否认:“没有。”
阮客坚持:“我吻了你。”
“没有。”
“我吻了。”
“……没有。”
“吻了。”
邵青钰的拉下脸,阮客毫不避让地看着他,手里的竹叶都快攥出汁来了。
两分钟后,邵青钰没绷住,笑了。
阮客看得心里一动,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壮着胆子凑上去。
实习结束后,菜头打电话来慰问,阮客跟他胡吹了一阵,菜头故作深沉地抛出问题:“兄弟,实习一年,你觉得自己变化最大的是什么?”
阮客的目光变得悲凉,缓缓转过头,看着床边那个端着粥一脸促狭看着自己的男人,语气颤颤地回答:“……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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