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里的祖父

01

我的老家湖北天门产棉花,是江汉平原上的产棉区。每年到了阴历八九月份的时候,各家农户就把棉花用平板车拖到镇上采购站去卖。卖了棉花需要开一张票据,需要卖棉花的农民签一个名字。为了图方便,几乎每个农民都有一个印章。我的祖父去卖棉花,我总和他同去。我坐在他的平板车上。等他卖了棉花,他会在采购站工作人员开的单据上用印章盖上自己的名字——沈树望。我因此很早就知道祖父的名字。

02

家乡早年间亲戚家里办喜事都会发请帖到所有的亲戚家里去,放在亲戚家堂屋的神案上。那时的请柬没有今天这么时尚,只需要填写一个亲戚朋友的名字和宴席的时间罢了。以前却不同,那时的请柬是写在一张三寸宽的裁切好的红纸上,是由乡间有的文化的老先生所写。那样的请柬有固定的格式,需要竖着写,还是从右往左,落款也在右边。我小时候就经常看到家里亲戚送来的请柬,上面有我祖父的名字——沈树望。

03

我的堂伯家里有一本沈氏家族的族谱,在族谱里我的祖父字玉杞。我小时侯不认识这个杞字,长大后知道了一个成语杞人忧天才认识这个字。我的祖父出生于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那个时候还有些传统文化在乡间流传。每个人在族谱里都有名和字。我幼时读《三国演义》发现书里的人物都有字,譬如曹操字孟德,刘备字玄德,赵云字子龙,关羽字云长。一直到了我很小的时候,发现村里老人也有两个名字,我很是好奇,觉得我的家乡很有些古风犹存。我一直觉得那些名人才有名和字,一般的普通老百姓都是没有这么多讲究的。当我发现我的祖父有字的时候,很是不解,因为我的祖父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既不是文人,也不是墨客,但是在家族的族谱里他有名和字,这很出乎我的想象。

04

我的祖父自我记事起就是一个放牛的老头。他去田野里放牛总会带上我,野外有片田叫外滩,离我们村子有些远,我的祖父带我骑在牛背上,想让牛托着我们过河,可是河里的淤泥太多,老水牛陷在了淤泥里,我和祖父都掉到了河里。我的祖父连忙把我拉了起来。

我能想到关于祖父的记忆基本都和那头牛有关。我的祖父用牛耙地也会带上我。他总用一个木盆子把我放在里面,再把盆子搁在木耙上,他自己也站在耙上,这样两个人的重量就可把耙齿压下去,才可以把地耙好。有一回我在木盆里看到老水牛托着我和祖父一起往前走兴奋不已,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突然木盆的底板脱落了,我的祖父连忙喊,哇哇……(家乡方言,把牛喊停时这么说)水牛就停了下来,还好我没有受伤,祖父虚惊一场。这都是我没有上小学前的记忆了。关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我的祖父和他的老水牛。

05

我的祖父是很憨厚老实的人。很小的时候,有一回,他带着我去附近一个叫做马湾的小镇上去卖米,得了卖米的钱,他带我到一个面馆吃面,吃完面我们离开了,祖父在路上清理口袋里的钱,却发现多了几毛钱,他后来回忆发现肯定是面馆的老板找错钱了,于是返回去把多余的钱还给了人家。那是1988年的事。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中国大陆这一年价格并轨改革失败,通货膨胀很严重,老百姓生活压力很大。在那样的岁月里,我的祖父也没有拿面馆老板多给的钱。

06

我的祖父没有什么手艺。在我的老家,旧时光里,会个木匠瓦匠就是手艺人了。我的祖父是个纯粹的农民。农闲时节,他会扎一些苕帚到市场去卖。用来扎苕帚的一种植物,我不知道普通话怎么说它的名字。我上小学的时候,他曾背着一打苕帚到学校去,他要到校长那里推销他的苕帚。我看到他离开的时候,脸上有失望的神情。校长没有买他的苕帚。

我的祖父很欢喜我读书。我幼时在屋后的树林里背《岳阳楼记》,他去牛圈里给牛喂草,看到我一早在读书,他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他会问 我冷不冷,吃了早饭了没有?离开的路上还一个人喃喃自语:我儿这么早起来读书,将来定会有出息。我后来读到明朝散文大家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里面有“儿寒乎,欲食乎?”就会想到我的祖父来。

07

我上高中的时候,在离家二十华里的一个镇上读书,那时没有周末双休,每个月放三四天假,我的祖父会步行到我的学校接我,帮我拿些行李。走到了镇中心,祖父说来了趟镇上,去吃碗面才好呢。我也饿了,也想去吃碗面。 于是和祖父一起向面馆走去。到了面馆,祖父看了钱包,却发现里面的钱不够买两碗面条。只好起身离开了。于是祖孙两人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忍着饥饿走回去。这样的接送直到我上了大学离开家乡为止,那时祖父已七十多岁了。

08

我大学毕业之后去了广东,到了工厂做工。有了工资,过年回去都会给我的祖父买一些衣服和给他一些钱。他很客气,总说不要我的钱。他说我应该挣点钱讨个老婆才好。他垂暮之年时把我和我哥哥的照片放在他的枕头下,有人去家里玩,他会拿出来给人家看,他说我的两个孙子一个当过兵,一个上过大学,有没有合适的姑娘伢儿(故乡方言,女孩的意思)介绍一下?当时我的哥哥都快三十岁了,在乡下基本是没有希望找到老婆了。我的祖父去世前一年,我陪他去医院看病,检查完了,我们去找医生问怎么治疗,医生说没有必要再治疗了,叫我把老人带回去好好照看就行了。我当然明白医生的话。我的祖父耳聋,很大的声音说话他也听不见。我在一张纸片上 写着“医生说,不好治”。祖父转身拿起拐杖就往外走。他说这一生没什么放不下,唯独我的哥哥和我都是老大年纪了还是单身,他总是惦记。过了年,我离开家,祖父像往常一样送我出家门,他拄着拐杖,走得慢,不一会儿,我把他落在后面,他在后面喊着说,下年过年还回来吧?我说,嗯嗯,会回来。回头望他,他站在门口,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立在墙外的平板车。其后五个月,祖父病逝。

09

我的祖父幼年读书不多,只上过几年私塾,认识一些繁体的汉字。一辈子没有离开故乡的那片天地。走得最远的地方是我们村子南边十华里外一个叫做陈港的村子,以前那里秋收后有唱社戏的传统。我的祖父是个戏迷,他常带着我涉水渡河到那个村里看戏,我看不到戏台上的场景,他把我托 在肩膀上。咿咿呀呀的花鼓戏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清晰的一幕。

祖父病逝后,我的家乡开始大规模的使用机械化耕种,村里把老水牛卖了。它也老了,耕地也不卖力。老水牛卖后很久,是我的 一个堂兄电话里无意说起我才知道的。放下电话,我惆怅了很久,一个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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