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敏:大明冢一一明英宗帝和他的女人们(3)

(三)

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十七日,宗室王公、文武百官早早来到午门外等候早朝。天色渐亮,午门楼上晨鼓响起。有人窃问:“今儿早朝像是比平日提早了,您不觉得气氛也有些怪异吗?”有人则不以为然,说:“昨夜雪过天晴,晨色自然比平时亮的早些,没什么可惊怪的”。

晨鼓敲响二遍,文武百官和宗室王公分东西侧门各行其道,通过午门。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两队人马经奉天门向后面的奉天殿走去。此时庄严的队伍忽然略有骚动,不少人都预感到今天将有大事发生,因为奉天门是平日御门听政之地,而奉天殿除主事登基、大婚、册封等喜庆重事,根本不是早朝之地啊。

“出什么事儿了?昨儿个不是听说皇上还好好的吗。”左侧的宗室王公队伍中议论纷纷。

“皇上仅积劳成疾而已,听说无有大碍,或许今儿是要庆贺龙体康泰罢。”右侧队伍里文武百官交头接耳。

奉天殿前,队伍呈两大方阵聚于广场中央,四周肩并肩围着一圈锦衣卫,众人看此架势,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都敲腾着不同的鼓点。丹陛之上,副都御史徐有贞、武清侯石亨、右都御史杨善等十余位重臣分立两侧。随着第三遍晨鼓响起,众人低头致礼,一袭黄色龙袍的朱祁镇步出大典,有好事者偷眼睨视,随即队伍中咝咝的吸气声有如传染病般迅速蔓延。有人认出丹陛上出现的是前正统皇帝朱祁镇,有人则怀疑自己老眼昏花了,更有人相信宿命难违。

“上皇复位了!”

宗室王公、文武百官听到徐有贞的高呼后,倏忽间朝服窸窣一片,跪地三呼万岁。两名小太监抬出奉天殿中的龙椅,置于朱祁镇身后,但他没有落坐,凝神傲视群雄地站立着。

“传圣旨——”徐有贞在朱祁镇站定之后拖着长音高呼,他扯开手中的谕旨念道:“土木之役,不幸蒙辱,社稷为重,定立监国,未料监国私心,篡易皇储,废立太子,皇天不佑,子亡父疾,贻害天德。朕受臣民之爱戴,再行践阼……”

 “众爱卿或许意外,然不必惶恐,今日践阼,实奉天意而为。”  徐有贞之后,朱祁镇自东而西扫视着众臣说,“早朝之后,列位臣工,必当各司其职,不得怠慢,朕将择良辰吉日,昭告天下,与民同庆……”

朱祁镇无心与众臣神侃,在宣诏拘押一批要犯名单后,便早早地宣布退朝。前后三声万岁之后,悬在朱祁镇心头的一块磐石终于落地,要说他不担心复辟成功与否是假的,钱皇后有恐夺门之变有诈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引诱夺门颠覆是绝佳的诛杀借口,更是自投落网最好的诱饵。

紫禁城内兵不血刃。朱祁镇从奉天殿返回华盖殿的路上,他问跟在身后的曹吉祥:“乾清宫那边怎样了?”

“回万岁,朱祁钰已经拿下,如何处置待万岁明示”。曹吉祥说。

“几位爱卿以为如何?”  进到华盖殿后朱祁镇转身问跟在身后的徐有贞等人。

“臣以为不留贻害的好”。徐有贞说。

“臣同意”。石亨说。

“你呢?”朱祁镇见杨善兀立不语,问道。

“回皇上,”杨善捋了把山羊胡,用余光扫了眼徐有贞等人后说,“臣以为,砧板之麈,可以拂尘,无须操之过急,内可安朝臣,外可示皇恩”。

“吉祥,”朱祁镇沉思了片刻后对曹吉祥说“那就先到西外找处地儿安排着。另外……”他想了想又说,“速差人去南宫接皇后”。

“万岁,奴所差人马早已在去南宫的路上了,万岁爷勿忧,想必这会儿已经快到了,午后便能接回皇后”。曹吉祥掐着嗓门谄媚地说。

这边朱祁镇等人正在安排着朱祁钰的去留,那边朱祁钰则正在懊恼,他悔恨为何七年前不听谏言,早早灭了朱祁镇,留下这么大的一个祸根。

实际上朱祁钰当晚做了一夜相同的噩梦,他梦见一条硕大的花斑巨蟒捆扎着自己,手脚动弹不得。一个月前,朱祁钰查出患有肾亏,浑身虚脱无力,白天茶饭不思,夜晚盗汗多梦。近两日他稍感轻松,便不听小唐妃的劝说,决意今早御门听政,以定民心。

当午门楼上响起第一遍上朝的鼓声时,朱祁钰刚汗津津地从噩梦中醒来。“早朝鼓怎就提前了半个多时辰?”  朱祁钰纳闷,“谁会如此胆大妄为?”他唤小太监安安进来侍奉更衣。

鼓声响起时,小太监安安正倚着桌子打盹儿,听见皇上在唤,他一边懵懵懂懂地向御榻走来,一边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今儿怎么又耳鸣了?”安安掀开朱祁钰的被角时,第二遍鼓声响起,他一边弯腰替朱祁钰穿靴子,一边问:“万岁爷,午门楼怎么这会儿就鸣早朝鼓了呢?”

“朕正要问你呢!”朱祁钰愠怒道:“还不快去让人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端杯茶的功夫,当安安端着痰盆正侍候朱祁钰漱口时,太监蓝祥气喘吁吁地冲进御寝大喊:“不好了,万岁爷,乾清门外把持着锦衣卫,说咱大内人一个儿都不准出宫,怕是有政变吧?”

“狗娘养的,再胡说小心丫的舌头”。朱祁钰骂道。

但骂归骂,朱祁钰还是意识到发生了大事,整个脑子一时间出现短暂得空白。稍事冷静后,他迅即在脑海中揣测会是谁敢举旗逼宫。“难道是于谦这个老滑头?”朱祁钰自忖。然而,他怎么也不曾去想会是被自己深锁南宫七年,在他看来早已如同行尸走肉的朱祁镇会来夺门复辟。

当天午饭前,朱祁钰与他的后宫家眷便被撵出了乾清宫,从紫禁城后面的玄武门出去,落脚在西外西北角的安神斋里。从早到晚,整个紫禁城的前廷后宫秩序井然,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似的,内宫里除宫女宫娥被送往西山等候处置外,其他人等该遣散的遣散,该羁押的羁押,都以悄不声息的方式进行着。

正午,朱祁钰携家眷出玄武门,不久,钱皇后率南宫所有人员十余人低调绕道玄武门进入内宫,载她的肩舆穿过御花园,径直来到乾清宫前的丹陛桥下。而朱祁镇这时已经在那里等候一时了。钱皇后拒绝乘舆过桥,在太监曹吉祥的搀扶下,艰难地一级级挪上丹墀,步入乾清宫。从晌午起,宫内东侧的大暖阁里就额外加了两盆炭火,其燥热程度让刚从室外进来的钱皇后一时无所适从,因四个多时辰的路途颠簸,她的双唇和面颊由青紫转瞬变得通红,脸颊像被刀背刮过了一般。

“回来了。”朱祁镇说,他从曹吉祥手中接过钱皇后扶她坐下。

“回来了。”钱皇后不被察觉地微微捏了捏朱祁镇的手回说。

要说失去才知道珍惜,朱祁镇与钱皇后此时是最能理解其中滋味的两个人。当钱皇后在炭火边暖和过来后,朱祁镇搀扶着她挨个房间地游去,他们仿佛在找寻昔日的印迹,又仿佛在窥探他人的隐私。当天夜里,朱祁镇与钱皇后在乾清宫当初大婚睡过的那间寝宫里相拥而眠。但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出于感怀,朱祁镇整夜都睡不踏实,南宫颓败的景象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大婚那晚的悲喜也穿插着萦绕在他的脑际。第二天一早,他悄悄吩咐曹吉祥,将朱祁钰迁往南宫,似乎要让他也去尝尝与世隔绝的滋味。

朱祁镇重返紫禁城后当月,改年号天顺。

“皇上,万事皆顺,惟有一患”。一天,朱祁镇在文华殿与几位重臣议事时,从武清侯升任忠国公的石亨叼空悄悄对他说,“于谦和朱祁钰是同一个盆里的花草,理应成对捉杀,留下哪个都似冬日里的草根,对社稷百害而无一利。”

朱祁镇当众叱责道:“混账,祁钰七年不杀朕,说明他良知未泯,还把朕当作是兄长。虽然他背信弃义废立太子,但朕绝不能与他的卑劣行径同流合污。”

石亨明知朱祁镇心口不一,唯一是怕手足相残遭致后世唾骂罢了。朝廷如秋,瞬息万变。石亨心想,你朱祁镇能夺门复辟,难保他朱祁钰来日不如出一辙。君倾臣亡,自古常事。若无远虑,必有近忧。

不久,在石亨的唆使下,太监曹吉祥在朱祁镇面前旧事重提:“万岁爷,朱祁钰在南宫病情似大有好转,昨儿个听下人来报,说他已经开始在吉庆轩的丹陛上操剑强身了”。曹吉祥说完,偷偷地觑了眼朱祁镇。

“是吗?”朱祁镇听后笑说,“那你一定要差人去慰问慰问,让他悠着点儿,别闪了大病初愈的身子骨儿”。

几天后,曹吉祥在乾清宫外的鎏金香炉前向朱祁镇耳语说:“万岁爷,下人刚来奏报,今儿个晌午,朱祁钰暴卒南宫,未留下任何遗嘱”。

朱祁镇先是一愣,缓缓地转头眯缝着眼睛看着曹吉祥说:“狗娘养的,是你干的吧?”

“万岁爷,我哪儿来那个胆儿啊?”  曹吉祥狡黠地望着朱祁镇,“万岁爷不是吩咐让送些鸡鸭蛋肉给南宫嘛?但还没来得及送去,报丧的就来报他去了”。

朱祁镇盘恒良久后突然呵斥道:“狗奴才,好生为祁钰料理后事,倘若出半点差池,小心你祖宗八代的脑袋。还不快滚!”

朱祁钰死于天顺元年(1457年)二月十七日,这一天距朱祁镇南宫复辟整整过去了一个月。遂后,朱祁玉被以亲王的礼遇葬于西山,终年二十九岁。(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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