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有次我弟和我妈拌嘴,不知说到什么,弟弟一掀眼皮起哼:“那你能干啥?”我妈沉吟一下,抬起头认真地说:“我能吃馍。”

馍在我妈心目中是世间少有的极品,不是盛世绝颜,胜在随时随地能给人慰贴,抚平因惊惧,寒苦,酸楚所引起的一切汗毛冷竖,干瘪萎靡;让四肢百骸温暖安宁,生活归于平淡。阿弥陀佛,让人感动的平淡。

我觉得我娘亲咥馍时,完全没有这些文艺酸气的感叹。她就是从小看惯我外婆从后院拔根葱揪着老叶扒掉层皮,露出洁白莹亮的葱白,顺带捏掉葱根儿,再掐掉晒黄的叶尖儿,一口下去小半截,搂着白面馍狠狠咥一口,在口腔中嚼着,搅着,混拌着。葱的辣里沁着泥土,阳光,虫鸣,咔咔作响,馍的甜里耀着麦香,火光,老木笼的时日,沫沫轻叹;似洇晕,似缠绕,似老先人穿越千年的低笑——先人能不笑么?咥个馍那么多废话,羞先人!而且外婆节俭,不怎么开灯,能看清人影就不错了,还看个葱是白的绿的,馍是黄的黑的?

另外,外婆会做很多好吃的,却不轻易展示,一般都是丢给娘亲一节馍,结果喂出好评了,娘对馍的情义。

老家的馍也确实好吃,得益于绿色纯天然无添加。自家种的麦子送去硙成面,打掉的麦皮成麸子可以喂羊。拿回来的新面蒸馍最好,再放几天受潮了,所以一般家里快没馍了才去硙面。

先化酵面。农村用的酵母就休眠在酵面里,酵面是土黄色一块一块的,像是家里泥墙扒下来点土灰拌了玉米面粉晒干的。土不啦叽的酵面用温水泡着,让酵母喝饱了水慢慢苏醒,有些大块没化开的柔柔地用手指搓开,空气里弥漫了酸味和着甜酒味儿就对了,然后面像不要钱似得倾倒进盆,面盆是一个大人双臂合拢不住那么大,一般要倒进去多半袋面,30斤左右,到盆的三分之二处。两手插进去完全埋起来,只留两条手臂柴棍似得搅和匀。

拌匀以后就让自然发酵,夏天一大早发上,丢在案板上别管,该挤奶吃饭,割草饮羊,锄地疏果都随便。冬天就要提前一天发面,酵母受点热没关系,受不了冻,太冷它不醒,所以要和人到炕上睡觉,面盆上罩了锅盖,再捂上被子,炕底填足了柴火,亲亲热热的一起过个暖夜,第二天,面就发起来了,懒懒伸个懒腰,一不小心就舒服过了,流出来淌在炕上。

                                     贰

面发好之后,就是揉面。这么多面,怎么揉开?完全不用担心,老家的案板像个单人床板,搭在青砖砌的半人高基座上。基座是三面半合围,为什么是三面半呢?那半面留出口门,方便铲炭,是的,案板底下存了钢炭,最大化的利用空间。上面白的面,底下黑的炭,面粉顺着案板的缝隙欶欶筛下去,在炭堆上留下一道道的白,像是分了地质层,这是侏罗纪,那是白垩纪。最后,不管是掉下来的面粉还是菜渣,都和着钢炭烧掉,一点都不浪费。

半边案板都撒了面粉,把面团倒上去,翻来覆去的浑揉,再切出一半,洒上碱面,尽量揉匀,另一半也如此收拾。再两团合一起揉,再切开分开处理,再合揉,再切开,再合揉,再分开,再……总之,直到世界尽头,不是,直到揉匀,讲究“三光”,面光,盆光,手光。这不是技术活,完完全全是体力活!

好了,面揉到了,做馍。先搓条,一般家里是搓成胳膊粗的,我外婆是搓成大腿粗的,咔咔几刀下去,稍稍整形,摁在擦了油的蒸笼里,然后端到“天庭”沿儿放下晾。

“天庭”没有住玉皇大帝孙悟空,就是“天井”,“中庭”。

老家房子形制都是一样的。最前面是宅门,上面加梁铺顶,一侧底下围了墙做门房,一侧空出来做小厅,摆张矮桌,两个条凳,喝茶乱谝。里面就是前院,一般左手搭棚,养牛羊鸡猪狗什么的,右手边种花种草置菜园,中线铺砖成路直通“二门”。

迈过“二门”高高的门槛,是正房,右侧一溜房间,左侧前边空出来是正厅,一根楔在石墩里的柱子定乾坤,支起主梁,有的家里夏天会在梁上挂了麻绳,绑上一截木板,给碎娃做秋千。正厅靠墙摆设一四平八稳八仙桌,不搁椅子,上边设香炉烛台,献瓜果点心,正中是先人祖宗的相框。正厅后面可以加盖房间,或者隔墙置囷放瓮,存粮。

正厅和房间之间挖出一个长方形里陷三四十公分的“天井”,里里外外抹上水泥,两头掏出下水道来通内外排水,也走老鼠;上边儿当然也是直达“天庭”,漏的,漏雨漏雪漏冰雹,也招蚊子。这个“天庭”让房间通风采光,雨天也有妙处,当然不是躺屋里看雨帘听雨声那么文雅的事,是更文雅的,接了雨水吃汤面,这个以后再说。

正房后面是厨房,对厨门的是案板,右手边最角落砌灶台。厨房后边是后院,种点儿树,种点儿菜,泼个泔水。

                                       叁

外婆在馍胚子发酵的时候,洗刷厨房,再为馋嘴的娃做“零嘴”。

外爷就默默地生火。“搭火”是有讲究的,生手一个小时也不一定把火烧起来。要先把灶里的炉渣清了,只留下软灰,在灰土中间刨个浅坑,松松塞把麦杆支在坑上,擦根火柴递进坑里,让火从下往上燎,麦秸就有了明火。保险起见,再抓把麦杆旺火种。然后把那些干干瘦瘦一掰就断的细枝折成截截,慢慢搭进去,要有耐心,像已经打瞌睡了似的悠着,别一下填进去一堆,压灭了火,等火势稳定,就可以搭要三两下才能掰折的树枝。

蒸馍要用炭,要是熬粥,柴火就够了。用铲往灶里加砸成渣的炭,别“啪”一下拍在火中间,要薄薄地均匀地铺在周围,一定要留了火的发展空间,不能压抑它,让它不高兴。最后开了鼓风机,给足风气,让火燃起来,青春热火,将麦杆树枝烧成灰烬,尽情奔跑在黑色的渣炭上,完美。然后就在灶里的炭都变成红色的时候,再添掺了水的炭,一是节省,二是保持火候。直至一大锅的水嘟嘟冒着热气,让人间厨房的烟火气息变成雾气缭绕的仙境。

晾在“天庭”边儿上的那些白胖子这时也已充分呼吸,有了好心情。大概一个小时,在酵母和碱面的共同作用下,白面胚子们发起来,泛到颤抖,每个孔洞里都充盈阳光,氧气,天地精华。

把所有白胖子都上了锅蒸,七八笼垒到快挨到房顶。笼大,要两人合作,底下三笼两人看着持平,上面的才不会倒。后面几笼站在凳子上搭,外爷端过来给外婆抱住,然后外爷扶稳底下的,外婆搁上去。最后底层笼周和锅接触的位置围上湿布,强制蒸汽往上走。

大火猛烧四十分钟,再小火煨着,大概二十分钟,馍就熟透了,香气从笼缝里钻出来,专找人鼻子拧进去,诱惑得舌根都渗水,能把自个呛死。

外婆又拉来凳子,一层层往下卸,外爷在底下接了晾到天庭沿儿,每个馍都翻一翻动一动,不然等凉了可能粘底儿。

我们就趁大人不注意在小孩脸大的馍上揪一下,白生生的嫩“脸”掐出个坑也不管,火急火燎地塞进嘴里,烧着舌头也无妨,张大嘴巴呼呼两下,香甜随着呼吸通畅心腹,又溢出更多口水扑向那小口馍,让膨松虚软的一团变得更加甘甜。

                                        肆

刚蒸出的馍是最好吃的,干吃不就任何东西都行。但是配着吃的吃法也是能说十来天都说不完的。

首先,陕西有种说法叫“馍夹一切”,只知道肉夹馍的你就天真了。

其次,馍可以就一切,泡一切,蘸一切。一口馍搞定一切。

然后,馍本身从蒸好到变质也有各种花式吃法。比方,糖水泡馍哄瓜娃,馍切成片炕馍页,掰剩下的小块馍晒干炒“馍蛋蛋”,发霉的馍晾干做馍花麦饭。

之前听到我妈说能吃馍好笑,现在仔细想想,我妈能吃馍是挺会享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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