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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笑傲江湖”,隐约觉得,东方不败当真妇人之仁,不杀任我行。只差这一刀,让他十年后跑出来,坏了大事。就连东方不败自己也对任我行说:“我没杀你,是不是?只须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给你喝,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吗?”
东方不败不是妇人。他是枭雄,曾连杀七个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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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我行没反驳,他觉得没必要反驳。他也是枭雄。对枭雄来说,有些话说不说没什么意思。
读者心中不可能不反驳。只须“不送水”这么简单的事,东方不败为何不做?
他费尽心力,在西湖底建了(或是改造了)这么一个机关重重的黑牢,又设计了江南四友间种种牵制,何不爽快杀了他便是?坐得上教主之位的人,不可能这么婆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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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退半回去看,童百熊说破玄机。他面对杨莲亭责难时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不治重症,退休隐居,这才将教务交到东方兄弟手中,怎说得上是反教大叛徒?”
当年东方不败篡位的招牌是任我行重病归隐,也就是任我行“禅位”于他。当然,招牌只是招牌,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是招牌,其背后便是博弈后的妥协。
向问天等人为何当时不站出来,而要等十年之后身陷困境再出手救任?书中说这是他不知任囚于何处。当然,这有可能。不过,西湖梅庄也不是什么隐秘所在,江南四友原在教中至少也是中层干部,这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难道当真无人联想到与囚禁任有关么?
肯定很多人都知道,向问天也知道,但大家都默认了,都不说破。因为按黄钟公的说法,任我行性子暴躁,威福自用;而东方不败必是“王莽谦恭未篡时”,所以众人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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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大家都知道、都默许,东方不败篡了任我行的位,但条件是要留任我行性命,否则向问天等一干旧臣必不会俯首听命。而东方不败彼时既无一举剪除任所有势力的实力,也不愿接手教主后就大开杀戒,自损日月神教元气。
这便是权力斗争的规则与普遍形式。这便是数千年来反复上演的轮回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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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子暴躁,威福自用”。这八个字背后不知有多少残酷手段。在这样残酷的手段下,每个人都朝不保夕,惴惴不安。每个人的保命出路只有拼命讨好一把手,如果职位太低,够不到一把手,那就讨好一把手的侧近与亲信,如上官云这样的长老也要讨好杨莲亭。
讨好上级往上爬是暂时得以自保的不二法门,但无论如何讨好,只要自己不坐在那个最高的位子上,总是摆脱不了性命之虞。甚至到后来,位子越高,风险越大。
当年之苏联,今日之北高丽,都是如此。
到了依靠体制无法再升时,这种危险便突出为与一把手的直接矛盾。这有点像帝国扩张的悖论,帝国为了安全,便不断向外扩张边界,但逐步扩张的边界却使帝国难以支撑,愈加危险,最终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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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不败原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任我行看重他、提拔他,一路将他提到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位置。用任我行自己的话说:“将《葵花宝典》传给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后,我便会以教主之位相授。唉,东方不败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里,他为甚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却偏偏要干这叛逆篡位的事?”
正是因为东方不败已笃定要继位教主,正是因为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才会做出这叛逆篡位的事。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位置是多么危险;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有谋反的资格与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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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数千年政治中,二把手所能做的,古往今来,无非几途。
一是兔死狗烹,后浪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一把手江山永固,二把手如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是最常见的。
二是如李逵喊的,杀上东京,夺了鸟位,红果果地取而代之。这毕竟风险太大,就算成功也要背一个谋逆不道的罪名。象赵光义这样亲弟弟烛光斧影的还差不多。
三是尾大不掉,或明或暗把黄袍披在自己身上,不管是天象,还是人力,总要营造出充分合理的舆论环境,再敢行尧舜之事。但一般这须处于乱世,一把手或积弱或年幼。曹丕、赵匡胤还是少数。
四便是只能如东方不败这般,一、二把手两强相遇,二把手既不安心等一把手哪天翻脸,又不敢直斥一把手之非,杀了他随便安个罪名。只能徐徐图之,对内分化之,对外粉饰之,即使坐了鸟位也不敢要其性命,保全其圣君之名,假造其禅让之势,行篡逆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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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分寸须拿捏得极为到位。总要老大尚未对自己生十分疑心,自己羽翼已经比较丰满,老大所为已经渐失人心。
早了不行,实力未就,名不正言不顺,自取灭亡;晚了不行,失却先机,后发制于人。只有已笃定承续大统之位,众人渐渐归心,老大尚未尽窥其谋,此时动手,多半可成。
但这其中也有多少运气成分,就不足为人道了。就算成功,“禅让”的老领导一日不去,新君便一日如芒在背,但形格势禁,却又不能害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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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前,看电视剧“太平天国”。定鼎天京后,杨秀清东王府的旗杆树得跟天王府一样高,又逼封万岁。洪秀全不悦,杨秀清也知道他不悦。
傅善祥劝杨秀清说,有上下两策,上策是上表,撤回要封万岁的要求;下策是点齐东王府中三千人马,杀进天王府,干掉老大,随便给他安个罪名,自己取而代之。
杨秀清都不同意。傅善祥便叹道:早知道你上策不愿为,下策不忍为。她就离开东王府了。其后不久,杨秀清不忍为的事洪秀全为了。
但洪秀全为了没啥问题,杨秀清为了问题就大了,毕竟以下犯上,兹事体大。因此他未必是不忍,而是难下决断。
借用一句范文正的话,东方不败们当真是进亦忧,退亦忧。纵然他武功天下第一,却也不能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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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国家,本同一理。国际关系中也有此相似之处。凡是挑战守成大国的,尽皆败亡,此为大国政治的悲剧;凡能取而代之的,都是跟随既有大国行事的,此为大国政治的喜剧。
想想八九不离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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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不败的困境,是所有二把手的困境,也是数千年制度下所有下属对上级的困境。
东方不败们,坐在那个最高位子下,临深履薄;坐在那个最高位子上,仍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