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
——ONE
屏幕上显出一团锯齿状的波峰与波谷,那其实是一团纤细、明亮的曲线,在主波外还衍生出二级与三级的波峰与波谷。慢慢地,这些波形起了一连串微小的变化,偶尔也会出现大规模异动,仿佛这条不规则的曲线本身具有生命。
被细管与软线缠绕的躯体正在微微颤抖,陵光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由合成肌肤制成的表皮摸起来与常人无异。体内的恒温调节系统也在正常运转,陵光甚至可以感受到温暖的触感。
病床上的人剑眉星目,犹如从古代走出的凛凛剑客,或是某位君王不可多得的利刃。
陵光低头摆弄着他的手指,柔软灵活,然后把自己的食指与他的食指交织。他稍微用劲一拽,床上人的指头就疲软下来,落在白色的单子上。陵光不气馁,继续重复这一行为。
启昆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的举止,伸手揉了揉眉间的皱纹,无奈道:“陵光啊,裘振只是个刚刚完工的人造人,你这行动会误导他的。”
“这可是咱们多年来的心血啊,我这不太激动了,”陵光依依不舍的放开手,这才转头看向启昆:“老师,你怎么会这么平静?”
启昆脸上看不出太多欢喜,反而有一股忧愁深深埋藏着。他勉强笑了笑:“他醒了,我就快……”后面的声音很小,陵光没听清,疑惑地歪头:“什么?”
“没什么。”他不再看陵光或是裘振,而是望向窗外。正是寒冬,几根干枯曲折的树枝挣扎着生长,电线杆把灰茫茫的天空切割的七零八落。这是他私人的实验所,郊外没有多少人烟,只是有枯草败叶。
“陵光,好好对待他啊,就交给你了。”
——TWO
“裘振,今天做的什么饭,好香!”陵光刚刚回到家,正扶着门框换拖鞋,就闻到令人心醉的饭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提拉着拖鞋欢快地跑到厨房。
果然看到英俊的年轻人穿着淡紫色的围裙惦着汤勺,看到陵光回来后匆忙放下,又急着把粘上污渍的围裙解下放在一边。陵光眼睛亮亮的,期待地看着他。裘振好像下定决心一般,他局促地展开双臂,又磕磕巴巴不熟练道:“亲,爱的,欢迎回家,哦~我今天依旧很,很……”
陵光微笑着看他脸颊上竟染了淡粉色,他不急,等着裘振说完。
裘振别扭的歪过脸,想到陵光的命令,赶紧再转过脸,两人视线凝聚在一起。他生硬的背台词,明明很甜蜜暧昧的话语被他念的极为尴尬,但陵光没说停,他就得厚着脸皮继续。
“很爱你~”裘振的脸已经变红透了,对于人造人来说这种复杂的情绪会带来矛盾,温度升高进而产生肌肤上的颜色变化。对于此时的裘振而言,他对于陵光的感情不是爱,只是感激,却被陵光下达指令偏偏让他说出有关“爱”的字眼。
陵光“咯咯咯”笑出声,他终于迎上裘振的怀抱,也回以同样的问候:“我也是啊亲爱的~我今天也很爱你呢。”裘振比他高一些,他正好埋在他的胸口,坚硬的机械埋在柔软的人造皮肤后面。即使他听不到心跳,也使他产生一种抱着爱人的错觉。
“谢谢你呢,裘振。”
裘振脸上的温度持续升高,颜色愈来愈深,他不安地扭动身体。陵光只好在从他的怀抱中脱离出来,他留恋地踮起脚亲上裘振的嘴唇,并报复似地咬了一下:“我说过了,老师把你交给我,你就要听从我的命令。这些行为是我们之间独有的礼仪,你一定要记住你是很爱很爱我的,当然我也是。”
——THREE
“您好,是陵光先生么?我们是B市区分所的警察,关于您的导师启昆被杀一案,需要您的帮助。您看,今天下午三点的时间怎么样?”
老师把苏醒过来的裘振交给他后,就再也没有信息了。他打过许多次电话,发过很多讯息,都是杳无音讯。直到收到警察的电话,告知启昆三日前死在家中,于是他作为唯一的学生被要求参与调查。
警察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信息,恰好他都有不在场证据,况且也没有作案动机,调查很快就结束了。临走时,戴眼镜整理文件的长官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您认识一名叫做裘振的人么?”
陵光面色平静,心脏跳动的频率以及瞳孔的收缩变化皆在掌握之中,不被探测仪察觉的程度。他做出一副认真思考后不得其解的模样:“好像从没有听说过。您怎么会提到这个名字?”
长官左手转着笔,苦笑:“没什么,只是一条无头绪的线索罢了。您走吧,请节哀。”
“谢谢。”陵光垂下眼眸,神色有些暗淡。刚走几步,他又停下来,转身恍然道:“我突然想起一个人,他是导师的同事,但……”
旁边站着的几个中年人迅速走过来,请陵光继续陈述。
陵光小心翼翼地看看他们,认真措辞:“他叫慕容离,据我所知,与启昆老师曾在同一所大学任教,他处处对付老师。至于其他的,我就没有听说了。”
“这就够了,谢谢您提供的线索。如果有消息我们会通知您的。”
陵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FOUR
慕容离被定罪判刑当天,陵光作为证人之一本应上法庭的,但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因为慕容离态度消极,判案顺利线索清晰,警方没有再多要求。他便和裘振窝在家里看直播。
仲警察,就是负责案件的警察之一,他曾告诉陵光,慕容离被抓时十分果决,没有任何为自己伸冤的言语,到是他的律师阿煦情绪激烈,神色焦急地控告自家的清白。
最后的结果没有太过争辩,判处死刑,缓期一年。站在慕容离一边的只有阿煦一人,法官定锤之时,他竟然呆站着嚎啕大哭起来。镜头只有一瞬,剩下的视线还是定格在面无表情的慕容离身上。他的眼神波澜不动,姣好的面容意外苍白。他无神的瞳孔抬起来紧紧盯着镜头,陵光同样平静地对视回去。
裘振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犹豫了一下,拿起遥控器换到选秀频道,有歌手撕心裂肺地在唱死了都要爱。由于法庭的肃穆他们调到最大音,此时的歌声大到震满了整个房间,两人都被吓到。裘振索性关机,放下遥控器轻轻拍打陵光的后背,帮他顺气。
陵光有些惊异,往常都是在他命令之后裘振才会做亲近的举动,此刻竟是他主动的行为。他默许了他的行为,仍是直视黑屏的电视,上面有反射着裘振英挺俊俏的容貌,他状似不经意地问:“裘振,你有对启昆这个名字有印象么?”
“电视里说,他是你的老师啊。啊,请不要悲伤。”
陵光摇摇头“我一点都不伤心,只是突然有些害怕。”
裘振认真思考了一会,仍然不解:“虽然我不明白,但你是我的主人,我希望你永远开心。”
“……”陵光被突如其来的安慰搞得哭笑不得,他侧头,不再看电视机上的倒影,而是直视眼前真实的裘振:“只要你永远陪着我,我就会永远开心。”
——FIFE
陵光带着裘振搬家了。他们选择了南方一个小镇。
裘振根本无法通过安检,陵光只好一路上打出租车,叫三轮车,坐乌篷船,还有步行,通过一系列艰难险阻才到达D市。
陵光给裘振办了假证,证件上的名字叫“连晨翔”,裘振仔细地默写好几遍背过。因为陵光叮嘱他在公共场合或是陌生人面前务必使用这个名字。裘振其实很不开心,对于他而言,名字就代表着身份,一个名字只能对应一个人,同样一个人只能对应一个名字,否则就会产生矛盾。
“你记住,我叫吕鋆峰,可以叫我大峰,在家叫我原来的名字。”陵光告诉他,裘振只好再把这个名字默写几遍,主人名字的更换使他更不乐意了,直到陵光威胁到:“那我们统一的称呼用亲爱的好了。”他才作罢。
新家是陵光老朋友帮忙找的,远离人烟嘈杂之地。现在是春末,房子虽然不新,但这里已经绿树成荫,鲜花拥簇了。陵光很满意这个住所,裘振看他咧开嘴角竟也跟着笑了。年轻的人造人情感系统十分先进。
公孙钤牙酸地看着眼前自成风景的两个人,他咳嗽两声把二人叫回神。陵光不好意思的看着他,公孙也没介意太多,一一介绍着房间。
他告别时,深深地看了一眼裘振,没再说什么。
裘振疑惑地接受了这打量,他转头看向陵光寻求答案,陵光托腮考虑后肯定地回复:“大概是被你的美色吸引了吧!”
“……”
——SIX
夏天来了。住在郊外的好处就是清爽,毫无闷热一说。
他们两个人自从搬过来之后几乎没有分开太久。陵光没有工作,他以前科研挣的钱都用在现在的日常生活中。裘振更不用说,他一切生活常识都是陵光教的,最高超的技能就是做饭。
早晨往往陵光会睡懒觉,日上竿头,在早餐的香气中醒来。裘振会把做好的食物端到床上,床上有个可折叠的木桌,懒散的陵光在裘振照顾下一直是先吃饭再洗漱。
等到正午,裘振就得研究新的菜品了。陵光猫舌头,还不喜欢吃鱼,带一点香菜和蒜也不可以,最喜欢吃烤鸡和布丁。这时候的午餐一般是在院子里吃,繁茂的大树下有细细碎碎的影子,石桌便是他们吃饭的地方。这也是陵光要求的,不过石桌是裘振自己设计的。
下午呢,陵光会拖着裘振一起看电视,作为曾经的科研达人也不能太过脱离实际。裘振除了陵光教授的能力外,其他都是在电视中学到的。偶尔陵光开车带着裘振外出,来到市区买生活用品。在这种地方,陌生人太多,裘振不喜欢逗留很久,陵光便会迅速的打包回家。
太阳西沉之后,晚饭由陵光自己做。他会做好双人份,尽管裘振不吃,只能喝营养液,但陵光仍然执拗地放在他面前。两人吃完后,他便会倒掉裘振的食物。有时候公孙钤回来串门,给陵光带些市面上买不到的机器或是营养液,有时候陵光也会自己制造。
一次公孙待的时间有些晚,在郊外开车回去多少不安全,便留宿在他们家中。
他问陵光:“你的钱还够?”
“足够支撑我们剩下的日子了。”
“这样单调的生活,真的是你希望的么!陵光!”
“……我觉得很幸福啊。”
——SEVEN
大概是火,颜色由黄转红,温度是足以烤融掉的程度,烟雾笼罩着他的眼睛使视线模糊。火焰燃烧着房梁,他听到咔嚓咔嚓断裂的声音。有人在求救,她被压在衣柜下面,火焰已经灼伤她的身体,女人还在拼死挣扎。他无动于衷,甚至背道而驰,但他的心却被烧伤了。
然后火灭了。又有一个看不清具体模样的中年人在抚摸他的头,对他称赞有加,表扬不断。中年人身后藏着同样看不清模样的男孩,他在偷偷看他,他也在偷偷看他。中年人把他推向男孩,让他们去玩,男孩小心地用食指勾住他的食指。
男孩也不见了。他陷入沉寂之中,他慌张地四处寻找那绵软舒心的手指,却被胸前的疼痛击中。他捂住胸口,那股钝痛狠狠地研磨他的心脏,一点一点搅拌撕裂。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个年轻人怀里,他费了很大劲才认不出来这个年轻人就是刚才的男孩,因为同样的包子脸。年轻人抱着他撕心裂肺的哭泣,他真的抱得很使劲,裘振感觉自己要被埋入他体内了。其实他胸口已经不疼了,所以想叫他轻一点,但这无能为力,无论是嘴唇还是手指,都丝毫动弹不得。年轻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也急得想安慰他,去只能听着一遍遍的声音“裘振!裘振!”
他惊醒过来。这还是深夜,室内的光源就是窗帘外溜进来的月亮。
作为一个人造人,刚才他做的是梦么?裘振缓慢地思考着,那些奇怪的场景都是什么,那个年轻人是谁,为什么他的胸口,他的心脏会痛?
他伸手去想去触摸自己的胸膛,却发现仍然动弹不得。触觉中一股重量袭来,他用余光看到陵光正紧紧抱着他,一只腿也裹在他身上。他的眼睛足以看到陵光满身的汗水与紧蹙的眉头。
“裘振!你醒醒啊!你回来啊!”陵光在睡梦中再次不安地叫起来。夜里安静异常,只有外面的无休止的蝉鸣,陵光带着浓浓哭腔嘶哑的声音显得尤为绝望。
他再次感到胸膛里心脏的疼痛。他动不了,陵光的重量根本不算什么,而是由于他自身的故障。他只能在心里紧张地呼唤陵光,希望把他从梦魇中救出来,但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睁着眼,听着陵光绝望的撕哄,感受着他无力的挣扎,度过整整半个夜晚,也错过他该起床做饭的时间。陵光最后的呼吸声终于变得有规律平稳起来,可他仍然动不了。连眼球的转动也做不到。
他突然感到恐惧,担心陵光的早饭,也害怕他起床时的反应。
如果他没有用途了,他会不会不再需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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