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尖头皮靴踩在船帮上，缓缓走下来。可以看出这曾是双相当不错的鹿皮靴子，比利牛斯山里猎到头层鹿皮，装饰着绿松石的银质搭扣。然而多年来小心的打理也无法掩盖裂纹与线头所暗含的破旧与倦怠，一如其主人一样。
富恒晓·奥罗斯科，如同他的巴斯克人先祖一样，有着一双灰色的眼睛，此时却局促不安地扫视着周围下船的人群。都是不同肤色的年轻人，像他这样鬓角斑白的老人显得特别扎眼。
16世纪格列柯画作《手抚胸膛的贵族男人》。我们无法知道奥罗斯科的真实长相。
这是他第一次到到南美，帝国的新领土。
也是他的最后一次。
一、帝国
奥罗斯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非常传统的人，自觉维护着许多东西，譬如自尊，譬如信仰，又譬如帝国。贵族出身不仅使他继承了父祖的庄园与宅院，还使他充满着荣誉感。神父的多年教导则让他对教会的崇高深信不疑。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和父祖们一样，永远守着家族小小的庄园，平淡地过完一生。
但是，慢慢的，一切都变了。
在奥罗斯科出生前半个世纪，西班牙帝国发现了美洲。不到四十年，拉美与加勒比海成为了帝国的聚宝盆。白银与贸易让帝国看起来欣欣向荣。
西班牙帝国的许多人都在日进斗金，但奥罗斯科与许多平民却越来越贫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物价愈来愈贵。从1560年到1570年，十年里通货膨胀率超过了400%。庄园的日常开销很大，卖出的农产品获利却很低。
仗也打得越来越凶，一会儿和尼德兰人打，一会儿和英格兰人打，再一会儿和德意志人打。
奥罗斯科觉得帝国与这些新教叛徒开战是对的。一切为了捍卫信仰嘛，作为坚定的天主教战士，“敢同恶鬼争高下，不向霸王让寸分”。奥罗斯科被国王与大臣们虔诚的信仰折服，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自己冲上前线，泪眼婆娑中看到桌上新的征税公文。
到奥罗斯科五十出头的时候，家里那个小庄园已经难以为继了。1609年春天发生的许多事，彻底结束了奥罗斯科的犹豫与挣扎。
这年春天，一大群羊穿过年久失修的栅栏，像蝗虫一样啃光了庄园作物的青苗。这些羊属于一位麦斯塔牧羊人。
然而赔钱是不可能，所有的麦斯塔都是皇亲国戚，都是大贵族，都是“奉旨养羊，武装牧羊”的主。奥罗斯科的庄园完了，彻底地完了，还倒欠了八百比索银币的债务。
第二件事，奥罗斯科的独生女已经长大了，他是个好父亲。按照当地习俗，奥罗斯科得准备两千比索的嫁妆，女儿才能嫁到一个体面的好人家。
而现在，他一分钱也没有，还背着八百比索的债务。
十六世纪西班牙主要货币单位——比索银币，也是当时世界主要的贸易货币。奥罗斯科的冒险因它而起。
二、白银
奥罗斯科坐船离开塞维利亚港，前往南美的波托西银矿。他具体如何到达波托西我们并不清楚。从当时资料看，主要的线路应该有两条：
其一，横穿大西洋，沿南美东海岸航行，到达拉普拉达河口，换小船走内河航运，最终达到波托西。
其二，横穿大西洋、加勒比海，到达维拉克斯港，换骡马，到达阿克普尔科港，乘船前往阿里卡港，再换骡马，步行到达波托西。
十六至十七世纪，大西洋航海线路。
第一条速度稍快，但在南美内河交通，要穿过许多当地部落的领地，大多都是不友好的。
第二条速度慢，安全性更好些。
无论如何，拿着老友的工作介绍信，奥罗斯科有惊无险地到达了波托西，这座当时整个南美最大的城市。
无论是今日还是奥罗斯科的年代，矿山永远是波托西城最主要的背景。
奥罗斯科却并不知道这一点，在他看来马德里甚至塞维利亚都比波托西繁华的多。美味的佳肴，跌宕的戏剧，美丽的女郎，别想了，这里都没有。满身臭汗的印第安或黑人矿工倒是随处可见。
“没事，我本来就是来挣钱的，赚到钱马上回家”他这样安慰自己，望着远处密布着矿洞，
形如蚁穴的矿山，矿工们排着队进进出出，他们是波托西乃至帝国的工蚁。
不是为了白银，不是为了财富，估计也没人愿意来波托西。波托西Potosi，名字来源于安第斯山土著语单词Puma，意为不适人居之地。1545年，西班牙人在这里的塞罗里科山上发现了一个巨型银矿，事实上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银矿，但各色人等很快蜂拥而至，挤满了这块“不适人居之地”。到1610年奥罗斯科来的时候，整座城市的人口达16万人，超过总督府所在的利马城。
奥罗斯科没多久就熟悉了整座城市。大概拜建城者是为工程师所赐，城市规划的方方正正，街道大多是直线的。中心广场上矗立着大量的天主教堂，仿佛是座宗教圣地一般。
然而这座城市什么也不是，它就是个工厂。
巨型的白银生产托拉斯。
全城有5000处矿坑、22个矿石分拣车间、100条矿石轧碎机，至少6000座白银熔炼炉、12个白银精炼厂以及唯一一家皇家造币厂，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个巨型工厂的螺丝钉而已。
城内除教堂以外最大的建筑——皇家造币厂，以哂笑的态度面对人间，我们无法想象奥罗斯科他们第一次看到这张笑脸时的心情。
奥罗斯科是幸运的，通过朋友的介绍信，马上成为了一座白银精炼厂的监工，这在当地矿工看来是个让人艳羡的体面工作。但他也是不幸的，因为当时任何一个西班牙出生的有身份教养的人皆对这个职业不屑一顾，更何况他还算是贵族。
但为了自己的女儿，作为父亲的奥罗斯科舍下了脸面，在波托西苦干了整整二十个月。
未完待续，下一篇我们来讲讲这二十个月里发生的故事。
原创作者：朱斌君
责任编辑：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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