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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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种地,我会很高兴。当然,种之余,可以稍微看看书。

麻衣布鞋,已可遮体避寒,我不会羡慕绫罗。粥米面条,足可吃饱有力,有菜无菜无所谓。茅屋土窑,不惧冬夏,春秋可睡野外,对天观星,送月映日。出门有腿就有路,不望舟车。照这样,土地可养活我,我可亲近土地,我付出它回报的野夫生涯,实在好极。

犁地,趴到犁辕上,深耕。耙地,来回锁耙,绝对把土坷垃粉碎。种子出土,如养儿成长,不言自欢喜。间苗,低着头,半蹲着,把毛巾湿了搭在头上,顶烈日,一棵棵,一把把,如女人的针线,没半点疏忽。锄地,趁热晒草,弯腰如弓,汗滴禾下。戴的竹帽遮住脸,谁在远处看误认为是远了江湖的大侠。手磨泡,唇裂血,鬓染白,都是寻常事。

我最喜爱弯腰劳作,胸口对着大地,只二三十公分的距离。禾苗在眼前,你侍弄着碰住它,它叶子动动颤颤,对你点头回应,像是对话。一棵小麦是我的一根汗毛,一垄垄的芝麻是我的动脉。我的锄碰它们,手摸它们,脸蹭它们,我酸得直不起的腰轻松了,我快散的骨架有了想活动了。

是农人,不做发家致富的虚梦,只走耕读传家的小路。地不肥沃,打的粮食足够吃了。多种几样,稻麦豆秫,也不单调了。只我,只我,一牛一人,一锄一犁,一屋一床……

青春种地也不算浪费吧?头顶不缺雁阵,眼前总有青山。庄稼收成好,也是雨水也有汗水。霜雪去地里看菜看麦,陡起豪情,如书中壮士想提剑问山川。有时怎么心柔如水,想捧起地里的土亲吻,想把开花的庄稼笼入衣袖,带香归去,暖了小屋窗台。夜里煤油灯下的长读,也觉异样了。

干着活,累了就直接躺在地头,或干脆就地躺下。庄稼就在身旁,围我絮语,撩着我的耳根和鼻尖,我能感到由衷的亲近,如碰了亲人的肌肤。有小虫和蚂蚁跑来,我眼也不睁,挥手去去去,它们就笑着离开了,我知道是庄稼苗驱赶了它们对我的惊扰。地干而不硬,无需褥子;天蓝而正暖,不必被子。那时就想,要是把煤火和锅碗带到地里就好了,在地边做饭吃饭,吃了就劳作,累了就歇息,天黑就打开铺盖卷,一枕田园到天明。

老了更不怕。只要能活动,当然要干活,只要不死,劳作不息。最理想的事是干着干着得了急病,一头栽倒,再不起来。我在庄稼草木的簇拥里慢慢腐朽,或者被过往的野兽拉了去,都是结局。如果有谁发现了我,就地挖坑把我埋了,那就是最大的幸福。我活着对着庄稼,死了有庄稼守候,功德圆满,天心月明。

生死都在自己的土地上,这是农人的特权,是最合适的宿命。我出生在土地边上的柴棚,我蹦跳在春风阡陌,我长歌对远山斜阳,我老来横笛直吹山歌野调,我死后托身地角一丘。谁有如此的幸福,能这样一生安然,活着工作地就是永远长眠地?我不立墓碑,但坟上不会少野花。或者没有坟头,我身上的养分已经给了我身下的庄稼,它们随它们早已滋养了别的人或动物,都是莫大的幸事,值得快慰的。

我刚才去地,路上的草都被旱死,车前草被晒干了,一搓成沫。地里要起火,远看发红。花生如手掌大小,芝麻如铜钱的样子,红薯还没有扯茎,麦收后种的玉米还没出土,秋地种的绿豆正顽强保命。我拿起锄,狠命锄着地里的草。预报明天有雨,希望就在地头呢!

这两天,城里在高考,城乡的孩子们奔赴去,浩荡如小国的整个国家出动。他们没有我这亲身的体验,有了后就不会有人不努力,当然录取分数线会更高。

锄如刀剑,心如奔马,不停的劳作去,对着这我生死以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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