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802年，大唐贞元18年。
一个24岁的河南小伙走进网吧，打开国家公务员考试网，输入准考证号，按下回车：
考试结果——录取
考试成绩——D
工作安排——文件管理员
成绩不算理想，他的期望是“A”。
不过对一个举债度日、缺衣少食的人来说，有份工作已经很好了。
“先养活自己，下次再考吧。” 他安慰自己。
工作有着落，他开始思考人生大事——找老婆。
他的意中人是副部级高管韦夏卿的千金——韦丛。
很不切实际是不是？
失眠的夜，连屌丝都会变得不切实际。
年轻人早早洗漱躺下，思绪翻涌，却睡不着。
辗转反侧很久，他拿起手机，终于输入了那个微信号。
搜索，点击，编辑信息——
“韦小姐好，我姓元，在韦府宴会时曾见过你......”
咬牙，发送。
没忐忑多久，他收到回复——韦丛通过了好友请求。
还有一条信息：
“下次加微信，记得先发来你最近写的诗~”
“……你看过我的诗啊？”
“你写的诗，我都看过”
“......”
(此处省略微信聊天若干)
人生大事应该解决了，年轻人心想。
「二」
公元809年，大唐元和4年。
最近他总是梦见七年前那晚的场景，然后一次次从梦中惊醒。
醒来后，便在又一个失眠的夜里，把七年前那个失眠夜的林林总总重温一遍。
再然后呢，如果天还没亮，他就回味这七年来的点点滴滴。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他睁着眼，望着夜，眼泪簌簌。
不知和黑暗对峙了多久，他起身，掌灯，提笔，在纸上缓缓写下八行字。
谢家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你就像谢公家最小的女儿，一出生便是大豪门的掌上明珠。
嫁给我之后，你才知道什么是贫穷，而你的生活，也开始了艰辛的历程。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她沽酒拔金钗。
看我没有衣服穿，你找遍针线盒，为我缝缝补补。
我总是缠着你要酒喝，而你呢，就把头上的金钗拿去典当，换做酒钱。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我们时常要靠野菜来充饥，你却和我吃的很开心。
没有柴火的时候，你就仰望着门外的老槐树，把落下的枝叶搜集起来。
如今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如今我的俸禄已经有十万钱之多了，所能做的，也只有时常请僧侣来为你超度祈福，让你在九泉之下的生活可以好一点。
写罢，他泪如雨下，伏案恸哭。
往事往往美的过火，美的让人不堪回首！
许久，他勉强支撑起来，写下第二首、第三首。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日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俾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你走之前，我们曾开玩笑聊起身后的安排，如今都按你说的做了。
你穿过的衣服已送给有需要的人了，你用过的针线盒我还是珍存着不忍心打开。
感念你的叮嘱，我对旧仆也格外关照，梦到你的时候，我总会多烧一些纸钱。
我也知道夫妻相伴一生，其实总有一个要先走。
只是想到你和我在一起的七年里，竟都是些受苦的日子，我便沉痛不能自已。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无期
惟愿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闲坐的时候我为你悲痛，也为自己悲痛。
我们还没有一个儿子，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而我悼亡诗写得再好，也不过是浪费字纸，于事无补！
本来我最大的安慰就是身后和你长眠在一起。
可是轮回中，又不知哪一世才会相见。
我能做的，只有在夜里睁着双眼，整夜整夜的思念你。
来慰藉那些受苦的日子。
「三」
关于韦丛的死因，说法有两个，一个是操劳过度，一个是在生产时大出血。
韦丛去世时只有27岁，那年他也只有31岁。
有人可能已经知道，“他”便是“元白”并称，与白居易齐名的元稹。
一生之中，他一共为她写了16首诗。每一首，都是感人至深的杰作。
这组《遣悲怀》，便被大学者孙洙评为“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是两千年来悼亡诗这一品类里面，压箱底的作品。
除了这三首，他还有一首为韦丛而做的千古绝唱——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在你身后，这世上再无风景。
「四」
韦丛去世后，元稹宦海浮沉，最高做到宰相的高位。
那么他是否“取次花丛懒回顾”呢。
并没有。
元和四年，也就是韦丛去世那年，元稹出使蜀地，和大才女薛涛传出绯闻，两个人爱的要死要活，同居了三个月；
元和五年，纳安仙嫔为妾；
元和十年，娶裴淑为妻；
长庆二年，他看上了好哥们白居易的爱妓，然后偷偷搞到手，给白居易带了绿帽子；
也是长庆二年前后，伶工刘采春去他府上表演，虽然男有妻，女有夫，但两个人还是一拍即合，乱搞在了一起。
而那首“曾经沧海”，一说是他为纪念韦丛所作，还有一说，是为年少时玩弄的女子双文，也就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的原型所作……
你已经想骂人了是不是？
没关系，早有人开骂了。
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士子把元稹骂成了筛子。
陈寅恪就曾评价过元稹“巧宦固不待言，巧婚尤为可恶”。
这是个很矛盾的人。
大家一面对他的诗赞叹不已，一面对他的人口诛笔伐。
他结交宦官，趋炎附势，但为百姓做了很多事情；韦丛之死，让他夜不能寐，白发丛生，但是并没有妨碍他三妻四妾，沾花惹草。
这人太不低调，情诗写得让人不忍卒读，沾花惹草又肆无忌惮。
其实唐代情爱之事本来就开放，士大夫三妻四妾更是家常便饭，只有他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惟愿终夜长开眼”，白纸黑字，贻人口实。
元稹大概没有想到，如果不是诗写得太好，他不会挨这么多骂。
亦或者他想到也并不在意，别人觉得矛盾的，在他看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情之所至便泣血成诗，兴之所至便随心所欲。
而所谓“千秋万岁名”，都不过是“寂寞身后事”。
所以对不起——
千百年来，你们并不曾真正理解什么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用陈升的一首歌来注解：
“黄粱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
写歌的人假正经，听歌的人最无情
写歌的人断了魂，听歌的人最无情”
——陈升《牡丹亭外》
你们说我假正经，其实是你们最无情。
看到这里，有人大概又要高呼“不相信爱情了”。
其实不必，你且再听——
“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
爱情这东西我知道，但永远是什么”
——罗大佑《恋曲1980》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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