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帕在我手中细细婆娑。我摸着三叶竹上的每根丝线,努力记住每一针脚。脚下的炭盆已燃起了艳艳火光。我不舍地叹着气,还是将这方惹祸的丝帕掷于盆内。看着猩红的火舌将它慢慢蚕食。
那日,我回到屋内,尹魏胜也早已撤走了侍女馆的守卫。我的床上仅留一丝余温,恐怕他早已乘着空隙,逃了出去。
他究竟为什么,要触犯皇法,夜探深宫?每每思及至此,我的心头就会针扎着疼痛。
“呼啦——”屋内的所有火影瞬时熄灭。
一个温热的身躯贴近在侧。我猛然回头,失声喊道:“章大人——可是你?”
“是我——”黑暗中,他清俊的面庞并不能看得真切。我只能借着窗外莹莹的月光,看着他如水晶般透彻的眼眸。“果沫儿——你还好吗?”
“我还好——”我抑制不住冲动,双臂环住他的腰际,第一次大胆真切地感受这个梦中期许已久的怀抱。哪怕此刻被他轻瞧,也无所顾忌,“还好——你也没事。你知道吗?那日,我有多担心你逃会不出去。”
他的身子微微一僵,却并没有急急地将我从怀中推开。我只听着他发出一声闷闷的笑声道:“那日,幸而你机智深远。受那一剑,不仅以受害的身份让尹魏胜听信你的话,更用自己的血迹掩盖我的。我要做的不过是等待守军撤退,在伺机逃走,能有多难?倒是你——”他握住我的双臂,静静地盯着我的脸。“尹魏胜带你去皇上面前问话,可有为难?”
他的关注让我心头一暖,甜甜一笑道:“若有不测,我哪里还能站在你面前和你说话。你此刻来,不怕守卫森严?”
“那日,是因为一个意外。我功夫还有几分了得,这次又格外小心。你放心,今日是我值夜御医院,就算出没后。宫也没有关系。只是,深夜造访你侍女馆,多少有些说不过去。所以,我才吹熄所有的灯火,教人不能发现我们的身影。”他暖暖一笑,让人沉醉。“你的伤势如何?”
“皇上让御医给我用了止血粉。”我迟疑地低头,“只是,伤口长得新肉很难看——翻出来像虫蛆。”虽然,我不是争妍斗丽的嫔妃,但现下终究在最爱美的年纪。今生,哪怕不能得一良人,也不愿身有疤痕,成终身烙印。
“果沫儿——让我看看好吗?”章居梁抬起我的脸,认真地问。
“这——”我不是程朱理学的教条守卫者,但是要在他面前褪去上衣,心中却又有几分忐忑。
“你放心——我绝无轻薄之意,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势。”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这是我回去后精心调制的‘复愈膏’,看看能不能帮你。”
不忍他的一片苦心白付,我终于还是点着头,解开了青丝腰带,慢慢将褂子和寝衣从肩头褪下至腰部,只留下一件小衣,护住身子。
皎洁的月光,细碎地洒在肌肤上。让原本不算白皙的皮肤也能看上去白若春雪。年轻的皮肤细若凝脂,泛着青春少女特有的光泽。我垂着头凝视肩头那微微拱起的粉红色的新肉,火燎的感觉已经烧到耳根。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伤口。指尖温热,肩头略微粗糙的触感,让我心底发颤。章居梁很专心地看着伤口的长势,我却不能言语,只能静静地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不——是两个人的心跳。他强壮且有节奏的心跳合着我急促慌乱的心跳,好似奏出一首曼妙的曲子,让人动容。
“还好——”他抬起头,月光下的眼眸流转着慑人的光彩。“太医虽不曾细心照料你的伤口,但胜在皇宫之内都是上等的御药。就是这止血散,也比普通的更易帮助伤口生长。而且,你年轻活力,肌肤也更新的快。若每晚一次在沐浴后擦这‘复愈膏’,只需几个月就可以毫无痕迹。”
“多谢大人。”我披上外衣,抬头直直地看着他。
“怎么?这样看我——”刚才为我检视伤口时都没有一丝羞赧,此刻他被我看得不自然起来。
“大人不觉得——还欠果沫儿一个交代?”我问道,“虽与大人萍水相逢,本不该问及私事。但,就看在果沫儿为大人受一剑的份上,难道不该告诉我,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果沫儿——”章居梁别过头,发颤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如果大人不知道如何说出真相,那么让果沫儿来问,大人只需点头摇头即可。”
“……好吧。”他做了妥协。
“那夜,大人并非为了行刺皇上,而是可是为了宫里的一位嫔妃夜探深宫?”
“……”他琉璃般的眼眸露出一丝惊恐,无奈之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嫔妃可是新入宫的小主?”
“……”他再次点了点头。
“章大人——可是在小主入宫前,就与其相识?”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刚才心头温存的一丝蜜意在悄无声息地流走。
“……”他还是点头。
“那人可是——”我捂住唇,有些说不下去。
“你别说了——”章居梁拥住我的双臂,琉璃目中满是痛苦,“果沫儿——你不敢如此心思慧敏。”
“大人——你可是为了那人,才入金曌宫的御医院?”我一脸惨然,努力笑着的表情却比哭还悲凉。
“我——”他怅然松开了我的手臂,默默叹气。
“阮嫔娘娘——是她吗?”我咬着唇,心中已如死灰,却还是盼着零星的希望,能看到他摇头否认。
“果沫儿——”。他一脸震慑的表情,终究还是将我零星的奢望全部打碎,“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大人忘了——上一次,你我相逢时说的话?”
“我——和你说的话?”
“你背着药箱告诉我,为阮嫔娘娘诊脉。可是——大人你忘了,你是刚进御医院的新御医——哪里有资格为宫里的主子看诊。果沫儿久处后,宫知道,新御医只能为老御医做杂事。但你——却告诉我为阮嫔看诊——这岂不是在昭告你和阮嫔的关系?”
“果沫儿——”他愣愣地看着我半响,温润如玉的面庞因为痛苦微微抽搐。“既然瞒不过你,我只好告诉你来龙去脉,可是——果沫儿,这事万分凶险,你还是要听吗?”
“要听——”我捉住他冰凉的手,坚定地点头。诚然如他说,此事我越少知道越好——但而今,我早已陷入了这个漩涡——更何况,还有他——
章居梁无奈,只是淡淡微笑,面容竟比身后的朗月更加清朗:“世人皆知阮氏一门出了两名皇后,为了荣耀门楣,太后时时刻刻还想培养出第三任。而我章家在祖上就曾是阮氏的家奴。此后,虽然两家渐行渐远,阮氏也曾一度没落过。但章家一门誓死效忠阮氏却是历代口耳相传的规矩。”他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背手看着窗外,“直到孝敏太后嫁入皇室,成为万凰之王,曾经效忠阮氏的家奴又纷纷回到阮氏跟前效忠。沁彤——不,阮嫔娘娘此番入宫,太后也安排我以御医身份进宫——为的就是护小主能有朝一日,一鸣惊人。”
他的一句“沁彤”,喊得这样温柔缱眷。但我听来却是如利刀一样,细细割开了心头的柔软。不流血,不见伤口,却痛彻心扉。
我用手撑住几案,眼前只觉得水汽蒙蒙,却还要故作镇静地问:“那夜——你为何进宫夜探阮嫔?”
“就像你说的,我是新进御医,要见阮嫔一面实属不易。若不是第一次,有太后懿旨,我基本不能踏足她的寝殿。”他回首,天空泻下的银光中,面容尽是落寞,“阮嫔进宫已久,却久为得宠——太后自然心焦,要我伺机当面一问。”
虽说是太后的旨意,但我看得出,他的心里也一定心系阮嫔安危。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复杂的心情,一边要助她承宠,一边却又不愿她染指于他人。我静静看着他,这个芝兰如玉的男子心里到底承受了多少苦楚。我从未想过,也不敢相信。
“那夜,若不是意外撞见了尹魏胜——”他顿了一下道,“今后,恐怕要再见阮嫔,是难上加难。”
“我——可以帮你——”我突然脱口而出。但当自己意识到自己说什么时,心中却狠狠一惊。
“果沫儿?”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里有一丝欣喜,但转瞬又化作不忍,“这事太凶险,你不易介入。”
“没关系——”我迎着月光,灿烂微笑,宛若水中净莲——他这一丝为我的担忧,已让我于愿足矣。“这宫里,我比你方便,你若要我帮你传什么话,我一定帮你传到。就当——就当,在这深宫之内,你是我果沫儿第一个结交的朋友。”
“朋友?”
“对——朋友。”我努力点点头,那字眼几乎是用尽全力挤出来。
“……”他第一次深深地凝视着我。月光在他的身上,细细地勾出一条银色的轮廓,温和而美好。空气中细小的浮尘在月光中轻舞,晕成了淡淡的光圈,舞到那清澈的眼眸里,化作柔情。
我们这样静默着,彼此的眼神和这勾人的月色成为了这个契约最好的鉴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