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困境——关于田小娥的一点随想

Dr.Invisible

一部优秀的作品，总会制造出一种难以破解的困境。这种困境有可能是道德的、法律的、历史的、社会的。无论在怎样的语境下，这样的困境给读者最复杂的感触并不是具体的人物、情节，而是一种惶恐，一种——如果把自己代入到剧中人的困境中，自己终究可能还是不会做得比他们更好些——的惶恐。

读《白鹿原》也是这样的感触，白鹿原上的许多人都是如此陷入了一个魔幻般的巨大迷宫，他们挣扎，他们蜕变，他们死去。田小娥如此，黑娃如此，白灵如此，鹿兆鹏媳妇如此，而田小娥，无疑是其中最为复杂而难以说清的一个。

从一开始，她不忍在武举人家的虐待和歧视，爱上黑娃，不顾一切和黑娃一起来到白鹿村，到后来在白鹿村一直不被接受，再到后来黑娃逃命留下她一人，再逐渐一步步越陷越深，鹿子霖、白孝文……我们常常评价田小娥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直面自己内心的诉求的人，我们也会批评她最终不得善终的悲剧多少还是因为在每个节点上她自己所做的选择。这都是对的，不同的视角而已，也正是这样的多面才构成了这个人物的鲜活和深沉。

作为开着上帝视角的作者和读者，看完作品时当然可以冷静地分析，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一次次地被“贱卖”，即便遇上了忠厚长者的白嘉轩也说什么不容她在村上。那时女人小脚无法劳动，却总是被逃命的男人留在原上，又如何能有口饭吃？如何能活得下命去？陈忠实先生说田小娥的设定是一个反抗封建礼教的人物，我们当然也可以把一切都归结于所谓的封建礼教，归结于那个时代女性的悲剧命运。但是回到我们自己的现实中来，我们又如何认识自己所处的时代、判断什么是我们的“封建礼教”、什么又是我们的“自由光明”呢？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很多时候自己就做了把自己导向“解局”，而不是像田小娥一样越陷越深的决定呢？很难。你是否感受到了，一个人的轨迹和脉络，似乎并不是可以去计算、去评价的。

于是这一类的作品告诉我的，仍然是一种无奈和审慎。无奈在于，多数的人在面对历史的时候都是很无力的。不光是那些麻木的人或者说躲避的人，而是很多看上去奋斗而挣扎的人，在更长时间的历史视角下来看，都并没有改变什么。历史自有他的一种吊诡的逻辑在运行着。几千年来，有无数人试图去触摸这种逻辑，多数也只得来一种冷冰冰的头破血流。

白鹿原上的二代们，前仆后继去为了他们所认识的“自由”和“新世界”而打破一切，可谁有又知道奋斗和疯狂的界限在哪里？白嘉轩努力一辈子去维持他所认同的“秩序”，在他看来这原上的戏台就像翻鏊子，一队队人马来了又走了，可他又如何能料得到再往后几十年发生在白鹿原上的事情呢？人终究是很难真正拥有一副“上帝视角”的。

而审慎之处在于，人心的复杂和多变，也更是难以预料。人性中的善与恶，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而是埋藏在他所经历的一件一件事情里。你永远不知道你个活生生的人会遇到什么事，不知道这些事会在一个人心里留下什么影响，不知道下一刻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白鹿原》的冷酷之处就在于，他一点一点、似滴着血地让你看，田小娥是怎样剥离、被剥离了一切，怎样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鬼。所以，永远不要考验人性。并不是说人性本恶，而是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善的代价是什么。

今日恰好看到电视剧中田小娥的一句台词，“我从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抓我？”是啊，多数时候，哪有什么对与错，只不过是一个谁都解不开的局罢了。

由是我们才会借着这样的矛盾去思考究竟什么是人性，什么是善恶，什么是历史。或许也正是感受到了这样的无奈和触目才让我们更加明白，我们能做的、能做“好”的，其实不过是朝着自己内心最单纯的一面走去，努力守着自己还认可的那一点善良。即便这个世界的黑暗淹没了一切，自己内心的那一点烛火还有着一丝温度。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而《白鹿原》这样的作品也像一面镜子，把我们自己内心深处的崇敬、喜好、恐惧和软弱都明晃晃地照了出来，不留一点余地。我们可以用无数的文字去评价一个虚构的人物田小娥，而我们终究还是躲避不了一个直插胸膛的追问：

“如果你是田小娥，你会变成什么样呢？”

陈晨

2017年6月2日，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