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子”盖茨比为什么会被阶层差距打败?
宗城
不只是爱情幻梦,作为爵士时代作家 F· S·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的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还洞察了美国“柯立芝繁荣”时期的社会危机。其中,阶层困局是那个时代的典型问题。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杰伊·盖茨比、尼克·卡拉维和汤姆·布坎南齐聚纽约,参与在上流人珠光宝气的派对之中,但他们各自的阶层烙印却无法抹去,甚至构成彼此对抗的原因。阶层差异成为阻碍盖茨比和尼克更进一步的鸿沟。盖茨比的死亡、尼克的毅然出走,小说在萧条的结尾氛围中揭示了爵士时代美国青年的阶层困局。今天,中国的年轻一代似乎面对相似的问题,“寒门再难出贵子”、“上升的通道已关闭”等声音弥漫社会,青年人开始怀疑:我的命运,我自己能否做主?在这种时代图景之下,重读《了不起的盖茨比》变得饶有新意。
隐忧:身份与种族的隔阂
《了不起的盖茨比》开头的一首诗需要我们注意,这是菲茨杰拉德借自己在《人间天堂》(This.Side.of.Paradise)中塑造的托马斯·帕克·丹维里埃之口说出的:
“那就戴顶金帽子,如果能打动她的心肠;
如果你能跳得高,就为她也跳一跳,
跳到她高呼:“情郎,戴金帽、跳得高的情郎,
我一定得把你要!”
(引用自: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了不起的盖茨比[M].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2015.后文引用同一著作,只随文标出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如果我们知晓盖茨比的背景,他与心上人黛西的关系以及他的人生进程,我们就能感受到这首诗并不孤立于文本之外,而与小说情节产生一种微妙的呼应关系。盖茨比在小说中以大富大贵的形象示人,但他本是北达科他州的贫穷农家子弟,北达科他州位于美国中西部,乃是大草原里最北的州,在美国的文学世界中,“西部”向来是一个被赋予蛮荒、原始与神话气息的地理坐标,而“东部”象征着文明、绅士、新兴、繁荣。在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中,东部正是很多西部青年的奋斗之地,比如《冬天的梦》(Winter Dreams):“事情发生在纽约,当时他在纽约已经干得非常得意,真可谓无往不利,无路不通。他那时已经三十二岁,除了大战刚结束时匆匆去了一次以外,七年来一直没有到西部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亦然,菲茨杰拉德为易名后的盖茨比选择的栖身之所就在纽约,即美国东部最闪耀最繁华的城市。事实上,西部与东部的冲突蕴含于在人物身上并非菲茨杰拉德的首创,早期如华盛顿· 欧文(Washington Irving)、弗朗西斯· 帕克曼(Francis Parkman)和马克· 吐温( Mark Twain)的游记都曾有所涉及。
不同于盖茨比的卑微出身,黛西出生于南方大家,从小不愁吃不愁穿,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盖茨比第一次去她家就惊叹于黛西家庭的富贵。黛西和盖茨比的出身环境是不平等的,在小说中,他们在恋爱上也并不平等。盖茨比苦苦眺望着缥缈的绿灯,一如他苦苦追寻黛西的爱。在这段感情中,黛西一直高高在上,而盖茨比即便过得起豪华奢侈的生活,依然在这段关系中处于“仰望”的位置——盖茨比一直在追逐,黛西被赋予了一种神性,最终却证明她配不上盖茨比的努力,“绿灯”不过是盖茨比一厢情愿的构建。
读者会同情盖茨比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盖茨比对爱情的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正比,而盖茨比在对待爱情时,心境往往像一个“穷人”。
黛西从小适应上流资产阶层的生活趣味,这让她在进入纽约后也能轻而易举融入汤姆·布坎南的生活。在小说中,汤姆·布坎南出身富贵,毕业于耶鲁大学,是全国知名的橄榄球健将,并且热衷骑马和开跑车,在纽约拥有闪闪发亮的别墅。(他们的房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精美,明快的红白两色相间,延续乔治王殖民时代的建筑风格,面向大海,俯瞰着海湾。(26))
跑车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一个重要元素。这部小说被学界认为是美国第一部在文本中大量描写跑车的小说。那些在纽约打拼且看似光鲜的男性,都拥有自己的跑车。盖茨比拥有奶黄色的劳斯莱斯,尼克拥有一辆“旧道奇”,汤姆·布坎南拥有一辆蓝色跑车,而年轻时候的黛西也有一辆白色跑车。
一种观点认为:依照凡勃仑(Thorstein B Veblen)的理论,汤姆属于“有闲阶层”(指有资产,不需要拥有固定职业,生活休闲以社交娱乐为主的阶层。有闲阶层在心理上与劳动阶层不同,他们处处要显示自己的优越地位,他们不仅要过着有闲的生活,而且要通过生活方式方面的炫耀来显示自己的阔气。)有闲阶层好斗的本性让他脾气火爆。汤姆做事的依据就是“因为我比你们更强壮,更男人。”(27)汤姆对他者身份和种族保持高度警觉,并且竭力保持自己的侵略气质,这让他看起来总是在彰显自己的强势。
而汤姆的亲戚乔丹·贝克在小说中也颇有分量。乔丹不同于一般的富家小姐,她的职业是高尔夫球运动员,从来不受家庭事务的羁绊,以四处参加比赛为生。因为职业的影响,她刻意让自己呈现出更为硬朗健康的一面,小说写道:“她身材苗条,乳房娇小,姿态很挺拔,因为她喜欢像个年轻的军校学生那样昂首挺胸。”(30)
盖茨比、尼克和黛西、汤姆、乔丹,他们的身份看似天差地别,分属于西部和东部两个对立世界,但在阅读《了不起的盖茨比》的过程中,有一段却值得我们反复推敲。“我现在才明白这个故事归根结底是属于西部的——汤姆和盖茨比,黛西、乔丹和我都是西部人,或许我们具有某种共同的缺陷,微妙地令我们难以适应东部的生活。”(193)盖茨比和尼克是西部人容易理解,前者本是北达科他州的贫穷农家子弟,而后者“我家三代以来都是这个中西部城市声名显赫的有钱人。卡拉韦家族也算是个世家。”(22)但黛西、汤姆和乔丹呢?他们为什么是西部人?这个“西部”,除了出身之地这一层含义,是否还有所指?
如上文所言:在美国的文学世界里,“西部”是一个被赋予蛮荒、原始与神话气息的地理坐标,而在尼克的视角中,“中西部已不再是世界温暖的中心,它似乎成了宇宙破败的边缘”(23)。彼时,黛西、汤姆和乔丹都已寄居东部,他们似乎也更认可东部的生活状态,所以汤姆说:“我会留在东部,这你不用担心......我要是住到其他地方去,那就是十足的笨蛋!”(30)而乔丹附和“一点没错!”(30)。尽管生于西部,但汤姆和乔丹已经将自己的生活习性乃至趣味改造,以适应他们所在的阶层。
另一种解读角度从种族和人物气质出发。
种族上,黛西是尼克的远房表妹,且根据她出嫁前的名字黛西·费伊(Daisy·Fay),Fay是一个法语姓氏,她许是“地中海人种”。在菲茨杰拉德生活的时代,“地中海人种”被认为低人一等。而小说编织的世界里,东部该是人上人逍遥的地方,是第一等人的王国。
但种族角度对汤姆的解读还缺乏力度。汤姆是“盎格鲁人”,属于“北欧日耳曼人种”,且“ 是格兰特和斯托达德的种族主义信徒”( 程巍的说法。原文:“汤姆是格兰特和斯托达德的种族主义信徒。”),念叨着“如果我们不警惕,白种人就会——就会完全被淹没”(32)以及“这取决于我们占统治地位的人种,如果我们不提高警惕,其他人种就会掌握一切。”(33)从种族上看,汤姆恰恰是自居人上人的代表。
人种区别也是汤姆打压盖茨比的原因,关于盖茨比的血缘,安德鲁·戈登 (Andrew Gordon) 说:“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盖茨比在十七岁的时候通过将自己的姓由Gatz(盖茨) 改为更盎格鲁化的Gatsby(盖茨比)而变成一个WASP(白种人、盎格鲁-萨克逊人、新教徒合一)。”乔治·皮特·利雷(George Peter Liley)认为“‘盖茨比’(Gatsby)是日耳曼或瑞典姓氏‘盖茨’(Gatz)的美国化。”而卡莱尔·汤普森(Clive Thompson)说:“Gatz这一姓氏字面上的意思在德语中是同伴或和平,它暗示杰伊·盖茨比可能是德国人或犹太人,从‘盖茨’改为‘盖茨比’意味着从犹太教改为新教。”程崴先生按这些资料判断:“盖茨比庞大的地下商业帝国的成员及其关系人主要是犹太人(所谓“沃尔夫山姆的人”)。汤姆在对盖茨比进行了一番调查后,将它排除在“北欧日耳曼人种”之外,暗示他是犹太人。”
尽管汤姆及其亲戚更认同东部,且自居统治地位的人种,他们身上散发的气质却与象征高贵、绅士、文明的东部格格不入,汤姆暴力、野蛮,“他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教训人似的轻蔑口吻,即使对自己喜欢的人也是如此。”(27)“听好,别以为在这些问题上我说了算,”他似乎在说,“只是因为我比你们更强壮,更男人。”(27)汤姆自己也许不愿承认,但他是一个暗含西部气质的人,他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东部人,他只是个迁徙者。
所以尼克道:“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搬到东部来,我不太清楚。他们在法国待了一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接下来就居无定所地四处飘荡,哪儿能打马球、能跟有钱人在一起,他们就住哪儿去。黛西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一次是定居了。”(26)
于是,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了不起的盖茨比》,故事表面上是东部与西部价值观的对抗,以西部的败北而结束。复杂点说,则是已经化身东部人的西部人(汤姆),对想要成为东部人的西部人(盖茨比)的扼杀。这是一场西部人在东部的内部挤压。
危机:局外人的格格不入与“违法行为”
和黛西、汤姆、乔丹这些上流阶层的人物相比,盖茨比无论是出身或生活趣味上都大相径庭。在菲兹杰拉德的笔下,盖茨比纯粹是美国梦的当代化身:他出身贫寒,但从小热爱学习,有意识、有系统地训练自己——在小说的结尾,盖茨比的父亲将《霍巴隆·卡西迪》(Hobaron Cassidy)拿给尼克看,少年时期的盖茨比在那本破旧的西部小说的扉页上,工整地写着一份富兰克林式的作息表,体现出他的自律和吃苦意识。
通过多年的奋斗,不择手段地从事各种有悖法律的勾当,盖茨比终于有资本跻身上流社会,在长岛的西卵买下了一座豪华的大别墅。
无论是盖茨比迷离的往事,还是他与上流阶层人物的对比,都说明阶层差异深深阻拦了盖茨比对事业和爱情的追求。阶层与财富、圈子和出身挂钩,相对较高的阶层能攫取较多的物质回报,而黛西是一位过不惯苦日子的闺阁小姐,盖茨比要赢取她的芳心,要收获她的美丽,就必须接受她的缺憾,把自己包装成适应上流趣味的富贵先生,这成为盖茨比奋力前行,甚至铤而走险的重要原因。知道这层,我们再读小说开头的诗句,就会有更深的体会。
盖茨比是有钱人,但他永远不可能与黛西处于平等地位,也永远不会被接纳成为上流阶层的一员。无论他拥有多少财富,他依然没有高贵的出身、匹配的人脉,在竞争对手面前,他像缺手缺腿的骑士一样不堪一击。黛西虽然被他感动而动摇,可是她和汤姆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都一样自私、虚伪、道德败坏。在实际生活中,黛西是一直闪烁在盖茨比心头的希望。可是令盖茨无比神往的东西不过是一个庸俗的资产阶层小姐。“这是她抑扬顿挫的声音中永不衰竭的魅力,金钱丁当的声音,铜钹撞击的声音……在一座白色的宫殿里高高在上,国王的女儿,披金戴银的女郎……”(137)黛西以享乐为人生的最高目标。她爱过盖茨比,但更爱汤姆稳固的地位和百万家产。当她惊慌之下撞死了汤姆的情妇茉特尔。盖茨比甘愿为她抵罪,最后被威尔逊打死。黛西竟一走了之,不但不敢承认她是真正的肇事者,而且对盖茨比的死态度淡漠。盖茨比用毕生的精力建造起来的理想贡献给了一具美丽的金钱躯壳。
从阶层上看,尼克是比盖茨比更有希望跻身上流社会的人。他毕业于耶鲁大学,家庭背景良好,属于中产阶层中的知识精英。他从文学专业改行做当时流行的致富手段债券,就是希望能积累财富向上层社会迈进。尼克可以按部就班地进入东部上流人的圈子,如果没有离开纽约,他将前途光明。
与尼克比起来,盖茨比积累财富的手段却并不正当,程巍指出:“1922年春卡罗威到达纽约时,正是美国宪法修正案第十八条(即《禁酒令》,“禁止在合众国及其管辖下的一切领土内酿造、出售或运送致醉酒类,并且不准此种酒类输入或输出合众国及其管辖下的一切领土”)以及更严厉的《禁酒法案》(又称《沃尔斯特法案》,规定凡酒精浓度超过0.5%的饮料全在禁止之列,即一切淡酒和啤酒也被禁止)”
可盖茨比却在宴会过程中大量展出私酒。“大厅里有一个用真正的铜杆搭起来的酒吧,备有各种杜松子酒、烈性酒和早被人们遗忘甘露酒......酒吧那边热闹非凡,一盘盘鸡尾酒端到花园里,在客人中间左右盘旋。”(58)
盖茨比的致富方式极有可能是贩卖私酒,在禁酒令的背景下,这显然是违法行为,而他的行为在汤姆的圈子里并非密事,甚至,上流圈子里还有人怀疑盖茨比杀过人。所以乔丹和尼克,还有两个女孩、三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先生聊天时从容道:“有人告诉我,说他杀过一个人。”(62)而星期天早上,年轻的女士们又闲聊道:“他(盖茨比)是个贩卖私酒的......有一次他杀了一个人,因为那人发现他是兴登堡的侄子,魔鬼的表兄弟。”(78)
这正为他日后的悲剧埋下注脚。
身世与性格:一盏绿灯的信徒
盖茨比的出身、学历一样疑点重重,小说指出盖茨比的说法与事实存在出入。比如:当盖茨比给尼克讲述自己的身世,他说他不希望尼克因为闲话得到一个对他的错误看法,他自称:“上帝作证......我是中西部一个富裕人家的儿子——家人都去世了。我在美国长大,但是在牛津上的学,因为很多年来我的先人都是在那儿接受教育的。这是家庭传统。”(82)可盖茨比并非出身显贵,他的家里人也并没有死光。尼克在小说第六章的叙述令我们知道部分真相,这里有必要贴出全文:
“我想他当时早已把名字想好。他的父母是碌碌无为的庄稼人,在他的头脑里,从来没有真正承认过他们是他的父母。实际上,长岛西卵村的杰伊·盖茨比是从他自己的柏拉图般的幻想中诞生的。他是上帝之子(Gatsby,近似God's boy,上帝之子)——这个词语如果有什么意义,他需要表达的就是它字面的意义——他必须效命于他的天父,追求一种博大、世俗、华而不实的美。所以,他虚构出这样一个盖茨比,恰恰也是一个十七岁男孩想要虚构的人物,而他自始至终忠于这个理想形象。”(115)
这里揭示了一个关键点,也是读者理解盖茨比形象所要注意的;盖茨比始终对什么抱以虔诚?除了对黛西的爱,还有不少研究者会将盖茨比视为一位象征美国梦幻想和破灭的符号,认为他在一段时间内对美国梦坚信不疑。但这一段话揭示出:盖茨比忠于他塑造出的理想形象。这个原名詹姆斯·盖兹的人物,他塑造出盖茨比,并竭力扮演盖茨比,塑造出一位看上去不同凡响、为爱与理想献身,却永远活在孤独中的悲剧英雄,以至于到最后,我们不知道詹姆斯·盖兹的本我到底如何,我们只能看见被塑造的杰伊·盖茨比。
但是,即便盖茨比竭力保持自己的自信、内涵、镇定,尽管他努力要别人相信自己的清白、认可自己的财富,他内心的自卑依然无法掩藏,这与他主动透露给外界的存在形成鲜明反差,也加深了读者对盖茨比的同情之心。
盖茨比对自己并不自信,所以他希望对外界塑造一个光彩夺目的形象,正如他对尼克所言,他不希望别人认为自己只是一个不三不用的人。他非常在意外界对他的看法,当尼克与他初次结识,他在与尼克游玩途中便说:“我说,old sport......说说你对我是什么看法?”(82)以及“我不想让你听信那些传言,对我产生误解。”(82)
自然,盖茨比也迫切想一次又一次澄清关于自己的流言,但是当小说文本向我们讲述盖茨比的自我辩解,并通过他人之口拆穿谎言,盖茨比自身的矛盾性便暴露给了读者。一方面,他待人真诚,却用谎言来包装自己;另一方面,他是一个具有道德感的人物,极力把控自己行为的分寸。所以,当尼克建议他与黛西在纽约吃一顿午餐,他就急得像要发疯:“我不想干什么出格的事!”他说道,“我就想在隔壁见见她。”(96)
黛西在盖茨比的心中神圣无比,盖茨比愿意付出许多只为见她一面,而当他重沐爱情的芬芳,满以为黛西的爱仍属于他,如果黛西有危险,他甚至愿意为她牺牲自己。可黛西自始至终又奉献了什么呢?黛西常常是一位接受者,而盖茨比是义无反顾的施予,黛西站在高处,而盖茨比则在低处,借着月光仰望他的神圣。这样不对等的关系一开始就种下了隐患,而盖茨比的幻想与现实的残忍也让这个人物的悲剧意识更加浓厚。
幻梦一场,阶层关闭
盖茨比是孤独的,哪怕众声喧嚣。
盖茨比营造出喧嚣的氛围,自己却不愿彻底走入喧嚣,他的身上依然流淌着一种冲动,一种要求他与欢闹保持距离的冲动。所以演奏一开始,盖茨比就一个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面,而在尼克的视角里,盖茨比随着沆瀣一气的欢闹的高涨,却变得越发端庄了。菲茨杰拉德借尼克的口吻,令盖茨比产生了一种区别于一般暴发户的气质,营造出盖茨比与喧嚣繁华的上流圈子的“错位”。
盖茨比沉湎于举办盛大的派对,但前来享受的人们却大多将他当做一位神秘人,并没有多少人了解他,尼克道:
“夏天的每个夜晚,我的邻居家都有音乐声传来。在他幽蓝的花园里,男男女女像飞蛾一般,在笑语、香摈和繁垦间穿梭。”(57)但是“有时候他们从来到走根本没见过盖茨比,仅凭着一颗真诚赴宴的心,便可充当入场券。”(59)
这些人从不关心盖茨比,他们关心的是热闹——缤纷绚烂的烟火、曼妙舞动的小姐、金碧辉煌的奖章、轰鸣而来的轿车等等,盖茨比提供了这样的场所,于是他们纷纷前来,但一旦盖茨比无法提供,便树倒猢狲散。
《了不起的盖茨比》有一个悲剧性的结局:盖茨比被开修车铺的威尔逊从背后用枪打死,因为乔治误以为盖茨比和他的妻子偷情,并撞死其妻。但真正的肇事者汤姆却逍遥法外。而尼克知道真相,在目睹了盖茨比的悲剧后,尼克决定离开东部。
“盖茨比死后,东部在我心目中就这样如鬼魅一般,它面目全非,超过了我视力可以矫正的范围,因此,当焚烧枯叶的蓝烟飘向天空,当寒风把晾在绳子上的湿衣服吹得僵硬的时候,我就决定回家来了。”(193)
这桩悲剧,是阶层冲突的结果。在阶层上,盖茨比与汤姆等人是对抗的。即便盖茨比看上去跻身富贵行列,但他的精神气质依然属于卑微的小人物群体,而他的结局也暗示了他这样的人注定不会被上流阶层接纳,而汤姆从出生开始就位居上流。像盖茨比这样的奋斗者,他们冲击的正是以汤姆为代表的上流既得利益者。
盖茨比起初与上流阶层保持体面的往来,名流贵族们愿意奔赴他家的聚会,进行一次又一次的狂欢。这种体面是浅薄而脆弱的,仅仅从聚会人士对盖茨比的了解程度即可看出。大部分人对他一无所有,聪明过人如乔丹,看出来他虚假的履历,也只是将他的事情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盖茨比从来没与上流阶层深交,也无法真正融入他们。所以他一死,也没有一个名流去吊唁。
而当盖茨比想要争取上流阶层的东西,上流阶层的代表就会毫不留情将他踢掉,甚至不惜用阴谋诡计陷害他。在小说里,这个被争夺物即黛西,这个女人象征着盖茨比的理想和追求,可她的存在却已经深深地嵌入上流阶层,盖茨比想要与她在一起,就不可避免与汤姆产生冲突。
显然,既得利益者不会无动于衷,更何况,当盖茨比要争夺黛西,他与汤姆的矛盾已经公开。汤姆允许他日日夜夜开着奢侈的派对,但不允许盖茨比抢夺自己的心头好。盖茨比在这起争斗中完全处于劣势,以至于他被陷害后,除了尼克,纽约没有人愿意为他沉冤昭雪。
尼克选择成为阶层的叛逃者,因为他内心对上流阶层失望透顶,他更感动于盖茨比“堂吉诃德”式的努力。在尼克看来,尽管盖茨比有很多他无法认同的地方,但他钦佩于盖茨比身上的一种力量。每个时代都存在这样的人,为了一个不切实际且最终证明配不上努力的梦而奋力追寻。他们固执到可笑,执着而孤独。老成稳重的人不理解他们,精于“计算性”的人鄙视他们,因为很多人并没有坚信不移的价值观,尽管某些理念,世故的人轻言相信,却能被利益或威胁轻易瓦解,当行动受阻时,“消极能力”就会爬入他们耳中,一步步软化他们的意志。最终,世故者谎称与现实和解,自欺欺人,好像自己真的打赢了这场仗。可他们内心深处明白,自己果然不具备一往无前的勇气。区别在于:世故者的奋斗会选择体面的收场,他们受不了外人将自己视为傻瓜。而真正勇敢的追寻者,有一种对目标惊人的向往与坚定,以至于他们的行动明确一致。于是,曾经笑话他们的人回想起来,也将保持敬意,不为那个结果,而是他们身上拥有的力量,那是前者所不曾有的。
而盖茨比,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人。
注:括号内的数字为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