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孔子有那么神吗?
在我的印象中,孔子是一个很神的人。他不但是一个“学霸”,而且神机妙算,未卜先知。夜深人静之时,每次在灯下翻看到这些神化孔子的文字,我都会掩卷沉思——孔子他是人吗?
有的书上说,孔子出生的那个夜晚,有二苍龙自天而下,有二神女擎香雾于空中为孔子的母亲沐浴,还有什么五老列于庭,什么麒麟嘴里吐出玉书,书上说孔子是“水精之子,继商周而素王出”。反正是种种祥瑞之兆,预示着那晚出生的人注定不是凡人。各位是不是觉得这些描写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没错!翻开二十四史,每个帝王出生时都会有类似的异常天象出现,不是风雨大作就是电闪雷鸣,或许还会有一条真龙在空中飞舞盘旋!
这一类对孔子进行神圣化的材料,其中所载,往往超出人们的常识,但凡稍有理性的人都会知道其不可信,这不过是后人的附会、臆度,真实的孔子绝不会如此。但是另外一些材料却有很大的迷惑性,而且往往出现在信史和经典书籍之中,需要我们费一些思量才能判断出它们的不可信。如《礼记》《孔子家语》《孔丛子》《韩诗外传》《说苑》等书所记载的孔子的言行,其中相当一部分我们都不能将其认作史实。只不过其不违背孔子之道,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对孔子思想的继承、丰富和发展”,无伤大雅而已。这类材料对孔子的神圣化,兄弟认为有以下四种情形:
1、料事如神的孔子
有些材料,将孔子描绘成神仙一样神机妙算,未卜先知。
1803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
这一段话发生于孔子在齐之时。鲁昭公与三桓争权失败之后,被迫出奔,寄居齐国。当时孔子三十五岁左右,也去了齐国。齐景公比较欣赏孔子,但始终未能委以一官半职。“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和“吾老矣,不能用也”这两句,皆是齐景公所言,但发生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所以分别在每句话前加上一个“曰”字,以表明这一点。
季氏、孟孙氏和叔孙氏是鲁国公族,同为鲁桓公之后,所以称为三桓。他们专鲁政,僭礼乐,国君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鲁昭公就是因为不甘心任人摆布,所以突然发难,攻入季氏家,差点将季平子置于死地。在紧要关头,孟孙氏和叔孙氏联合起来袭击昭公,将其逐出鲁国。关于昭公被逐,以后兄弟会细讲。三桓之中,季氏最有权势,孟孙氏次之,叔孙氏最弱。齐景公的意思是:我可以重用你孔子,但给你的职权不可能像季氏那么大,当在季氏与孟孙氏之间。后来不知为什么,景公又改变了主意,说:我已经老了(不想再有什么大作为),不能重用你了。当然,这是托辞而已,孔子于是离开了齐国。
汉人刘向编著的《说苑》上,记载着一个有关孔子的故事:
孔子与齐景公坐,左右白曰:“周使来言庙燔(音凡,焚烧)。”齐景公出问曰:“何庙也?”孔子曰:“是釐王庙也。”景公曰:“何以知之?”
孔子曰:“诗云:‘皇皇上帝,其命不忒。’天之与人,必报有德,祸亦如之。夫釐王变文武之制而作玄黄宫室,舆马奢侈,不可振也。故天殃其庙,是以知之。”
景公曰:“天何不殃其身而殃其庙乎?”子曰:“天以文王之故也。若殃其身,文王之祀,无乃绝乎?故殃其庙以章(通彰)其过也。”左右入报曰:“周釐王庙也。”
景公大惊,起拜曰:“善哉!圣人之智,岂不大乎!”
《说苑》中的这件事,也是发生于孔子在齐之时,但漏洞颇多,不足为信。首先,周釐王变文武之制,作玄黄宫室,舆马奢侈,这些事,其他经典上没有相关记载,找不到依据。其次,人有德,天佑之,若无德,天祸之。人们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但是,天不殃周釐王其身而只殃其庙,是因为天考虑到了不可以让周文王绝祀,这里的天好像是一个会思考的活生生的人!天是一个有意志的主宰,这种说法可以理解,但是,它的思考方式和做事原则竟能像人一样前思后想力求完美,你信吗?还有,齐景公看到孔子未卜先知之后大惊,居然向孔子下拜,根本不合常理。前面已经说过,孔子在齐之时,始终未受重用,无名无分,他齐景公堂堂一国之君,怎会向孔子下拜?当时孔子不过三十几岁,只是以知礼而有一点小小的名气,远没有后来那样位尊而望隆,齐景公怎会称他为圣人呢?
《左传》里有一件事与此类似:鲁哀公三年,鲁君宫殿发生火灾,鲁桓公和鲁僖公的庙被烧毁,当时孔子远在陈国,听说鲁宫起火这件事,就说道“其桓僖乎”,孔子依据什么就能判定是鲁桓公和鲁僖公的庙被烧毁了呢?如此料事如神,即便是记于《左传》,兄弟也不敢相信。
在《论衡》中,王充引用过当时比较流行的传说,并加以剖析。孔子临死时留下谶书,说道:“不知何男子,自谓秦始皇。上我之堂,踞我之床,颠倒我衣裳,至沙丘而亡。”孔子不仅预言了秦始皇的出现,甚至连他巡狩至鲁,观孔子宅,死在沙丘这些事都能未卜先知!还说将会出现董仲舒这个人,篡乱他的《春秋》等等,这些书把孔子描绘成了一个摆地摊的算命先生,而且是一个很神的算命先生,除了那些星斗市民,哪个博学君子会相信?
2、无所不知的孔子
有些材料将孔子描绘成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能人,如《国语》中的一则故事(我们只能称其为故事),司马迁也将其记入了《孔子世家》之中:
季桓子穿井,获如土缶(音否,瓦器),其中有羊焉。使问之仲尼曰:“吾穿井而获狗,何也?”对曰:“以丘之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音魁)、魍魉(音往两),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羵(音焚)羊。”
0721子不语:怪,力,乱,神。
怪,怪异之事,荒诞不经、有违常理的事情。力,异于常人的勇力之事。乱,杀父弑君、违礼犯上之事。神,鬼神之事。
或许有人会说,怪、力、乱,孔子的确没说过,可是《论语》中孔子谈及神的话也不少啊,这怎么解释呢?其实,“语”这个字,一般而言,就是“说”的意思,但具体讲,语、言、曰三字又有所不同。答述曰语,为人说曰语。如: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语之”就是告诉他,为他讲道理。又如:居,吾语女。意思就是“坐下,我告诉你,我给你讲讲”。所以孔子应答弟子及时人的话称作“论语”,而不是“论言”或是“论说”。所以,“子不语”并不是说孔子从来不曾谈及,只是不主动为弟子讲解,不把怪力乱神作为教学内容。
1112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季路即子路,大概季与子古时发音相同,所以《论语》中有时记作子路,也有时记作季路。
事,同侍,服侍,侍奉。
子路问如何侍奉鬼神,孔子回答说:为人做事尚且做不好,又怎能侍奉好鬼神呢?子路又问人死后会怎么样?孔子又说:人活着时尚有困惑,还不知道活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哪里知道死后的事呢?孔子还曾说,要做到“敬鬼神而远之”才可称作“智”,可见,他反对弟子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下工夫。
季桓子穿井获羊这件事可信吗?当然不可信。首先,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可知,神怪之事,孔子是从来不对弟子讲的。即便历史上真有此事,季桓子穿井真的挖出个怪东西,孔子回答说不知道就行了,为什么还大谈什么木石之怪水之怪,这不是和《论语》的记载相矛盾吗?而且,季桓子明明挖出一个羊,却对孔子说是狗?是什么意思?他要试探孔子吗?再者,为什么夔、龙、羵羊之类的怪物只在春秋时代被人遇到过,而此后两千多年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穿井得羊这样的记载呢?难道它们都在春秋时便灭绝了吗?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根本没有科学依据,也违背基本的常识,而太史公却将这些事记入《孔子世家》,殊不可解!
楚王渡江,江中有物大如斗,圆而赤,直触王舟。舟人取之,王大怪之,遍问群臣,莫之能识。王使使聘于鲁,问于孔子。子曰:“此所谓萍实者也,可剖而食也,吉祥也,唯霸者为能获焉。”使者反,王遂食之,大美。
久之使来以告鲁大夫,大夫因子游问曰:“夫子何以知其然乎?”曰:“吾昔之郑,过乎陈之野,闻童谣曰:‘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此是楚王之应也。吾是以知之。”
《说苑》和《孔子家语》都记载过此事,言辞大同小异。此事更是令人疑窦丛生,这里只是笼统地说楚王,却不能说明具体是哪一个。孔子说他知道那个江中之物是萍实,是因为过陈之时曾听过一首童谣,可既然是童谣,定会流传很广,听过的人肯定不少,当然也包括跟随孔子过陈的弟子,如子路等人,为什么只有孔子一人记住了这首童谣呢?
而且若是真有这么一首童谣,就是小孩子也会识得这个东西叫萍实,楚王怎会“遍问群臣,莫之能识”呢?而且,为什么所有人遇到怪事,都是来找孔子呢?季桓子穿井获羊来问孔子,千里之外的楚王遇到怪事,也是派使者来鲁国问孔子,为什么人们都认准了孔子呢?难道天下之中只有他一人博学多能、无所不知?
而且楚王遇到了怪事,便一本正经地派使者出使他国,他是不是无事可做,太有空了?此外,孔子作《春秋》意在尊王攘夷,楚国本子爵,僭号称王,《春秋》却贬之曰“楚子”,孔子怎会口口声声称其为“楚王”呢?再说了,退一万步真的有萍实这么个东西,使者往返于楚、鲁二国之间,以春秋时期的交通状况来讲,最快也要个把月吧,从发现萍实到使者返楚,那萍实早就该臭了,还会“食之甜如蜜”吗?
3、骨格精奇的孔子
《史记》里的《孔子世家》也有很多不可尽信的地方,虽然《史记》被鲁迅先生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其学术地位无庸置疑,但太史公写书时上距孔子五百年之久,他作《史记》所依据的材料,虽然比我们多,但也只是多一点点而已。而且这些材料又多为后人附会臆造,不能保证句句都是真实可信的,各个材料之间难免相互矛盾。因此《史记》中也有不少疏误之处,如《孔子世家》中的这段记载: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东郭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颡,音嗓,指额头。
这个郑国人将孔子与尧、皋陶等上古圣贤一一作比,只不过是想说明孔子兼有他们的特点,集各人长处于一身,但问题是,孔子真的长这样儿吗?尧、皋陶和大禹这些上古人物,其生活的时代尚未发明纸笔,哪里会有他们的画像?即使有木石雕刻,几千年,能不能保存也是个问题。即使万幸能保存下来,又怎会机缘凑巧这几个人的雕刻,恰好都被这个郑国人看到过?
孔子的额头与尧相似,额头嘛,或许会很有特点,与众不同,这个郑国人看的出来,可以接受。但是肩和脖子,他依据什么作出判断呢?人的肩和脖子长的不都是一样吗?再说腰以下不及禹三寸,这个郑国人只是在附近观察孔子,怎么就能火眼金睛一般精确计算出孔子的下半身比禹恰恰短了三寸?难道他亲自用尺子量过?孔子会让一个陌生人像神经病一样没来由地去量他的腿长吗?
孔子周游列国,颠沛流离而不受重用,的确可形容其为丧家之狗,但这件事根本不可信,我们只能当作故事来看。今天却有人认为,《史记》《白虎通》《孔子家语》等书均记有此事,便将其认作史实,何思之不深也?
这个郑国人的话和史书上说汉高祖刘邦腿上有七十二颗黑子一样,明显是后人的主观臆测。为什么刘邦的腿上不多不少,恰恰只有七十二颗痦子?谁见过?又有谁亲自一个一个地数过?等他作了皇帝又有谁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接近天子的大腿来验证到底有多少颗?
4、深见器重的孔子
依据一些记载,似乎孔子之能之圣,当时人尽皆知。贤君都想重用他,奸佞之人都想加害于他,仿佛孔子在世之时便备受世人之器重,便已经有了几百年之后世人才给予他的那至高无上的名望。如《孔子世家》中的这段记载: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
於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於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後得免。
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通帅)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无有。”“且楚之祖封於周,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
先说陈蔡大夫发徒役围孔子这件事,当时吴伐陈,兵临城下,国家危在旦夕,陈国的大夫居然会有心思发徒役去围孔子,真是笑谈!
陈国正待楚军来救,而孔子正是楚国欲聘之人,陈国有求于人,那些大夫又怎敢围孔子以得罪楚国呢?当时孔子身边不过弟子十几人,陈、蔡大夫发徒役围孔子,杀之岂不是易如反掌?而孔子师徒绝粮,生病,竟然还未被杀,合乎情理吗?那些陈蔡大夫派来的都是饭桶吗?
再说楚昭王欲以书社地封孔子这件事,楚令尹子西对楚昭王说,孔子的弟子都是将帅之才,国家之栋梁,若是孔子受封那么多的土地,将来必定于楚不利。孔子及其弟子在当时,有一些作为,但他们的名望,远非后日可比,他们的才能学问并非人人皆知,令尹子西怎会如此夸赞孔子的弟子呢?好像对孔子及其弟子十分熟悉十分了解一样。
而且,即便楚昭王欲封孔子,又怎能给他七百里如此之广的土地呢?楚国一共才有几个七百里?一国之君怎会如此儿戏,视国土如草芥?如此种种,皆不合情理,这些事肯定都是后人臆想出来的,为了美化孔子如此夸大,违背事理,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太史公把这段不靠谱的材料写进《孔子世家》,的确欠考量。不过我们也可以想见,当时孔子被神圣化到何种程度,有关孔子的材料又是庞杂到何种程度。
兄弟只是列举几个典型的例子,其他对孔子不合适的美化之事不胜枚举,以后各位若是遇到类似的材料,一定要细加思量,不可轻意信以为真,不加思考地一并接受了事。否则,我们眼中的孔子与真实的孔子便会相距十万八千里!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吕思勉先生也说过,读书贵在能“自出手眼”,都是金玉良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