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自由这个村儿,土地被冻得皲裂了,雪捂住了它的伤口。一排排的白杨树横亘在田间地头。家雀儿多了,家家的院子里,都有遗落的谷粒儿和粮食。
炊烟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像扯不断的线,在天空蜷缩着,伸展着。留恋着烟囱里的温度。
村里的冬天在屋外是寂寞的,冷的刺骨,和着西北风,一股股的雪面旋起又落下,被风吹了好远。
又被风挟裹着在原地打转,形成鬼旋风,打着一圈一圈的旋,像一只陀螺,转着转着。直到转得糊涂了,才肯散去。
村中央两间一面青的房屋里,老王太太跪在炕上,头杵在枕头上,两只手掌在炕席上支撑着,每咳嗽一声,头就离开枕头,悬着。
打空枪似的,一声接一声。脸憋得紫青,胸腔里的东西都要被咳了出来。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从暖壶里倒出一碗水,老王太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大粒黑色的大烟丸儿(罂粟花提炼出的鸦片,据说止咳)。
从孙女的手里接过水,害怕烫嘴,噗噗地吹了几下水,咳嗽这时还没有停,边咳嗽边把药吃了下去,停了一下,咳嗽又一声高一声低地响了起来。
东院的陈大扯这会儿来串门,一进屋,看老王太太撅着屁股在炕上咳嗽成了一团儿,她的孙女冻得鼻涕都出来了,站在屋里束手无策。
"这屋咋这么冷呢?王燕,快去柴垛抱点儿柴禾,烧烧这炕!"陈大扯摸着冰凉的炕对站着的老王太太的孙女说。
老王太太边咳嗽边抬起那张涨得青紫的脸。示意陈大扯坐在炕沿上,把烟笸箩推给大扯。
"咋没让你二儿子打电话把你家掌柜的叫回来呢,你病成这样了!"大扯一边卷着烟一边跟老王太太说着话。
"他大婶儿,别说那死鬼了,我让孩子叫她二叔帮打了好几回电话了,都没回来!"
咳嗽声又像潮水一样涌来,把说话声淹没了。在咳嗽声稍稍退去的当儿,又说:"你是不是都知道了,那老东西在大连跟个老娘们都过上了!这都两年没回来了!"
大扯其实也听到点儿风言风语,但当着病人的面,不能说不好听的话刺激她。就说:"哪能呢?就是太忙了,忙着赚钱给你治病呢!"
"别安慰我了,那老东西两年没给家里邮钱了,我吃药啥的花的钱都是二儿子媳妇给拿来的,是二儿媳妇给人家缝衣服赚的那点钱。"
王燕儿她爸自从她妈喝药死了后,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老三也去了大连,一趟也没回来看我……"
说了这么多话,咳嗽又出来阻止了。陈大扯用手敲着老王太太的背,敲着敲着,她看到老王太太吐出的大口大口的紫黑色的血。
心里一紧:"好像够呛啊!都吐血了!"一边帮着擦血痰一边冲正在烧炕的王燕儿喊:"快去西头找你二婶儿去,你奶吐血了!"
王燕连个围脖和手闷子也没戴,就颠颠地跑了出去。在半路上正好碰到她二婶儿往这边来,就冲上去拽着二婶儿的手:"二婶儿,快走——我奶吐血了!"
等到两个人进屋时,老王太太已经吐了一大摊的血了,陈大扯连忙对孩子的二婶说:"快叫人把二老窦找来吧!你妈病的很重啊!"
二婶儿冲王燕儿说:"快去二大肚子家把你二叔找来,他去那里耍钱去了。告诉你二叔,让他赶快把二老窦接来,就说你奶病重了,要不行!"
王燕儿又连跑带颠地出去了。这时老王太太被二儿媳妇放躺在枕头上。大扯又小声对孩子的二婶儿说:"赶紧让你公公回来吧!病的不轻啊……"
这么小声也传进了老王太太耳朵里,"别叫他了!那死鬼是不能回来了!我打了一辈子的雁啊,让雁给啄瞎了眼……"
说完这句话,一口痰没上来,死了!
等到她二儿子带着二老窦进屋时,屋子里已经像狼嚎似的。其实老王太太刚刚五十出头。咳嗽病已经有几年了。儿子家也穷得叮当响地,村子里的二儿子也不顾正业,女儿嫁了人就很少回来,老王太太死后,孙女王燕儿就去了她二叔家。
东北农村冬天都吃两顿饭,晚饭两三点钟就吃完了,冬天基本上就猫冬了,妇女除了喂喂猪,喂喂鸡鸭鹅了,一天做两顿饭就没活儿了。闲得难受,有的就做做针线活儿了,有的就串串门了。
吃过晚饭,陈大扯迈过篱笆墙的豁口,来到了前院的陈二扯家,也就是她的妯娌。坐在二扯的热炕头上,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说他二婶儿,老王太太死那天我在那里了,老王太太死时候说:‘打了一辈子雁,让雁给掐瞎了眼。’你知道咋回事吗?"
"那不是明摆着的嘛,老王太太年轻的时候就养汉,养了一辈子汉,归起末了呢,这老王头子,到老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也搞起破鞋来了。
这不就是打了一辈子雁,让雁给掐瞎了眼吗。"
不知啥时候进屋的老苏太太插了一句:"那老王头当了一辈子王八头,到老了也兴阳了,年轻的时候啥都听老王太太的,老王太太没少给他赚钱呢。"
二扯接过来说:"咱们村儿的差不多的老爷们都让她划拉个遍!哪个不得给几吊钱。"
"老王太太年轻的时候去一次通北大车店,回来时就笑得花枝乱颤的,兜里鼓鼓的……"
说完屋子里的笑声就连成了一片,烟袋锅子,用纸卷的烟叶冒出的浓烈的烟草味儿,在屋里氤氲一片,呛嗓子的,就咳嗽几声。
黑夜不知不觉地来到窗外,又溜进了屋里。灯点亮了,陪着夜的漫长。
二扯让她的大女儿大黑去炒瓜籽儿,于是铁锅里就传来了哗啦哗啦的声音,炕更热了。
半天没说话的老苏太太这时冒出一句:"活该!这老王太太年轻时把这村子祸害的,哪家老娘们不对她恨之入骨的,小棉袄没穿坏,都让人给指戳坏了。她也算遭了报应了,没人管她算对了……"
大黑这会儿端着一簸箕冒着热气的瓜子儿进屋了,二扯冲着她大女儿说:"快倒炕上吧,别把簸箕烫坏了!"
瓜子儿摊在炕上,瓜子儿的香味扑面而来,热乎乎的。大伙儿东一把西一把地抓着,烫着手的用嘴直吹。
"这屋挺热闹啊!说谁呢?"不知啥时候陈大胖鱼老婆出溜进了屋。哑着脖子,脖子上掐得紫青。大扯一边磕瓜子一边回话说:"说你家掌柜的相好呢!"
屋里不知谁咯咯地笑着。"那老养汉的,早该死了,我家那口子年轻的时候行李卷儿都搬她家去了,给她们家拉了多少年帮套。
我去叫回家,被我家那死掌柜的打多少回,那养汉老婆还跟着溜缝,要不是为了这一大帮孩子,我早都投通肯河了……"
说完大胖鱼老婆竟年不得语不得地嚎了起来。屋里人这下傻眼了,大扯连忙安慰说:"你家掌柜的也死了,老王太太也死了,让他们去阴间打伙去吧!"
"你没看到老王太太死的时候,还真挺可怜,硬憋死的,那家伙咳嗽地,把心肝肺儿都要呕出来了!"
胖鱼老婆接着说:"这样的人都作损了!能好死吗?"
屋里谁说了一声:"看几点了?都困了!上眼皮跟下眼皮都打架了……"这时候二扯家的大黑,弯脸,烧饼都佝偻到炕墙角睡得呼呼地了。
于是,屋里的人们都带着一身的热气,开了外屋的门,雪迎着她们的面,送她们回家了。
夜更深了。黄鼠狼正打算给鸡去拜年,被这几个人给冲进柴垛里了。
老王太太死后一年左右,打了一辈子鱼,种了一辈子土地的老王头回村儿了。
戴着副不知是近视镜还是老花镜,也是冬天,还戴着一顶毛光闪闪的水獺帽,胡子也刮得铁青,说起话来吹吹哄哄的,走起路来腰板拔溜直。他也就是这两年去大连抖抖精神。
听说是回来往出承包他家的责任田的,光鲜亮丽的老王头跟村里的同龄人比显得很格眼。
连他家后院的张狗呆媳妇都可乐意往他屋里钻了,跟着老王头说说笑笑的。一会儿给送点儿豆包儿,一会给送点儿碴子粥地……
这天大扯又像聚会似的来到二扯家,老苏太太,胖鱼老婆也陆续地闪亮登场。屁股刚挨着炕,大扯就嚎喽一嗓子:"你们知不知道,张狗呆媳妇跟老王头跑了!"
"啥?怎么可能呢?狗呆媳妇才二十多岁啊!论辈份,还要叫老王头爷爷呢。"
大扯急不可耐地抢接过话:"真领跑了,狗呆找了好几天了。都没找到。
村里三驴子去县里办事儿,在客运站看到了老王头和狗呆媳妇了。正造大麻花呢!"
二扯接过说:"这老王头子,咋这么不是人呢,这种事儿也干得出来,那是孙子辈的呀!"
胖鱼老婆抻着哑脖子说:"这家人,哎呀,你看他的三个儿子,个个都不干人事儿。
大儿子自从他第一个老婆喝药死了后,找的女人都排成排了,二儿子成天耍钱,跟着咱们村儿的一个新媳妇搞破鞋。
听说他老闺女六指儿,扔下五个孩子,跟个小她七八岁的男人跑了,还倒贴儿,赚钱给那个男人花……"
"哎!这一家人,老天爷白给他们披一张人皮了!"屋里不知谁发出一声感叹。"上梁不正下梁歪呀!"又不知是谁附合着。
狗呆媳妇被老王头拐跑了,扔下一个四岁的男孩。成天要妈妈。老王头的孙女王燕儿长到十六岁的时候,被他爷嫁给了前屯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儿,他爷得了三万块钱。
后来王燕儿也没跟光棍过几天,也跑了,跑到大连她爷那里,听说就在按摩店儿,低级发廊干起了不正经的营生。狗呆媳妇跟老王头跑了以后,狗呆家就搬走了。
自由这个村儿盛产高粱玉米黄豆。有时也种点儿罂粟,花萼成葫芦形的,花瓣儿落了以后,还是青葫芦的时候,就用刮胡子刀片儿去割,那液渍就淌了下来,每天割一次,凝固成黑团儿,村里人都用它止咳,却不知道能上瘾。而且非常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