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漂泊——读《一百年漂泊》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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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近读了台湾作家杨渡先生的作品《一百年漂泊——台湾的故事》,便迫不及待想要和大家来分享一下读书感受。呵呵。

       这本书主要是以杨渡先生的父亲,一个原本注定只能是台中乌日的乡下农民,在一九七零年代磕磕碰碰起起落落,终而成为成功的锅炉制造业者的一生故事为纲,但也兼写了头家娘、地方、家族、信仰、中小企业、工人的故事。“这本书或可作为台湾史的侧颜一读吧!”——杨渡如是说。

       作者努力避开了儿女写父辈家族命运变迁的私人狭隘视角,而是从人到史,再从史到人,用纪实笔法诚实记载了外省人从台湾日据时期的“失根”状态到国民党渡海来台统治时期的“孤儿”处境。这一百年多年的漂泊无依,透过他真诚的笔触,深刻折射到他的曾祖、祖父、外祖父祖母以及他的父亲和母亲命运身上。他把一代家族的深刻变迁写出了公共意义,从而让读者对台湾的历史和现状有了更加具象的认知,也有了更沉重的思索。

       思索台湾,不禁让我想起这首《亚细亚的孤儿》,罗大佑低沉喑哑的嗓音嘶吼着:“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什么道理?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杨渡先生正是在青春成长年代,目睹父亲不寻常的旺盛生命力,努力撑破体制与现实所加诸他的种种限制,而犯了“票据法”,和母亲为其待罪受过,在寒夜里跳进水田躲避搜捕,进而坐牢的悲惨经历,试图解开一个奋争向上的父亲和勤劳善良的母亲为何屡遭失败的难题。

       这本书篇幅很长,虽然我个人认为有些赘述之处,但我无法否定作者的叙事笔法的独特。主人公魅寇(杨渡父亲名字“铭煌”的日语发音)的老病临终为楔子,引领出每一章的历史回溯。今昔交织,使得叙述张力极为饱满,这也是吸引我认真读下去的重要原因。他从铭刻着“弘农堂”的一间老三合院着笔,讲起台湾的一九六零年代,一个工业化的马达声即将响彻全岛之前的酝酿蠕动时代,而工业化前的农村史和先人渡海来台、日本殖民统治、美军大轰炸、成功岭的马场、神风特工队以及父系与母系的父祖辈的湖海漂泊或神鬼离奇命运,以一种蒙太奇的方式拼贴起来,使读者在平静的叙事中隐隐地感受到远方的风雷与脚下的震动。尤其是第二章,作者写外公通灵的故事始末,看得我真是如痴如醉。在涉及世界观的问题上,我始终是态度模糊的。一方面,我从小已经习惯以理性主义和科学主义的启蒙姿态对应世界;另一方面,我又限于未可知的超自然神力崇拜中,把中国式的道德义理暂且抛在一边。这种意识制衡状态,学名谓之“宗教”,民间谓之“天意”。书中无处不在的妈祖庙文化和民间各种庙宇的扶乩活动,也让我们看到了薛仁明笔下的台湾乡间不曾流失的“人间随喜”。

       到一九七零年代,台湾经济开始进入一个雄性的、躁动的、任性的、喜新厌旧的开创时代,人人受到无处不在的“发财”诱惑,主人公进入了这样一个时代旋涡中,屡次挣扎不得,屡次逃亡不成,屡遭灭顶但仍奋勇向前,我感觉到作者对这个年代的父亲是抱持着一种对英雄与英雄主义的敬重与惜别的。主人公的身上确实有着一种海明威式的硬汉精神,他把“今不做,何时做?我不做,谁来做”作为创业的信条,也把“这一生,终归是一句话:终生职业之奋斗”作为人生箴言送给成年的儿子。此时的中国大陆,在重复走着五六十年代的台湾戒严时期的某些荒唐路数,在搞阶级斗争,在戕害知识与文化,经济全面倒退,整个国家陷入一片乱局。我们与台湾的差距,就是这样快速被拉开的。

       在一九八零年代到一九九零年代的台湾快速工业化过程中,作者叙述笔法的诗人本色开始慢慢呈现出来,这也是我认为本书写得最好的地方。他淡化了父亲如何快速站稳脚跟发家致富的过程,而是逐渐把前工业时代的自然和人文底色慢慢摊开,和以“锅炉”为核心象征的工业时代的人文风景形成对比。前者清洁、纯朴、自然、优美,有朝阳、雾气、水草、溪哥鱼布满江面的乌溪,有槟榔树环绕大家庭院子的土角厝三合院里的亲人龃龉、辛劳、团结和谐的故事;后者充满求新求变的狂热、希望、投机与阳刚,但也充满了急躁、功利、精致和冷漠,尤其失去了对传统的虔敬。作者后来用记者经历和社会学视角去阐释这样的社会现象,反思道:“欧洲以四百年完成的资本主义化进程,台湾从农业社会走入工业社会,仅仅用了四十余年。以十倍的速度向前冲,让所有社会基础来不及改造,所与人来不及反应,所有制度来不及建立的瞬间,就彻底瓦解,彻底崩溃,彻底转变成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社会。……但最难的不是经济,而是文化。……但唯有文化,它是人的思维方法,它植根于古老的血脉、宗族、民俗、信仰、生活饮食、哲学思想等等之中,如何一夕转变?”这理性的反思,深刻的追问,不正是大陆自改革开放之后的这四十余年同样应该反思和追问的么?

      就一部文学作品而言,以女性读者的感性阅读去观照,本书最让我动容的地方,还是在于作者对生命的思索,这是文学作品一以贯之的永恒母题。此时,作者的诗人情怀更加地一览无余了。读最后两章的感觉太好,有说不出的似曾相识,有道不完的啧啧称赞。作者笔下的家族,像是一条绵延不绝的河,有源有流,有过去,有未来,有变,也有常。魅寇生了,魅寇壮了,杨渡生了,魅寇老了,杨渡的儿女生了,杨渡初老了,杨渡当阿公了,魅寇死了……而在这条大河中,死去的人并未真正远离。常常,祖母每天都还和死去的亲人在供桌前讲上一个小时的悄悄话。而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的新生儿,也不只是一个新生命,更是这个无尽的传承家族大河中的一个新加入者,既是恩典也是命运。

        同样经历过生死一线交割的杨渡,从最初的渴望挣脱束缚、自由小心地阅读禁书,克鲁泡特金主义崇拜者,到家族命运的观察者和反思者,以及时代的见证者和追问者,他用了大半生的时间。命运的波澜壮阔,让这样一个被时代不断裹挟而进退沉浮的思想者不断在内心找寻着人心与人生。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停留了很久。

    “有一次,深夜打坐完毕后,读着六祖慧能的《金刚经口诀》,读到“颠倒迷错,流浪生死”八个字,想到父亲在生死之间,辗转流浪,仿佛尤利西斯在冥河的边界流浪;想到自己此生种种,也只是从生到死,在时间之河里,无边流浪,一时间,无法自已地湿润了眼眶。”

    《心经》有里同样的话语:“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经文把什么都说明白了。生命带着光芒而来,既是局限的,又是无限的,既是渺小的,又是绵延的。作者最终还是回到了家族的河流之中,以佛家的超脱和儒家的自适宣告了自己的 “漂泊”:“在这无垠的宇宙中,一个人,一个肉身,一个小点,一条血脉,一个家族,一个民族,最终,只是这生命的的无限绵延。”

   “漂泊”,曾是我少不知愁的意淫,也是我常年扎营在外的体验,更是我在阅览无数人事之后内心无法释怀的乡愁,但也是我还很浅薄的人生无法参透的密码。大足说:“读书,是为了给自己几十年的生活找一些心领神会的注解。”写到此时,我似乎才与大足先生有了一种神秘的感应,当然,是作品给予我们之间的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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