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整理家里的储物间,从一处阴暗的角落突然冒出来一瓶玻璃弹球。瓶子是好些年前的矿泉水塑料瓶,套在上面的一小圈商标纸早已泛黄快要脱落了,瓶子积满了灰尘,上面还粘上了一些蛛网,看样子被遗忘了很久。
整理好储物间后,我把塑料瓶拿了出来,将里面满满的玻璃弹球倾入盛着清水的脸盆中。正午的阳光照在玻璃弹球上面,闪烁着好看的光亮,一颗颗像刚从蚌体内取出来的珍珠。
在家乡那边,玻璃弹球被我们统称作“弹子”。“碰弹子”是小时候的我们最喜欢耍的游戏消遣之一,一颗小小的弹子在我们眼里所隐藏的学问可就大了。
弹子里面一般都镶嵌着一个很小的塑料条,透过玻璃从外面看起来,很像一片悬在玻璃中的树叶,又像父亲玻璃杯里悬浮着的茶叶芽儿。
如果凑近细看,就能发现它们周围还分布着一些玻璃气泡,这让我们联想到海里的水藻,虽然我们小时候是从未见过海的。
若盯的久了,我们便会迷迷糊糊地误以为里面也有一双小眼睛也在注视着自己呢,因为它舒卷的形态和人物素描画里面的人眼轮廓本就十分相似。
这些镶嵌其中的“小叶子”各样的颜色都有,黑的、白的、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它们在玻璃球里面大多是分着两三个叉,安闲地躺着的。随着弹子在地面上的滚动,它们也变换出不同的姿势,像一个美丽的艺术体操运动员挥舞着的彩色绸带。
有一段时间,“碰弹子”的游戏不允许“黑叶子”和“白叶子”的加入。看见了放着白叶子弹子的小孩,就有人说:“嗯——你这个是‘抱鸡婆’,不加的,你换一个。碰见了黑叶子弹子,便有人说:“你这个是‘非洲人’,不加,你换个其它的。”白叶子和黑叶子的主人,只能悻悻地把它塞回口袋或者塑料瓶里,换出另外一个放在原来的地方,性情急躁一些的小孩,便要也不要了,把它直接往身边的田野或不远处的池塘猛力一掷了事。
也有些弹子里面并没有镶嵌什么彩带,这反而提高了它们的身价,这种弹子被我们称作“夜明珠”。在这些弹子中,还有一部分是彩色玻璃制成的,我们那时都以为,是在它们的制作过程中给玻璃灌进了色素。这种彩色的弹子,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就更高了,被称作“花姑娘”。“夜明珠”和“花姑娘”在“碰弹子”的游戏中,往往能抵好几颗普通的弹子,有好几条“命”,“死”了一次还可以再重来。
“碰弹子”的玩法和规则,经过前面好几代小孩们的改良和发展,传承到我们这一代时,基本上就被固定了下来。虽然镇子上住在老街和新街的小孩,在这上面的看法还是有差异的,但这种差别体现在个别细节上,大体还是一致的。
按照家乡的叫法,“碰弹子”有:“长途”、“圆圈”、“老虎洞”和“摆阵”等几种玩法。
“长途”中,几颗弹子们都既是猎人又是猎物。开始之前,我们都会挑好一片很空旷的场地。几粒弹子咚咚地落在相隔很远的地方后,我们用拇指抵住食指,“嘣”的一下食指的侧沿从拇指指肚下快速弹了出去,食指指甲撞击到弹子身上,弹子立马就跟着飞了出去。
它们像一匹匹脱了缰的野马,在地面上来回撒泼、穿梭,欢快地奔腾在土地上、草地上、水泥地上,不知疲倦,一直到两颗弹子互相碰撞后方休。打中别人弹子的小孩,高高兴兴地把战利品收入囊中。另一个,则马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弹子来,还是扔在离那颗获胜了的弹子很远的地方。
当然,有些小孩嫌地上脏,就用鞋子踢着弹子,其他还趴在地上的小孩就不乐意了,向那个站着的小孩喊着:“你还来不来了?不要用脚,用手!用手!”
可能在孩子们的心里,用脚来踢本该用手来弹的弹子,是一种对“碰弹子”游戏本身的轻视,既然你不正经八经的来的话,你就别玩了呗。也有可能是,看到人家用脚,可以高高地站着;而自己却是用手,只能趴着或蹲着,自己就显得比他矮了一头。这不是对弹子主人的不尊重吗,你既然不尊重我,我还陪你玩个什么劲?
这用手指弹弹子的方法有好些个:你可以用拇指压着食指,让食指弹射出去;可以拇指压着中指,让中指弹射出去;还可以用食指压着拇指,让拇指指甲的前端探到弹子下方,把弹子稍往上,挑射出去;甚至还可以只用拇指指肚紧压在弹子上,再稍微一滑溜,让弹子从你的指肚下被按射出去;当然这只是几种比较普遍的指法,还有些孩子还自创了其他一些怪式怪样的指法。
让弹子挑射出去的指法,一般被用在弹子前方的地面出现障碍物的时候,这些障碍物有些时候是一块石头,有些时候一截树枝或草根,还有些时候是一个水泥瘤子。当弹子呼啸着成功飞过这些障碍物的头顶时,我们心中往往会漾起一股微弱的自豪感,“看,我厉害吧!”;但是当拇指的力度或发力方向没掌握好的话,便飞不过障碍物了,弹子撞在了上面,昏晕晕的,停住了。这样一来,它和另一颗弹子的距离就一下子被拉得很近了。
这个时候,另一个小孩心里就暗自高兴了起来,心想:“哈哈,你的弹子被挡住了吧,现在离我的这么近,很容易就能碰上你了。”于是,他用手掸了掸弹子附近的沙石颗粒,双膝着地,低低地伏在土地上,计算着两颗弹子之间的连线,屏气凝神地把自己的弹子弹射出去。结果,弹子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碰上了,而是偏了一丁点也被障碍物挡住了,也慢慢停住了。
这样一来,两颗弹子的距离就变得只有十几厘米甚至几厘米了。原来的小孩这时心里马上就转忧为喜了,以一种审问被五花大绑的犯人时的心态,嘿嘿地怪笑着,不紧不慢地展开对这个送上门来的猎物的屠杀。
而让弹子从拇指指肚下面按射出去的方法则用在“圆圈”这种玩法上。玩“圆圈”时的选址就没有玩“长途”那么随便了,它一般要选在土质较好的泥土地上。
碰上一块地势平坦,干湿合适,也不太脏的泥土地后,我们便会找一块尖尖的石头,在地上划上一个圆圈,再在圆圈中心挖上一个小洞,准备工作就算是大概完成了。圆圈和小洞的大小视参与人数的多寡来定,人多了,圈就画大些,洞也就打大些。如果中途又有别的孩子新加入,原来的圆圈大小不够了,我们就把旧圆圈用鞋子擦掉,小洞还保留着,只是把它扩大了些,接着,又以小洞为圆心划上一个更大的圆圈。
游戏刚开始,几个弹子都压放在最外面的圆圈上。它们之间的间距都差不多,看上去基本上是把整个圆圈几等分了。这个圆圈很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僧划的“避魔圈”,谁出了圈,谁就要遭受危险和厄运。
游戏的规则是:用自己的弹子,把别人的弹子碰出圆圈。但同时要保证自己的弹子还在圈里面,如果自己的弹子和别人的弹子一起“归的”(同归于尽,都出了圆圈),那这两颗弹子都要被放到位于圆圈中心的洞里面,成为所有人的猎物,并再在圆圈上放一颗新的弹子;如果自己的弹子擦碰上了别人的弹子,但只有自己出了圆圈,那么你的弹子就归那个人了;如果你谁也没碰着,自己就提溜一下“昌的”(出去了),那就要把出去的弹子也放到洞里,充当猎物了。
用按射的指法,能让自己的弹子在碰上别人的以后,像弹簧一样,自动地又往里面缩回一段距离,这种指法的优势也就凸显了出来。
有些时候,我们会为很少出现的“定型”喝上一彩,会认为能打出“定型”来,真是厉害啊!后来到了高中,学了物理,就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定型”现象的产生,并不是因为那颗弹子的主人本身技巧有多么厉害,而是一种巧合:他刚好碰上了两个弹子质量完全相同或者很接近的情况,他的弹子的动量就和别人的完全互换了而已。
还有些时候,你会发现你的弹子碰撞上了别人的弹子,但是别人的纹丝不动,只有你的出去了,而且接连好几次都是这样。后来,你才发现,原来那个人每次都要把自己的弹子按一下,泥土一般是比较松软的,他的弹子也就陷在了里面。他的作弊动作是如此隐蔽,你刚才竟然没有发觉。
“老虎洞”的玩法,就更考验我们的技术了。也在是在一块平整开阔的土地上,挖三个小洞,洞与洞之间相隔并不太远。我们要按照小洞的远近顺序,依次进洞,弹子在没进第三个洞之前一直是“人”,进了洞之后才会变成“老虎”。之后,“老虎”就一直追着还没进第三个小洞的“人”,两个弹子一旦碰上了,“老虎”就吃掉了“人”。
在“老虎”追“人”的过程中,如果“老虎”一不小心又进洞了,它就会被“烧死”了。追逐的过程充满了紧张和欢乐,弹子在小洞附近小心翼翼地溜着圈的情形,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
如果嫌之前的几种玩法,在弹子的输赢速度和数量上还不够过瘾的话,我们便会选择最后的“摆阵”玩法。“摆阵”的那一方相当于庄家,一般将五颗弹子横放在一条直线上,让别的孩子在离横阵较远的地方,用自己的弹子对横阵进行射击。至于射击距离具体的远近,就要经两方一同商议确定了。
只要你在射击线上弹射出去的弹子,能撞上横阵里面的任意一颗,横阵里面的所有弹子就全是你的了。之后,你们便要交换角色,你成为“摆阵”的庄家,他们便成为了射手。
除了摆横阵,还有摆三角圈阵的形式。不过它的规则和玩法就要比横阵复杂了许多,其中的具体细节,现在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横卧在土地上的弹子射手们,眯缝着眼,手指不断地比划着,聚精会神地计算着自己的弹子和横阵里面某颗弹子的连线,如同丛林里命悬一线的狙击手。当他再次从地面上爬起来时,灯芯绒裤子上便沾满了泥土。他便赶忙往上面拍了拍,生怕回家去又要挨骂。
在大多数情况下,射手们都要在消耗大量的弹子后才能“破阵”。一旦赶上了自己手感很不好的时候,一直到弹尽粮绝,你都没能“破阵”。你只好觍着脸,向庄家再借上几颗弹子,结果它们还是被输尽了。
到最后,“碰弹子”所用的弹子就不仅仅局限于玻璃弹球了。各种小铁珠、小钢珠和小铜珠也纷纷加入了进来,甚至连自行车龙头里的滚子也被拿来碰了。
那天,我把这一大瓶的玻璃弹球洗净,又放在阳光底下晾干。下午,县城里的一个远房表弟随族叔来家中做客。七八岁的他瞧见脸盆里这些亮晶晶的玩意儿,让我给他几颗“红叶子”的玻璃弹球,他说:“家里的那套飞行棋,正好缺了几颗红色的玻璃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