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彦文:江山才女的爱与伤

文:莲花香片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自古以来,美人的命运多舛,才女往往也不例外,若是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女子,那命运的曲折度更是要高于普通人好几倍,毛彦文便是这样一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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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彦文

第一次见到毛彦文的照片,有点惊为天人的感觉——照片中的女子清雅知性,气质出众,令人过目难忘。

这张照片大约摄于1931年,毛彦文刚从美国密西根大学留学归国,执教于上海的两所大学。彼时毛彦文已三十三岁,却仍单身,在上海没有住处,因做女生指导住在学校的女生宿舍。民国时期,女子三十多岁尚未婚嫁可算是很不寻常了,何况这样一位有才有貌有能力的现代女性。

那么,这样一位优秀的女子,为什么这个年纪还待字闺中呢?这还得从头说起。

初恋——最爱的人,最重的伤

1898年,毛彦文出生于浙江江山县,家中经营布庄,母亲是一位大家闺秀,容貌秀美,温柔聪慧,年轻时有“江山美人”之称。毛彦文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朱君毅,年长她四岁,从小对这个小表妹爱护备至,毛彦文也对这个在清华学堂求学的表哥敬爱有加,认为他是世上最有学问、最可靠的人,对他的话奉若圣旨。

而也正是这位朱君毅表哥深刻影响了毛彦文的一生,从学业到婚姻,乃至一生的情感走向,带给毛彦文的是刻骨铭心的爱与伤。

1911年春天朱君毅考取北京清华学堂,十月份辛亥革命爆发,北京的学校停课,在北京读书的江山学生纷纷回乡。这些接受了新式教育的青年学生看县里没有女校,女孩子无处求学,于是在毛氏宗祠的协助下办了一所 “西河女校”,当时收了二十几个女生,毛彦文便是其中之一。第二年,毛彦文因在县里天足会大会中的机敏表现给县知事留下很好的印象,因此被保送到专为栽培小学教员的杭州女师讲习科学习。

九岁时毛彦文的父亲做主将她许配给了好友方耀堂的长子方国栋为妻。在西河女校上学时,表哥向她讲述婚姻的意义,鼓励她反抗包办婚姻,并许诺“尽所有能力破坏方家婚约。”然而毛的父亲坚决不同意,执意要信守对好友的承诺,将毛彦文嫁过去。于是在方家迎娶的当天,毛彦文在亲友和同学的帮助下成功逃婚。

之后,朱君毅提出与毛彦文订婚,并在信中发出誓言:“须水郞山亘古不变。”两人在江山举行完订婚仪式后的第二年,朱君毅赴美留学,毛彦文则去了表哥为她选定的一所教会学校湖郡女校上中学,目的是多读点英文。两人开始了长达六年的越洋通信,约定两星期一封信,前四年朱君毅尚能遵守诺言,最后两年朱的信常常一个月一封,甚至两个月一封。而毛的信则不止两星期一封,要多得多。

1922年,朱君毅回国受聘到南京东南大学任教,毛彦文也于秋天从北京女师转学到南京金陵女子大学。谁知不到一年,朱君毅就提出了退婚,他在数月前就拟好的退婚信中列出了三条理由:没有真正的爱情;近亲不能结婚;性情不合。而真实的原因则是:他爱上了一个女中学生,如他事后所坦白的:“我的择偶观已变,现在要的是十七八岁的中学生。”毛彦文对他来说已经老了,而且他还发现这个接受了高等教育的表妹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好驾驭。

其实在美国留学的后期,朱君毅对毛彦文的感情就已经发生了变化,他衣袋里常放有不同的年轻女子照片,不时同身边人进行评论,他还向朋友流露过对之前婚约的矛盾心理,甚至有过和毛彦文结婚,婚后纳妾的想法——这个获得了教育学博士学位的留洋学生,当年鼓励表妹拼命反抗旧婚姻的启蒙者,择偶观却可笑地回到了传统中国男性的封建老路上去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收到退婚信的毛彦文像是挨了当头一棒,彻底懵了。从幼年到青年二十多年间,表哥朱君毅一直都是毛彦文所有的情感寄托,她的全部精神与爱都为表哥一人所占据,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毛彦文与朱君毅的婚变在当时的南京教育界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不少名流,陶行知、朱经农都曾出面调解,后来在张伯苓等人的见证下召开了一个双方亲友和同事参加的会议,会议长达五个小时,最终签属解除婚约协议,从此两人成为路人,再没有见过面。

晚年的毛彦文在听说朱毅群去世的消息后,写下《悼君毅》一文,文中说:“你是我一生遭遇的创造者,是功是过,无从说起,倘我不自幼年即坠入你的情网,方氏婚事定成事实。我也许会儿女成行,浑浑噩噩过一生平凡而自视为幸福的生活。倘没有你的影响,我也许不会受高等教育,更无论留学,倘不认识你,我也许不会孤零终身,坎坷一世。”

错爱——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遭受了感情重创的毛彦文从此对男人失去信心,此后十年间,她身边虽不乏追求者,但都被她一概拒绝。在众多追求者之中,有一人最有名,也最高调,这个人就是大学者吴宓。

吴宓和朱君毅是清华时的同窗好友,同在美国留学,回国后又一起在南京东南大学教书。在清华上学时,朱君毅把毛彦文的信都拿给吴宓阅读,吴宓对毛彦文的印象很深。当年有同学介绍其姊陈心一给吴宓,吴宓写信给朱君毅,请毛彦文帮忙去陈家实地考察。

毛彦文很负责,特地乘暑假之便去杭州访问陈心一,事后如实将她对陈心一的印象函告朱君毅:“陈女士系一旧式女子,做贤妻良母最为合适。皮肤稍黑,但不难看,中文清通,西文从未学过,性情似很温柔。倘吴君想娶一位能治家的贤内助,陈女士似很适当,如果想娶善交际、会英语的时髦女子,则应另行选择。”朱君毅将原信寄与吴宓,不久,吴、陈便越洋订婚。

吴宓第一次见到毛彦文时是新婚不久,“神采飞扬,态度活泼”的毛彦文让吴宓十分倾心,只是佳人有主,而他也有妻室。然而几年后,朱君毅突然移情别恋与毛彦文解除了婚约,吴宓立即开始追求毛彦文,并以诗言“志”:“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说起来,像吴宓这样直白地将爱恋写在公开发表的情诗中的追求方式也真是绝无仅有的了。为了追求毛彦文,吴宓不顾亲友的反对,决然与发妻离了婚,抛下家中三个年幼的女儿。

对吴宓的追求,毛彦文一开始当然是拒绝的,朱君毅对她的伤害太重了,以至于她想尽办法避免接触与朱有关的人和事。不过面对吴宓的死缠烂打,毛最后似乎也有所动心,两人甚至一度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然而,吴宓这个人学问才气是没的说,可处理个人情感方面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他字雨僧,学生们私下里称他为“情僧”——盖因他对女生太多情。他一生钟爱《红楼梦》,自比为贾宝玉,可贾宝玉的多情到他这里变成了滥情。他苦追毛彦文,眼看着要得手,却犹豫起来,又洋洋得意地向别的女人示爱。毛彦文大怒,再不理他,不久嫁给了大她30岁的熊希龄,吴宓又后悔不迭。

几年后,熊希龄去世,吴宓又燃起追求毛的希望,写了不少深情感人的长信给毛彦文,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后来毛彦文托沈从文将他的信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晚年,毛彦文在她的自传《往事》中有一篇她在1970年“有关吴宓先生的一件往事”,篇幅很短,似有所回避或保留,只是冷静客观地分析说吴宓对她的情感是将心目中一不可捉摸的理想女子错放在她身上。

后来有人拜访已经百岁的毛彦文,提到大陆出版的《吴宓日记》中有很多内容是吴宓对她表达的爱慕之情,毛彦文面无表情,冷冷地回了一句:“好无聊。他是单方面的,是书呆子。”苦恋一生的吴宓若地下有知,该有多惆怅。

奇缘——此爱绵绵无绝期

1935年2月9日下午三时,一场基督教仪式的婚礼在上海西藏路慕尔堂举行,新郎是六十六岁的熊希龄,新娘是小他三十岁的毛彦文。

熊希龄是前国务总理,社会活动家、慈善家、实业家,社会地位显赫;毛彦文是留洋新女性,白发配红颜,这场婚礼成了当时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引来众多媒体竞相追逐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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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彦文与熊希龄结婚周年照

婚礼上众宾客送贺联,其中有一联颇为有趣:“旧同学成新伯母,老年伯做大姐夫”。这一绝妙对联可算得上是两人奇缘的最好注解。

熊希龄是毛彦文昔日湖郡女校同学朱曦的姑父,当年毛彦文以第一名被北京女师录取,在北京上学期间,朱曦带毛彦文去她姑父家,结识了熊氏夫妇,尊为长者。熊氏夫妇对毛一直关怀有加,早年毛彦文与朱君毅解除婚约,就是熊夫人朱其慧女士牵头主持。几次时局危急时刻,熊还给毛发去电报表示关切。

可想而知,当朱曦代自己的姑父向毛彦文提亲时(那时朱夫人已去世),毛彦文有多震惊,她立刻以辈分不同回绝了。谁知第二天熊希龄本人亲自来了,并且以后每日来信,信中附上情真意切的诗词,同时发动亲友团来当说客,其中一位竟然是自己的女儿熊芷。熊芷挺着五六个月的身孕专程从北平赶到上海,代父求婚,这场景颇有些戏剧性。于是在众人的不懈努力下,大龄女青年毛彦文终于将一生的归宿交付给了熊希龄这个原来她称之为老伯的慈爱长者。

经历过负心汉和花心男带给她的惨痛情伤之后,毛彦文对感情的心理发生了变化,她认为:“长我几乎一倍的长者,将永不变心,也不会考虑年龄问题。况且熊氏慈祥体贴,托以终身,不致有中途仳离的危险。”

在婚礼上,宾客要求新人报告恋爱经过,熊希龄坦然承认:“与毛女士的结合完全为事业。”熊所说的事业,是指他一手创办的香山慈幼院,他看重毛彦文曾留学美国学习教育,可以协助他的慈幼院事务。当然,完全为事业而结合的理由似乎有些堂皇,毛彦文的性情和品格也是熊希龄所欣赏的,毛的温和多情、坚强独立,富于牺牲精神(毛彦文一直负担三妹一家的生活),这些都让熊希龄十分敬重。

因为香山慈幼院的事业,熊希龄和毛彦文夫妇和青岛还有过一段未了的缘分。他们曾经两次来青,一次是1936年夏天,中华慈幼协会在青岛开年会。第二年春天,他们应青岛市长沈鸿烈之请来青岛筹建青岛婴儿园事宜,这一次他们打算在青岛长住,并在福山支路十二号租下住宅,于6月初将家从沪迁青。然而卢沟桥战事忽起,沈鸿烈担心熊希龄夫妇的安危,再三劝说他们离青返沪,刚刚起步的青岛慈幼项目也付之东流。

毛彦文的情感归宿虽然来得晚,所幸的是老夫少妻,琴瑟合鸣。婚后,熊希龄和毛彦文互称“彦爱”、“秉爱”,从熊题赠给毛的大量诗词中可看出他对这位新婚妻子深厚缠绵的爱意。他们“整天厮守在一起,终日缱绻不腻,彼此有说不完的话,此种浓情蜜意少年夫妻亦不过如此。”在青岛时,他们经常步行至海滨去观海赏月,两人坐在海边礁石上,依偎私语,“水声潺潺,明月如镜,天地之大,一似仅吾二人为最有存在之价值。”

然而命运弄人,这段美满婚姻不足三年便因熊希龄在香港的骤然离世而匆匆结束,留给毛彦文是无尽的哀思和一生的牵念。

在《往事》里有一篇毛彦文于他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时写下的长文“十年流水帐”,深情回忆了她与熊希龄相知相伴的短暂而幸福的时光,以及熊希龄去世之后她的孤苦无助,令人动容。

此后毛彦文继承先夫遗志,将全部心力投入到香山慈幼院的运作中。

一九四九年风雨飘摇之际,毛彦文仓皇离开上海来到台湾,后为谋生又在美国漂泊多年,直到1961年回到台北定居。之后的三十多年间,毛彦文动过五次大手术,看着身边亲人和好友一个个离她而去,留下她孑然一身,寂寞独居。毛彦文在自传中说“我平生最爱家”,可她平生拥有的最完整幸福的家庭只有短短的三年时间;她半生致力于慈幼事业,却没有自己的儿女,不得不让人感叹命运的残酷。

1999年10月,这位见证了一个世纪的家国变迁、经历了坎坷情路的老人走完了她漫长的一生,那些往事,那些曾经的爱恨情伤成为后人口中永远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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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彦文自传《往事》 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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