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
是她帮助我成长,教会我如何去爱。
序幕
随着一声惨叫声,一个女人倒在了血泊里,她的头上是一片血红色。
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一双漆皮的高跟鞋,在正准备下楼梯的瞬间,有人伸出了双手给了她一个推力,就像物理书上写的一般,重力加速度。
摔下楼梯时,她的头撞击到了白色的墙壁。就像挤番茄酱一般,墙面被溅上了鲜红色的酱汁。随着在空气中暴露时间的推移,由鲜红变成了暗红色,最后变成了一片漆黑。
这个杀人凶手就是——等等!这个杀人凶手竟然是我!
我被震惊到了,于是转身准备跑开。
我踩空了,也像那个女人一般,开始下坠。
就在下坠的过程中,我仿佛看见了那个女人正站在地狱的灰烬中背对着我。我嗅到了满世界的灰烬味。不是纸张被焚烧的气味;不是羽毛被焚烧的气味;不是柴火被焚烧的气味。是绝望,绝望被彻底的焚烧殆尽,化为灰烬的气味。在这气味中,我开始喘不上气来,开始有窒息的感受。
我就快死亡了。
三。
二。
一……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我睁开眼睛,我的手机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发出来凄惨的叫声。
原来都是梦。
No.1
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起来,她穿着大红色的毛衣、烟灰色的裤子、系着花围裙。整个配色让人有一种眩晕感。
“今天怎么起那么晚,我都准备去叫你起床了!赶快去洗漱,然后吃早饭!”
我揉了揉眼睛,转身到了卫生间。
我打开灯,端详着镜子前的自己。毫无生气可言。遍布红血丝的眼球、惨白的脸颊、下巴处冒出了一个粉红色的痘。医生说这是内分泌失调,把每月的月事调理好就不会再长痘了。我在牙刷上挤出了长长的一条白色的牙膏,像极了一条肥胖的蚕。
这个梦已经持续多久了?梦里的女人到底是谁?她始终背对着我,看不到她的脸。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机械式的刷着牙。可是我的脑子里都是那个女人。梦里的女人身材很好,凹凸有致,即使是背影——也能引起正常男人的反应,亦能引起正常女人的嫉妒。可我不一样,看了她那玲珑有致的身材,我只想把她按倒在床上,好好的闻一闻她身上的气味。我想她身上一定有一股绝望的灰烬味。那是我们这个年纪少女没有的气味,是馥郁芬芳的。就像成熟的水果一般,不再是青涩的酸苦味,又不是再是甜的,而是一种向天下昭告自己已经走向成熟的招摇的香味。
我莫名的对这个女人抱有好奇心。只是因为在梦中多次见到她。她太令我着迷了,甚至她的死时的状态都带着一股让人怜爱的悲壮感。
“你发什么愣啊?刷牙能刷半小时,还不赶快洗脸,去吃早饭!一点都不急,磨磨蹭蹭的,这坏毛病哪学的啊?”
我看着镜子里的母亲,太像一只苍老的花蝴蝶了,年轻时不知会有多迷人,却被这该死的生活折腾的像即将枯萎了一般。她的心里早就没有那一团希望的火焰了,她把那团火焰送给了我——就在我出生那一刻。自此以后,她每日就像捧着火炉走在雪地里的人一般,小心翼翼。
我理解她的谨小慎微,但却鄙夷这样的人,他们都失去了生活的乐趣。
我低下头,吐出淡红色的牙膏沫——牙龈又出血了。快速的洗了把脸,用毛巾揉了揉脸。
“你看看你,哪里像一个女孩子?脸也不擦,裙子也不穿,还剪个寸头。你说说,你怎么一点都不像其他的女孩子啊?人家小姑娘学钢琴、舞蹈,就你滑板、旱冰,我也不是不允许你玩这些,但你玩的也要像一个正常女孩子该玩的东西啊!”
“嗯,是,你说的对,我会改的。”
“快点,去吃早饭吧,快迟到了。”
“好。”
她说什么都说好,她想的是什么就是什么。
出了家门,我默默的点了一根烟,母亲到现在始终不了解我,就像我始终无法了解她一样。
“喂,在哪儿?今天不想上课。Life?好马上过去。”
我骑上车,把烟头往垃圾箱上一按,香烟瞬间冒出了淡淡的烟,随即消散在了空气中,只留下黑色的灰烬。
No.2
在Life酒吧鬼混了一整天后,我装作若无其事的回了家。
“你今天一整天去哪儿了?”
“在学校啊。”
“你们班主任都打电话给我了,说你一整天都没有去学校!还想骗我?”
“靠,那个多事情的女人。”
“你还敢骂老师。要不是她打电话给我,我还不知道你整天都干些什么呢!”
“她说什么了?”
“你们班主任都告诉我了!你整天不学好——在学校里,喝酒、抽烟、打架!你看看你有点女孩子的样子吗?”
“她怎么事儿那么多,都说好了,不找我麻烦的。”
“你还有理了?你说说,什么时候学会抽烟喝酒的?啊?还在学校里抽烟啊,喝酒啊!我怎么生了个你这么不争气的姑娘啊!”
见我不说话,母亲又继续说道:“走,去找你们班主任道歉去!我告诉你,你必须去向你们老师道歉,居然逃课,还对她不礼貌!不然就别回来了!”
“我不对那个女人道歉的。”
“你有理了?你道不道歉?”
“不去。”
“不去是吧?那你给我滚出去!滚!”
“为什么?不为什么。你不道歉,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于是我拿上包,关门走人了。
“我去你家住一段时间。”
“怎么了,都九点多了,不回家你干嘛啊!”
“我被我妈赶出来了。”
“什么情况?你先来我家再说吧。”
挂了顾楚楚的电话,我骑车开向了她家。
顾楚楚是我众多前女友中,最好说话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自己住,父母长期不在家的女生。
第一次见到顾楚楚大概是高一下学期。她坐在校园僻静处的一处树林里,独自坐在秋千上,抽着烟。她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手指上的香烟已经留了很长的一截烟灰,风一吹就散了。
与这出树林安静得出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篮球场发出的呐喊声。我看了她很久,直到她说话。
“要不要过来坐一下,站着不累吗?”
原谅我当时的不正经,因为看着她红润的嘴唇随着说话,半张半闭的过程,加上那句“要不要过来坐一下”,我不由地想歪了。
但我始终记得那天,在蓝天的映衬下,她雪白的肌肤,白的几乎快融入阳光里。
我一直认为她是我众多前任中,最美的一个。这次,没有之一。
我曾经想过会和她在一起很久。直到我们某一次的争吵,我们还是分手了。
她是这样对我说的:“你这个人,连你自己都不爱,你还会爱谁?”
是啊,我连自己都不爱了。我还会爱谁?
于是,分手后的第一天,我喝了二十瓶啤酒。
分手后的第二天,我喝了十瓶啤酒。
分手后的第三天,我喝了一瓶啤酒。
我不是为了她才喝的,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骑车到了她家楼下,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她家的灯亮着,是淡蓝色的。从楼下看上去,像海底世界水族馆一样。
我停好车,坐着电梯。敲开了门。
她穿着淡绿色的睡裙,头上绑着发带,看上去正准备洗漱的样子。
“我正准备打电话给你,你今天有点忙了。”
“半路没油,加了会儿油。”
“我先去洗漱,你自己坐一会儿。”
“你们家我老熟了,还需要你说?”
正说着,我拉开冰箱,取出了一罐啤酒,喝了起来。
“我说你们麻不麻烦,洗脸就洗脸呗。又是洗面奶,又是洁面仪的,以后是不是还要来个抛光器才满意啊?”
“你懂什么,这叫投资。不保养好了,以后怎么见人,怎么社交?”
“我啊,还是用香皂抹抹得了。”
“瞧你那邋遢样。我等会儿再细细拷问你。”
No.3
半个小时后,顾楚楚终于敷着面膜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你真是可以的,我这抽了两根烟,喝完两罐啤酒了。”
“你先别纠结我的事儿。先说说你,你今天怎么回事啊?你妈的性格我不知道,你的性格我门清。从来不会和谁争辩的,今天怎么会被你妈赶出家门?”
“就我们那班主任,说我今天没有去学校,还说我平时在学校抽烟喝酒、打架。我妈让我跟她到班主任家道歉。”
“就你们那班主任?算了吧,这次我支持你‘离家出走’。”
我和顾楚楚的谈心持续到凌晨一点才结束。第二天,我晃去了学校。
“怎么,在背后告我黑状?”
“哪有?谁还敢说你的不是?”
“是吗?最好别再让我听到什么动静。”
临走时,我听到她低声“哼”了一句,我也懒得和她计较,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学校。
其实离开学校,我并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
于是我沿着路漫无目的的走了起来。
我开始回想我的母亲以及梦里的那个女人。
我觉得,我和母亲关系紧密,但似乎又没有关系。她一个人活在她的世界,我独自在这里。我和母亲有相同的血型,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15岁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她拥抱过。我深爱着她,但却与她变得越来越像两个陌生人。
而梦里的女人,我一开始觉得她陌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在她身上找到了熟悉的感觉。包括她身上那股灰烬的味道,不是香水所营造的气味,而是与生俱来的。暗示着毁灭的气味。我越来越好奇她的存在了。
我随着自己的思绪,走了很远。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已经深陷孤独中无法自持了,我感到非常的绝望。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处废弃的铁轨。这长长的铁轨看不到边际。我想沿着这铁轨一直走下去,但又怕它途中分出岔路,让我无从选择。我希望这铁轨能懂我的心情,就这样让我一直走下去。如果连它都不懂的话,我不知该如何走下去了。
“你还知道回来啊?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去洗手吃饭吧。”
“好。”
我感受到了有一股沉默的空气,始终萦绕着我们。任何的话语都无法将其打破。两个人就在这样冷静的夹着菜,母亲的眼睛里充斥着冷漠,饭桌上不时发出碗筷碰撞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我们尴尬的吃完了一顿饭。
依旧是我洗碗。母亲坐在电视机前,随意的转换着频道,飘忽不定的选择听一两句人物的台词就又转到了其他频道。
“你的水就不能开小点吗?又浪费水,声音又大,我都听不见电视的声音了。”
于是我把水龙头又关小了不少。
把碗筷都放进橱柜后,我用毛巾擦了擦手,准备回房间待着。
“你怎么就不能和我坐在看会电视吗?整天就躲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干嘛。”
“噢。”我点点头,坐到了另一张沙发上。
母亲放下遥控器。转向我,正在酝酿措辞。
“你昨晚一整晚都没有回家,你去哪了?”
“朋友家借住了一晚。”
“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
“为什么不去道歉?”
“没意思。”
“什么叫有意思?”
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
“我明天出差,你自己出去吃吧。留五百块,应该够了吧。”
“足够了。”
“你自己好自为之。”
我站起身,进了房间。母亲这几年变了很多,变得有些不可理喻。有些焦躁不安。我想可能是更年期快到了吧。
No.4
半夜我再次被那个噩梦吓醒了。依旧是黑色的连衣裙,依旧是白墙上溅出了红色的血液,依旧是充斥着灰烬气味的世界,依旧在濒临死亡时被惊醒。
我打开台灯看了看闹钟的指针,大概指向了凌晨一点左右,于是揉着眼睛起身去了卫生间。
经过母亲房门时,我听到一阵唏嘘声,母亲在哭。我很少起夜,但最近这段时间,每次我起夜,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我想母亲一定是压力太大了。工作繁忙的她,再遇上一个不省心的我。我有时在想,或许我死了会不会更好?
母亲和父亲离婚大概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离婚后的母亲就拒绝父亲来看我,所以我和父亲也少见面,只有过年才能见上一次。感离婚那段时间,我知道母亲过的很不好,所以尽力让自己表现的很好,但母亲总是不满意。她想要的太多了,以至于父亲也受不了她的苛刻选择了和她离婚。
初中处于叛逆期的我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但母亲都不知道,只是发现我的学习成绩有所下滑,也骂过,也打过。但适得其反,我选择了不学。
中考前,母亲把我送去了 补习,老师说我很聪明一定可以考上的,我只是不想学而已。所以母亲反复的对我说,只有考上了西明中学,就给我自由。我做到了,但她却失言了。
母亲经常闯入我的房间,肆意的翻找着什么,也经常盘问我在学校里的大小事务。她总是不满足,总是想控制太多。她想让我变得和她一样。
我知道她在哭,但我并不想安慰她什么。这是她应得的。此刻的我正沉浸在复仇的快感中。我很满足她也会哭——她还是一个人啊。
我打开卫生间里的排气扇,站在镜子前点了根烟。镜子里的我,那么苍老,活像一个二十五六的毒瘾少年,可惜我是一个不会吸毒的少女。我脸上苍白,有淡淡的黑眼圈,下巴处的青春痘依旧是粉色的。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吐了一个烟圈。
按掉抽水马桶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有点睡不着了。
我戴上耳机,放了王菲的《将爱》,声音开得极大,随着音乐,在房间里晃起了脑袋。
“风风火火,轰轰烈烈。我们的爱情像一场战争。我们没有流血,却都已经牺牲。掩埋殉难的心跳,葬送一世英名。废墟上的鹰,盘旋寻找残羹。夜空中的精灵,注视游魂背影。忽然一阵钟声,注视黑鸦鸦的寂静。歌颂这壮烈,还是嘲笑这神圣……”
如果说我和母亲最大的相似之处,大概就是我们都爱王菲吧。
她爱《棋子》,我爱《天空》。
其实我们都阻碍了彼此的生活。我阻止她走向完美,她阻止我走向自由。
“我们没有流血,却都已经牺牲。”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离开她,开始自己的生活。
可是,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我们都是在为他人而活着。
我曾经设想过我自己的生活。我会和我的爱人住在载着大片梧桐树的小区,虽然有些旧,但它依旧是美的,郁郁葱葱的藤蔓顺着墙壁不停的向上爬行着。我的爱人穿着白色的棉拖,一条白裙子微微有些拖在地上。她和狗在小区的花园里嘻嘻,而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抽着烟。
我的爱人会呼唤着我的名字:“林梓生,狗狗跑远了,快把它追回来。”
我笑笑向她跑去。
这样的画面是在和顾楚楚恋爱时,我脑子里蹦出的火花。
可是顾楚楚说,我爱的不是她。我连自己都不爱。
如今我也不知道,这样一幅画面里,另一个人应该是谁了。
No.5
母亲一大早就走了,随之伴随的是“砰”的一声关门声。
她总是这样,完全不顾及他人的感受。每每如此,总是引来邻居的不满。但她依旧选择漠视,依旧我行我素。
我找到了顾楚楚。她穿着一条米白色真丝睡裙来开了门。
“这么早?”
“不早了,都下午了。”
“容我换件衣服。”
“好。”
顾楚楚的换衣服的时间是从化妆开始的。
我看着她在妆台前,不时拿起一个刷子在脸上扫一扫,不时又拿起一只笔在眉毛上,涂了涂。
然后又在衣柜前走来走去。一会儿是红色的短裙,一会儿是格子衬衫,一会儿又是黑色的连衣裙。我看着这条黑色连衣裙,想到了梦里的女人,不由得觉得天气很热。嗓子快干燥到冒出烟来。走到冰箱旁,取出了一罐冰啤酒。
“一会儿有的是给你喝的。怎么就先喝上了。”
“热。”
“这还不到六月份啊,不热啊。”
“可能是渴了吧。”
“走吧,一会儿还有节目呢。”
今天晚上是Life酒吧开业十五周年,请来了乐队驻场。
下午五点开始预热,一直要疯到凌晨一点左右。
出了顾楚楚家,我把车骑了过来,顾楚楚坐在我后面,双手紧紧地环抱着我的腰。
“大姐,别勒那么紧啊。”
“你骑车那么快,我怕死。”
“我骑慢点还不行吗?”
“别,万一错过了时间怎么办?”
我们骑得飞快,一路杀向了西区。
等红灯时,顾楚楚突然指着三点钟方向说道:“老林,你看那人,像不像你妈?”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女人,正摇摇晃晃的走在路上。她背对着我们,只看背影,确实像母亲。但母亲去出差了呀!
“不是。我妈出差了!走吧!”
来到目的地,顾楚楚还是很疑惑。
“我觉得真的好像啊。”
“别想了,我妈出差了。不会是她。走吧,想那么多干嘛。”
我们欢歌到了凌晨两点。我们骑在车上依旧尖叫着,闹着,喊着。
路上的街灯把事物照的明晃晃的。
四下无人,我们可以开到机动车道上,一路飙车。
我们回到了顾楚楚的家。
蓝色的灯光,把顾楚楚照的那么不真实,就像鱼缸里的鱼一样。
她柔软的头发像极了水草。
我们疯狂的吻到了一起。我顺着她的腰肢抚摸着来到了肩膀。
她褪去了我的外套。
她的嘴唇是那么香甜。她的乳房是那么柔软。
顾楚楚眼神迷离的对我说:“林梓生,我想要你。”
我把她摁倒在床上,褪去了她的黑色的连衣裙。疯狂的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耕耘着。
我们疯狂的做爱。我们发泄着自己。
“林梓生,我没有想到,你会是我第一个女人。”
“顾楚楚,我也没有想到,你会是我第一个女人。”
我们交织在一起。我们水乳交融。
但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们不爱对方。
我们只是爱这欲望。这来自地狱的罪恶感。
我们都太渴望被爱了。顾楚楚没有父母的爱,我也是。
我们在精神上都是残缺的雕塑。这一次却完美的融合了。
No.6
我回到家,是早上十点。
母亲坐在沙发上,神情严肃。
“你昨晚去哪了?”母亲突然发话问道。
“朋友家。”我冷淡的回复着。
“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
“男的女的?”
“女的。”
“上次也是在他们家?”
“对。”
“还有上上次也是?”
“对。”
“林梓生,你不会是在搞同性恋吧?”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说话呀!你哑巴了?”
我就这样看着她。她眼睛是红的,是一夜没睡的红血丝,黑眼圈很重,眼角的皱纹还是聚集在了一起。她生气了。
“这个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和我没关系?我是你妈!”
“我知道你是我妈,所以呢?”
“所以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搞同性恋?”
“是又怎么样?”
“林!梓!生!我怎么会养出你怎么一个恶心的玩样儿来?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母亲就冲到我面前来,开始对我拳打脚踢。
我没有还手,只是默默承受着。直到她打累了。
“你必须给我改过来。”
“同性恋没有问题,我为什么要改?”
说着,我从包里拿出了烟,抽了起来。
“你还抽烟!抽烟会得癌症的,你知不知道?”
“我死又不是你死,你激动什么?”
“什么叫‘你死又不是我死’?你是不是早就盼着我死了啊?”
说着,母亲,再次情绪激动的开始拿起电视剧遥控器冲我砸了过来。
“我说‘你死’了?你激动什么?”
母亲开始一边哭,一边打我:“你给我滚,你给我滚!你去死吧!”
我拿上衣服,砸门走出了家。
临走时,母亲大喊道:“你这个白眼狼,走了就不要回来了!滚!”
母亲越来越不可理喻了,就像精神失常一般。有时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检查检查。她到底希望大家怎么样?希望大家都事事顺着她吗?
我又去Life酒吧喝了一下午的酒。
眼看着世界在我的手中转动,眼看着这夕阳向上升起。
我知道,我醉了。我打电话给了顾楚楚。
这一刻,我好想她。
“顾楚楚,我想你了。”
“你在哪儿?”
“顾楚楚!我想你了!”
“你喝了多少啊?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就在原地啊,我没有走开啊。我一直都在这里啊。你们都走了,只有我还留在这里!你们不要我了!”
我想哭,可是我哭不出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或许是自己活得他压抑了。或者是自己活得太累了。又或许是自己活够了。
顾楚楚把我带回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顾楚楚正穿着睡衣,趴在我傍边睡着了。她照顾了一夜。
我把她放到了床上,替她买了粥。
我依旧要回家。
这次,我想和母亲摊牌。我想要自由。
我做好了被骂、被打,被再次赶出家门的准备。
我想要真正的自由,而不是被她束缚着。这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母亲累,我也累。我们在这样畸形的家庭关系里,越走越远了。前方没有光明,没有路。只有无尽的黑暗。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们迟早会走向灭亡的。
我不再爱这个叫做“家”的地方了。而母亲也不再爱我了。
No.7
我打开家门。家里却空无一人。
我四处寻找都没有母亲的踪影。
我打了母亲的手机,没有人接。
我敲开了邻居的门。
邻居揉着眼睛,看了看是我,惊奇道:“你终于回来了!你妈住院了,你都不在家!昨天晚上我和我老伴看着她被救护车送走了。”
“哪家医院?”
“Y大人民医院。”
“谢谢啊!我现在就去!”
“小姑娘,你路上小心点,注意车!”
我打电话给了父亲。父亲说他刚刚才接到医院的电话。正准备赶过去。
医院里是消毒水的味道。黑压压的人进进出出。
医生和护士脸上要么戴着口罩,要么神情冷漠,来去匆匆。
“你妈现在还在急诊科,我带你过去。”
“好。”
“医生,病人现在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你们当家属的不知道吗?”
“我和孩子她妈妈很早就离婚了,孩子才读高中,没有那么多生活经验。”
“难怪。小男生自然不清楚这些事情。告诉你们家属,也只是希望你们能多关心关心她。病人现在处于子宫癌晚期,子宫大出血,昨天晚上抢救了一晚。”
我在听到癌症晚期时,耳朵就出现了蜂鸣声,我觉得世界都开始旋转了起来。剩下的就是隐约听到父亲和医生进行了这样的对话:
——那她能挺多久?
——我们昨天晚上对病人进行了切片,就情况看来,不会超过三个月……
然后我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听到了蜂鸣声,海啸声,火焰燃烧木枝的声音。
我闻到了消毒水味,点滴的味道,还闻到了灰烬的味道。
我又开始做梦了。
惨叫声。女人。血泊。
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一双漆皮的高跟鞋。
她被人推下了楼梯。推下了深渊。
墙面被溅上血液。
随着在空气中暴露时间的推移,由鲜红变成了暗红色,最后变成了一片漆黑。
这个杀人凶手就是我!
我准备逃跑。
我踩空了。开始下坠。
我仿佛看见了那个女人正站在地狱的灰烬中背对着我。
她正慢慢的转过头来。
空气中的灰烬的气味也越来越浓烈了,我开始喘不上气来,开始有窒息的感受。
她终于把头转了过来,这个人长着一张极为熟悉的脸——母亲和我的结合体。眼睛像母亲,鼻子像我,嘴巴像母亲,脸型像我。
她最终还是死在了我的手里。
母亲还是走了。临走时,没有留下一句话。
但是,母亲在哭。母亲一直在看着我哭。什么话也不说。
我看着母亲的尸体就这样冰凉的躺在火葬场的板子上。火焰熊熊的燃烧着。
我的耳边是大家哭泣的声音。
只有我一个人镇定自若。
我看着那鲜红色的火焰,它卷着舌头,就像一个贪婪的人,正舔着嘴。它要把母亲给吞噬了。就在关门的一刹那,那团火焰笑了。它张着大嘴,一口把母亲给吞食了。
我的鼻腔里充斥着灰烬的味道。
是母亲被焚烧后的味道。是绝望被毁灭后的味道。
空气里甚至飘散出母亲身上的味道混着这灰烬的味道。
母亲最后变成了一把灰烬——黑色、白色、米黄色、灰色……彩色的。
母亲的灰烬是彩色的。
我抱着母亲的骨灰,怎么也不肯撒手。
我想记住这味道。
这些灰烬是有味道的。是绝望的味道。是母亲的味道。
可是直到母亲的骨灰被埋在土里,我也掉不下一滴眼泪。
我果然变成了一个以灰烬为食的怪物。
No.8
三个月后,我搬到了父亲的家里,他的妻子很喜欢我,大概是因为我是一个有个性的小姑娘,又或者她爱屋及乌。她和父亲的感情很好。
她叫薛清和母亲名字很像,母亲的名也是这个发音——雪晴。
母亲始终和她的名字一般,是矛盾的。一会儿雪、一会儿晴。
“老薛,我们要不要去派出所把梓生的姓给该回来?”
“还是听梓生的吧,要她乐意才行啊。”
“梓生啊,你要不要去派出所把姓改回和爸爸一样啊?于梓生?”
“不了。”
“啊,那好吧。都听你的。”
“那爸爸和阿姨先去买菜,你想吃啥?”
“我不挑的,都行。”
“你看人家梓生都不挑食的,哪像你一样不爱吃这儿,不爱吃那儿的。梓生,那阿姨就给你做阿姨的拿手菜——红烧牛肉怎么样?”
“谢谢阿姨,麻烦你了。”
“应该的。”
他们走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布置的和我以前住的一样。
我拿出纸和笔写了一封信。
晚饭时,他们不停地和我说话,我也回答着他们的问话。
“梓生啊,明天周末,你想去哪里吗?不如阿姨让你爸爸带你出去走走?”
“是啊,爸爸带你出去走走吧。闷在家里多无聊啊。”
“明天我想去看妈妈。”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薛清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
“是应该去看看她。老于,你明天陪梓生去看看梓生妈妈。”
“不用了,我自己去。”
我站起身来,看了看父亲和薛清。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吧。”
又回到房间,关上门,放起来王菲。
这一次,我仿佛听到了《棋子》。
“我像是一颗棋,进退任由你决定。我不是你眼中唯一将领,却是不起眼的小兵……”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坐上了去看母亲的车。
仿佛就在我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我就已经来到了目的地。
No.9
我站在母亲的坟前。看着照片里她那忧郁的眼神,却仿佛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我把放在包里的信拿了出来,一遍又一遍的反复默读。生怕有错。
再三检查这封信件表达了我所想表达的情绪后,我拿出一个金属质的打火机,将其点燃焚烧。这封信只有我和死去的母亲才知道其中的内容。
我看着那封信化为了灰烬,然后用脚踩了踩。转身离开。
每每午夜梦回时,我都能记起那封信上的内容以及回忆起写信时的状态。那封信到底是随着母亲去了,那封信始终带着灰烬的味道:
我们俩始终都是矛盾的。
我爱你,可是又想报复你。因为我觉得你不再爱我了。
你爱我,可是你始终想让我像所有人一样正常。因为你觉得,我太像你了。
可是,我也有今天——都是你亲自中下的因,所结的果。
而我,不过是众多轮回里的一粒红尘。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始终是属于自己的。可是我又不爱我自己。所以我变得没有目的。
信的末尾,有些许水浸透过的痕迹,那是眼泪,是我积蓄了十多年的泪水,这些水渍几乎快把信的内容晕开来,我只能不停的描摹着上面的字,让它得以显现。
我没有要逼迫你屈服于我。而是要你明白。我也有今天——是你亲手给命运递去的匕首。你始终是我悲惨命运的一个帮凶。
你的爱谋杀了我。我又用我的爱,谋杀了你。
我们都有病。这次不分你我。
对不起。我爱你。
那封信还是没有能亲自念给她听,那封信终究还是和母亲一样化为了灰烬。
水沉香
TERRE D'HER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