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
郭靖没想到自己捅了马蜂窝。
黄蓉眼中泪珠儿一颗一颗的滚落,渐渐连成了线,眼中无丝毫神采,失魂落魄看着前方。她一直不出声,只是这般默默哭着,仿佛被绝望灭了顶。
他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怎么就能让爱妻哭成这个样子,有些发懵,结结巴巴安慰道:“蓉儿,蓉儿,蓉儿我没怪你……蓉儿,……”
襄儿在母亲怀中似乎也被感染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郭靖彻底傻眼了。
他一手抱住小的,一手安抚大的,左支右绌,模样狼狈至极。
黄蓉默默哭够了,静静问道:“靖哥哥,倘若我死了,你会不会娶华筝?”
郭靖本能想斥她胡思乱想,对上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忽然福至心灵,出口却是:“华筝曾问我,为什么我不肯娶她。”
黄蓉眼中瞬间盛满了光彩。
郭靖暗暗呼口气,这要一个不好,可是送命题啊……
黄蓉破涕为笑,抽噎着问他:“为,为什么……”
郭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又到了脖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转而道:“蓉儿,我们下山去吧,襄儿这样哭法……啊你喂她吃些啊!”
黄蓉的笑脸瞬间垮了,“我……已经出来这么些天,哪里还有……本来也不多……”
郭靖不知还有这么一回事,也有些傻眼,便道:“那我们快些回谷中去,不要把你饿坏了。还走的动吗?我抱你下山?”
黄蓉指指他的手腕,“血还没止住呢,再说我也没那么娇气。”忽然醒过味来,“靖哥哥,你学坏了!还没告诉我,你跟华筝怎么说的!”
郭靖觉得耳朵简直要烤熟了一般,加快步子,“蓉儿,天色不早了,我们快点下去吧!”
黄蓉看他落荒而逃,在后面哈哈大笑,适才心头阴霾被大风吹散,浑身舒畅,也跟着郭靖去了。
谷中几个青年男女嘻嘻哈哈,把情花坳这个毒草遍地的地方生生变成了“情话坳”。谷中弟子死的死,散的散,绝情谷万亩庄园现在俨然是几对小情侣的乐土。靖蓉二人远远望去,也被他们感染,嘴角含笑。
黄蓉嗔怪道:“这些孩子们,情花多凶险啊,竟然在这里打闹。”
郭靖看了看却道:“我说什么来着,闺女的事全不用我们操心,这不老天都安排好了?”
黄蓉看看远处花丛中的郭芙和耶律齐,眉头微微皱紧:“靖哥哥,这耶律小哥,你当真看好吗?”
郭靖奇道:“怎么?他一表人才,哪里不好了?”
黄蓉向花坳处走了几步,“我听说,他爹是耶律楚材,是蒙古人的宰相。”
郭靖跟在她身后,问道:“不是说他爹被蒙古人杀死了吗?跟我一样,有不共戴天之仇。”
黄蓉回身白了他一眼,“这世上要是个个都像你郭大爷这样,心地干净的好像白纸一样,什么功名利禄都沾染不上,那还有什么纷争。”
郭靖不好意思的咳嗽两声,“蓉儿,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偷偷看她一眼,小声道:“我也喜欢听你夸我是天下最好的男子,也乐意听别人叫一声大侠,叫你……叫你郭夫人。”
黄蓉一愣,随即抿嘴微笑,走到他身边挽起他手臂,甜甜道:“我也是!”
郭靖呆了呆,“是什么?”
“……傻瓜!”
二人这般说说笑笑绕过情花坳,嘱咐几个孩子小心花刺,黄蓉沿途看到断肠草,一把一把采了不少。
绝情谷中的房屋大半都烧成了灰,厨房仓库离得甚远,反倒幸免。谷中一应米面蔬菜俱全,只是没有荤油。黄蓉让几个年轻人去山谷里打几只兔子野鸡什么的,略展身手,便让众人赞不绝口。可是她自己依然只能喝白粥,其他吃什么吐什么。
郭靖只恨自己不能替她,请了一灯再给她诊脉,一灯吐露道:“饱受磋磨,失于调养,再者气血亏虚劳心伤情,也会伤到胃脘。这是病不是毒,并无根治之法,好生调养便是。”
“饱受磋磨?”郭靖被这话吓了一跳,对黄蓉道:“蓉儿,你到底还瞒了我什么?求你别再吓我这把老骨头了!”
黄蓉看他一眼,心中五味杂陈,向一灯问道:“大师,这调养,是怎生调养?”
一灯笑道:“你爹爹便是此道名家,蓉儿家学渊源,岂能不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无挂碍,粗茶淡饭,无非如此罢了。”
郭靖皱着眉头呆坐在一旁。
一灯走后,黄蓉静静坐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慢声道:“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襄儿破虏还在腹中时胃口不好,时时不想吃东西,便有些胃痛罢了。”
郭靖一动不动。
黄蓉咬着下唇,想了半天,小心翼翼道:“我猜……可能是你闯蒙古军营那天,一直没吃东西的缘故……”
郭靖想了想,突然站起身子,“襄儿破虏出生那日?多久?一整天?”
黄蓉犹豫着慢慢点点头。
“不对,不是一天。”郭靖细细回想,“我一大早出城,醒来时夜色已深,再见你时天色将明,后来……我是第二天傍晚才见着你,昏迷不醒。”郭靖说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然后你醒来就一直在吃药,等我在军营中忙完回来,你已经离开。”郭靖跌坐在凳子上,苦笑道:“可不是饱受磋磨吗?”
黄蓉坐在他身旁,柔声劝慰:“大师也说了,这又不是毒,只是病罢了,好好养,总能养回来的。”
郭靖垂头丧气道:“蓉儿,我虽然笨,可也知道,你跟我在襄阳城兵荒马乱,如何能做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粗茶淡饭,心无挂碍?我在城中每天从早忙到晚,你不比我清闲,还要照顾一家人起居,为我担惊受怕。”
“我喜欢。”黄蓉定定瞧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休想赶我回岛上去!”
郭靖刚露出个口风就被她这样斩钉截铁挡了回去,悠悠长叹一声,“我又如何舍得?只是我既知晓,这般日日提心吊胆,那滋味当真不好受。”
黄蓉斜睨他一眼,“那我在岛上天天提心吊胆就好受了?战场刀剑无眼,我好歹还有还有二十年这个准数,你要是……啊呸呸不吉利我什么也没说。总之你想让我平平安安过了这二十年就把我放在身边看牢些,离了你我怎么糟蹋自己你可管不着!”
郭靖被她这顽皮无赖的调调逗笑了,论口齿,十个他也不是黄蓉对手,也便懒得辩驳。何况她说的也是,若是她在岛上日日牵肠挂肚,那也无益,还不如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紧些。
翌日郭靖调息练功,直到心脉走气运血再无滞涩,一灯便点了他心田几处大穴,和杨过一同服食断肠草。郭靖中毒既浅,时日也短,按道理说应当比杨过轻的多,因此一灯给的量便也少些,免得不知轻重时反中了断肠草之毒。
哪知郭靖受的痛楚竟似数倍于杨过,服下不过片刻,豆大的汗珠如雨点一般扑簌扑簌滴落,不一会儿把脚下的泥土都洇湿了,身上更似水里捞出来一般。一察觉受不住,赶紧将衣袖咬住,用力之大,几乎要把上下牙崩裂。黄蓉在一旁看的惊心动魄,走近前想要安抚他,被郭靖察觉,抬起头狠狠盯着她,大手一挥,让她走开。
黄蓉心里“咯噔”一下。郭靖性子温和,爱她至深,这辈子也只有他几位师父死在桃花岛时,她才见过他对自己如此嫌恶的眼神。她再次伸出手去,试着想安抚他,结果郭靖竟用上真气将她格打开,吐出口中咬着的衣袖,大吼一声:“你走开!!!”
黄蓉不防他会用上真气,倒退了数步。郭靖眼睛发红,脸上闪过一丝痛惜,再也忍不住大吼了几声:“啊!啊!啊!”转身往绝情谷深处跑去,吼声不绝,响彻云霄。众人担心不已,都跟在他身后。
黄蓉有些怔楞,问一灯道:“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一灯眉头微皱:“断肠草有致幻之效,让人仿佛坠入阿鼻地狱,可是既是用来解情花毒,如此剂量怎么又会中断肠草之毒,老衲参详不透。我们快跟上去看看。”
黄蓉心里一紧,加快了步伐。郭靖痛苦之际尽全力奔驰,众人足足奔了半个时辰,才找到跌入灌木丛的他。衣衫头发都已湿透,脸色苍白,身边一大滩鲜红的血液。黄蓉赶紧将他扶起,伸手一探脉相,倒还算强健,心中一宽,口中唤着:“靖哥哥!靖哥哥!”
一灯弯下身,探了探他的脉相,奇道:“靖儿的脉相倒比适才要好,并无中毒迹象,这是怎么回事?”
黄蓉也顾不得这么多,只要靖哥哥平安无事,一切俱好。二武将他抬起,却苦于无处安置。黄蓉指着不远处的草地温言道:“将你们师父放到那里便好。敦儒修文,你们回到屋舍那里把师父的衣物拿来。”
“是,师母。”
“芙儿,你和耶律小哥他们回去吧,帮我照顾好襄儿。”
武三通道:“郭夫人,我和师弟留在此地帮你。”
黄蓉俏脸晕红,朱子柳忙拉走了师兄,“师父身体不适,还要人服侍,郭夫人,我们先回谷中去了!”
“师弟,郭大侠他……哎哟……”
黄蓉看他们走远了,长吁一口气,将郭靖的身子半抬起,替他除去两支衣袖,一点一点将外衫剥离,扔在一旁。又将中衣脱下,把自己的外衫罩在他身上,等二武送衣服来。他的衣摆裤腿都被荆条划破了,带着斑斑血迹,黄蓉的手指轻轻拂过破损处,想起他临去时那个眼神,打了个寒噤。
一灯大师说断肠草会让人如坠阿鼻地狱,那他看自己时是看到了谁?竟会露出那般眼神……又或者,他是看到自己,想到了什么?
将手轻轻覆在他眼睛上,来回摩挲,眼皮子上也是汗水淋漓,粘腻的紧。想起自孩子出生以来的境遇,如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心下竟有些茫然。这短短十数日几经生死,好像另外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打眼看到他两鬓几缕白发,不知怎么忽然记起近二十年前的旧事。她自嘉兴铁枪庙中被欧阳锋捉走,郭靖得信后到处找她,足足找了一年多,偶遇拖雷,才回到蒙古大漠。
她甩掉欧阳锋不久,就找到了他,一直跟在他身后。那时她已是丐帮帮主,她找郭靖远比郭靖找她来的容易,可是她心中郁气难舒,就是不肯出来见他。
那时她无数次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倘若真的是她爹爹杀了他五位师父,而她又救了大师父,那么靖哥哥会如何抉择?后来他苦求相聚,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时至今日,其实心中仍有一个疑问。
假如自己不曾以命相搏,抢了骗了绝情丹来给他吃,又或者她压根就不肯为杨过求取绝情丹,看着他毒发身亡也不理睬,靖哥哥会待己如何?
这些小儿女的心思也不知多少年没有再翻起了,此时因为郭靖一个眼神,不知如何全都翻江倒海奔涌而出。靖哥哥为了自己自是性命也不顾的,可假如是自己与他最重视的人起了龃龉,他还会护着自己吗?
她越想越觉得身上发冷,不由把双臂紧紧环住,心中十分想念爹爹。
“师母!师母!”
黄蓉如梦方醒,看到眼前的弟子,强颜欢笑道:“你们来啦!”
敦儒上前一步,递上个包袱,“师母,这是师父的包裹,是不是要徒儿给师父把衣服换上?”
黄蓉接过包袱,有些心不在焉道:“还是我来吧。”心头突然被针扎了一般,又把包袱递给敦儒,“还是你来吧!我回去看看襄儿!”说罢竟不敢再看郭靖一眼,落荒而逃。
二武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