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柳絮啊...啊啊啊...”邝露一边躲着满城飘来的柳絮,一边择开粘在身上的白花花的绒毛。
“阿嚏!”邝露揉了揉鼻子,故乡才没有这恼人的东西。她的家,在西北狼烟遍地,在大漠长河落日。
邝露刚要迈开脚步,便看到前面集结了一队人马。初来长安的她,看什么都新鲜。她便上前走了几步,却忽的听见了一声尖锐的哨响。她听出来是前几日送给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官爷的哨子。
邝露高兴地跑过去,却看到昨日的巡防兵迅速集结起来。当她看到润玉严肃的脸时,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就这么被那队巡防的人盯着,邝露感觉浑身不自在。长安城的百姓早就习惯了每日清晨护国将军的提训,便都躲得远远的。她看了一眼包子铺的老板,老板一个眼色让她赶快过来;她又看了一眼馄饨店的老板娘,人家都装作没看见,就连路边过往的行人也是走的急匆匆。
邝露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眼前的景象让她思忖起来。
她还是觉得三十六计走为上。
可惜她刚要走,就听见背后阴沉的声音响起:“说吧,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偷东西?”
她转过身刚要辩解,却发现是润玉在审一个跪着的小兵。
小兵还没开口说话的时候,润玉就不耐烦的说:“霍尘,你知道该怎么惩罚吧?”
那个叫霍尘的副官看了他一眼,说道:“将军放心,您去忙您的吧,这种小事,不用您亲自动手。”
小兵有些委屈的喊冤:“将军,真的不是我!”
润玉显然对这种事也没有多少精力去管,便转身正欲离开。邝露却开口叫住了他。
“这位官爷,我说,您就这样对待你手底下的士兵?我听说啊,只有做大官的爱民如子,才能让天下人信服,你如果...”
“放肆!你是谁啊?敢对护国将军评头论足?”霍尘上下打量了一下邝露,不满的说着。
润玉没想到是她。他眼波微动,却霎时又换上了之前的阴沉脸色,他没有兴趣和她辩解,只说了句“本将军,不需要让天下人信服”便离开了。
邝露气的直跺脚,但是看他走了,就赶紧过去跟正欲拖着小兵施刑的霍尘理论。霍尘一把把她推倒在地,理也不理的就走了。
邝露爬起来,周围的人也没有询问她,只是投来了同情的目光。她这才知道,原来这外表风光的长安,里面也是一样的冷。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冰凉。只有自己是满腔热血只想着跑出来闯荡江湖的傻子。
这个无良大官,下次看到他,一定找他理论!邝露就这样制定了自己的目标,神气的继续游荡了。
她准备去城西的梅子湖玩一圈,然后回来寻找吃饭的地方。
梅子湖因周围遍植果梅树而得名,很多达官贵人喜欢在这里踏青赏景。邝露却不是来看景的,她着实喜欢吃青梅,咬下去那酸甜可口的滋味儿,想想都泛起口水。只有小时候父汗带她来过长安,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青梅。后来年纪大了,父汗母后就整日让她收敛性子,做个端庄有礼的公主,将来好做月氏的太子妃。她才不要做太子妃,她要过自己的生活。
想到这里,她烦躁的闭了闭眼。先不想了,先去摘梅子吧!
邝露动作熟练的爬上了树,在满树枝桠中寻找她心爱的青梅。她看到了一颗极大的梅子,正要摘时,却听到了树下走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人说道:“将军放心,我一定做好这件事,暗夜营,是该做好准备了...”润玉无心听他说,却警惕地大声喊了句:“谁?!”
邝露听他说话,便知自己已然暴露。她心慌的想躲,却一脚踩空,直直的摔下去。
没想到摔下来一点都不疼,只是手中的梅子滚落一地。
邝露揉了揉自己才开始隐隐发痛的脚,坐在地上看了看那两个人。一个带着不明的表情看着她,一个稍稍发愣。
邝露定睛一看,原来其中一个人,是润玉。
她立马捡了梅子包在衣服里,拖着崴了的脚走了。
润玉看了她一眼,也没有说话。实际上,他不苟言笑的脸,只会掩盖自己的内心。除了如此,他已经记不得,大声的笑,是什么感受了,
邝露看了看渐渐西沉的太阳,心想着要太阳落山前赶回城里,便想都没想,就要离开梅子湖。临走前,她留恋的看了看那湖边的美景,满城风絮飘落,纷纷扬扬,就像是一场丰年瑞雪。
她顾不得想那么多,转身要离开,却撞上了一个宽厚又说不上温暖的胸膛。
她抬头一看,竟然是润玉。
“官爷,你怎么还不走?”
润玉不着痕迹的勾了勾嘴角,他拿出一小瓶药膏递给邝露。
邝露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说:“官爷,这是给我的?”
润玉说:“你要还想回去,就赶紧涂点药。”
邝露听他这么说,脸上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她尴尬的说:“谢谢你。对不起啦...”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便又说道:“今天早上的事,我觉得...”
“还有,怎么哪都有你?”
“我说,你也欺人太甚了吧!这湖又不是你家的,长安城也不是你家的,我还没说哪都有你呢!”
“能不能安静一点...”
“明明是你太闷了!”
“要不要吃梅子啊?”
“......”
邝露一瘸一拐的跟着润玉一起回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邝露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润玉却极少开口。
邝露发现,他经常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就算是她问他什么,他也不愿回答。
真是个沉闷又无聊的人。邝露想。
“诶?”邝露大声的叫了一声。润玉反应过来,便询问她:“怎么了?”才看到她撅起来的小嘴。
邝露很不高兴的说:“我一颗一颗的吃,青梅都被我吃完了,可怎么办啊。我还要带回去给小牧的。”
“.....以为你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告诉你,现在还没有宵禁,如果一会宵禁了,你再这么乱跑的话,会被我的人抓住的。”
“你的人?啊哈,那你再把我放了不就行了。”
润玉显然对她没辙了,她这么一个到处乱跑又没半点礼教可言的人,还敢逃出来跑到长安,她的家人就不担心么?
“你家是柔然的吧?你家人就不担心你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听到润玉说这个,她低下了头,眼里顿时没有了刚才的光彩。
看到她这样,润玉以为她是没有家人的孤儿,心里也软了几分——一面是本性如此,一面是想到了自己。
“你记住了,即使是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
邝露见他目光看向远方,眼里多了一分沉重与不易察觉的怨恨,便连忙把话题岔开了:“话说...你不是说快宵禁了吗?那你怎么还不回去?”
润玉收回目光看向她,又说:“我还有自己的事没有做。”
邝露翻了一个白眼,揣着手就要转身,突然被人大力的拽住拖进胸膛里,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却看见润玉拔了肩上的箭去追刺客。
邝露愣在了原地足足五秒钟,才跟着润玉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啊!来人啊!”
润玉停了下来,刺客已经落入他布置的陷阱里,他走过去,眼里不带一丝感情的说:“从梅子湖,你跟到这长安城里,训练的倒是不错,只是你忘了,长安城是谁的地盘,选择在这里杀我,你不能算是好的杀手。”
刺客露出后悔的表情,随即又准备咬舌自尽,却早已被控制住。
润玉双眼通红的盯着他说:“我告诉你,每天想要杀死我的人,太多了。一个出生在尽是用刀尖浸透着鲜血来让自己获得快感的地方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生命。回去告诉你主子,想要我的命,自己来拿。”便使了手势让士兵放开他。
他孤傲又略显无力的眼神显示出他不想再面对一切,但是现实又是那么阴险坎坷。他的计划,他的目的,真的能实现吗?他自嘲。一个满朝炙手可热的大将军,又有当朝丞相做靠山,前途本该是一片光明。而润玉看到的,却是无尽的黑暗与绝望。暗夜营的生活就像噩梦一般一直在他心头缠绕停留,那是地狱,那里的每个人,是泯灭人性去执行任务的机器。在他十岁之前,他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没有未来,只知道替皇上杀人,解决明面上解决不了的问题。而十岁他的出逃,让他差点丧命。霍郢救了他,并把他带回府中,对外宣称是养子。但其实,他的任务,从替皇上杀人,变成了替霍郢复仇。
他恍惚了好一会,感觉脚下绵软,肩上的伤口开始发痛,才发觉箭是有毒的。他刚要说话,便昏倒在地。
士兵们赶忙把他抬起又急忙传唤太医,乱成了一团,直到副将霍尘来了,众人才开始渐渐不那么慌乱,有的去霍府报信,有的去叫太医,有的去找布带,而邝露,就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泪流满面。
她来到长安,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救她,愿意甘愿自己受伤而救她,甚至说,他与她一起回来,不就是因为刺客也跟了他们一路?
她连忙跟上众人的步伐,正要靠近润玉,却被霍尘阻挡住,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便说:“你是刚才和将军在一起的那个臭小子?”
邝露紧张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霍尘不满的说:“将军因为救你才受的伤,你可倒好,还在这给我添乱,走走走,给我走,没怀疑你和刺客一伙的就已经对你仁慈了,快点给我走。将军的伤要是再被你耽误了,我看你十条小命也换不回来!”
邝露被他吓得连忙往边上躲,又偷偷看了一眼躺在车上的润玉,才转身离开。
官爷,你可一定要活下去啊。就像你说的,即使是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啊。
一连三天过去了,邝露还是没有看到过润玉,也不知道他身上的箭毒箭伤解了没有。她一直都想找到他,当面谢谢他。但是她每次都在巡防营的营门前站着,却始终不敢进去。她怕被赶出来,更怕听到什么噩耗。
润玉昏睡了两天才终于醒过来,霍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霍郢。
润玉明白,要暗杀他的,有可能就是霍郢。他对他起了怀疑,但是看霍郢的表情和形态,又不像是不用心关怀,润玉越发看不懂霍郢了。
暗夜营,名为皇上的暗杀机构,实际上却是霍郢暗中把持为之所用清除异己,霍郢的野心很大,但没人清楚,他的野心到底是什么。
一开始,润玉也只是以为霍郢想独揽大权,搅弄风云。但他的一些举动,让润玉否定了这个想法。霍郢在整个朝堂上上下下,有一个巨大而又精密的人脉网。皇上很清楚,却也无力回天,他年纪渐渐大了,疑心重,却又无法信任任何人,包括霍郢。
他中了那一箭,让一直监视他的霍郢略略松了一口气。他们心照不宣,彼此在心里都暗暗的思索着自己的问题。霍郢担心润玉在替他做事时掌握太多的权力,而润玉担心——他的理所应当的权力,也被霍郢误解,更何况——他还想掌握不理所应当的权力。
所以那个小乞丐,还帮了我呢。润玉闭着眼默默的想着,嘴角不轻易的勾了勾,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容。
他又突然想起什么,便强撑着身子,去了巡防营。
果然碰到你了啊。润玉在正在徘徊的邝露身后说道。
邝露转过身去,看到了他,她立即红了脸,高兴的两只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她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润玉满脸黑线,他低着声音说:“你这是咒我呢吧,我不活着,难道还去给阎王爷当差了,”他停顿了一下,呼了一口气说:“还有,你的手...”
邝露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正放在他的胸膛上,便立刻撤回去尴尬的在旁边偷瞄他。
她又笑嘻嘻的看着他说:“那你的伤都好了么?”她眼睛弯的像一轮新月,隐约的水汽朦胧,又增添了一份妩媚。
润玉看着她的眼睛,就这么深深的看着。
真好看。
邝露看他没有反应,还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见他仍然没有反应,便大声喊了一句:“喂!”
润玉被一下子吓的回过神来,他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你叫...不是,我是想说,你真的是柔然人?”
邝露原本还带着笑意看着他,听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便默默地走到一边说:“怎么...”
润玉看她不高兴,便走过去耐心的跟她小声的说:“我觉得,你这样在长安待着,也不是办法。更何况,你一个女儿家...这样不安全。”
邝露还没听他说完,便瞪大了眼看着他,润玉看她的表情微微一笑说:“我早就看出来你是女的,只是没告诉你罢了。”
邝露忽然觉得,润玉还挺可怕的,看人能看的那么清楚。
其实,是她自己隐藏的不彻底而已。
邝露不情愿的凑过去跟他小声的说:“实话告诉你,我确实是柔然人。而且,还不是普通人哦。”
润玉仔细的听着,还点了点头。
他忽然在她耳边说:“不是普通人,那是什么人?”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传到邝露的鼻子里,忽的让她脸上一红。
她咬着嘴唇说:“我...这我不能告诉你。还有...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啊。”说完还不好意思的看了他一眼。
润玉直起他弯着的腰说:“怎么?”
邝露瞪了他一眼说:“什么怎么不怎么?你一个大男人,告诉我你的名字怎么了啊,我...我总不能整天叫你官爷。”
“我叫润玉。”
“润玉?哪个玉?”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玉。”
“...哦”
“你叫什么?”
“我不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
“怎么?在你们家乡,知道女子的闺名的是不是就要娶她?”
“不是!”
“那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邝露。”
“邝露?哪个邝?哪个露?”
“不告诉你。”
“那怎么才能告诉我?”
“怎么都不告诉你。”
“那我以后叫你小露珠。”
“那我还叫你小玉呢!”
“随便你。”
“......”
“到底哪个邝,哪个露?”
“......”
这个柔然的女子,挺有趣的。润玉这样想着。
他二十六年的岁月里,从未对母亲以外的其他异性表现出温和从容和乖巧善良。
他自六岁进了暗夜营,就再也没有笑过。朝廷把他们送到这个没有感情只有嗜血的杀手的组织,并且让他们家里的人当做壮丁上了战场。他就自那时便再也没出去过暗夜营的大门,也再也没见过他的父母。
他投靠于霍郢,只不过霍郢能给他更多他想要的。而他的内心,却从来没有一刻把霍郢当做父亲,因为他明白,他还是一把刀,替霍郢杀死仇敌的刀。
刀不需要感情,枪不需要温度。
他的心也不会被暖化。
不过对于眼前这个女子,他的脸上总是愿意露出笑容,尽管只相处了几天,可他总觉得,他好像认识了她很久很久。
与邝露分开之后,他独自一人慢慢的走着。月色如水,微风拂过,若有若无的香气让他心里放松起来。
霍郢一家,绝对带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他们却没有告诉过他,看来,要想扳倒他,还是要费一翻功夫的。
他早与右丞相唐倾私下联络,唐倾为人正直,对霍郢的一手遮天,虽是右丞相但也是无能为力,朝廷上下的忠臣志士也日日没有了为国效力的心。他虽厌烦结党办事,最初还对他表示过怀疑——毕竟他算是霍郢的心腹了。但是他从未被磨灭的赤诚和想改变朝廷风向的态度,却是让唐倾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
他也知道,唐倾未必对他坦诚。因为在别人的眼中,他就是霍郢的走狗。
但是这就够了。只要能做成他自己的事,受多少苦他不在乎。
只是,在功成之前,还是要继续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暗夜营,势必要取缔了。
第二天,润玉去了巡防营。作为长安城的治防管理,直接关系于长安百姓的安全,巡防营意义重大。而除了霍尘,其他的人也都被润玉慢慢的换成了自己的人。他也知道,霍尘是被派来监视他的。但这个人,还有用。
接下来,就是禁军了。
禁军大统领江夏是霍郢的女婿,二人掌握着京畿最重的兵力。想要说服他,是很难的。
润玉在巡防营门口站着,正在思考的他却被一声清脆的女子的声音打断了。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邝露。
而邝露,不知从哪来的钱,竟然换了一身打扮。头上松松垮垮挽了一个垂发分肖髻,显得俏皮可爱,身上穿了一色水蓝裙,衬的皮肤越发的白嫩细致。多日没有梳洗的脸,也露出了原有的样子,浅棕色的眼眸在清晨显得格外有神,右脸因为认认真真梳洗竟然多了一颗痣,俏皮的很。她面前摆了一个竹篮,里面全都是新鲜的青梅。她招呼着来往的客商,有的人停下脚步,她便高兴的推销着自己的梅子,乐此不疲。
他竟不觉,自己看的那么出神。
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般他便走了过去。
邝露忙的出了汗,便挽起袖子,刚要擦脸上的汗,只见前面有人给她递了块手帕。
她目光上移,才看到了站于自己面前芝兰玉树的润玉。
她对他一笑,弯弯的眼睛让他心动,却又忽的克制住了内心慢慢升腾的美好。
如果一直定格这样的美好,润玉可能已经忘记了自己内心的黑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他慌忙转身,想不再去看她。而她却擦了汗,还追过去还他。
她开心的笑着,满脸的幸福知足。
而他却不敢看她,即使她像黑夜里的一束光,让他向往。
邝露很高兴的走过去,却看到了润玉稍显痛苦纠结的脸。她脸上的笑容慢慢也消失,变成了困惑和不解。
她站在润玉面前双手叉腰瞪着眼说道:“怎么了你?看见我了就那么不高兴啊!没事,”说着便拿起来一颗饱满亮丽的青梅递到他手里:“吃了我的青梅子啊,保准你心情一定好!”
她说完见润玉没有反应,还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确定他没有更生气之后,便笑嘻嘻的说:“官爷,要不我不在这儿卖了,我去那边,你看不到我。”说完便提了青梅正打算走,脚步却随着街上的“大漠柔然使臣到,众人避让!”的声音而停滞。
她来不及再反应,便慌忙挎了篮子躲在一旁。
润玉看见她,才想起来明天柔然使臣便要觐见陈国皇帝了。
他走到她面前,她却蹲在一旁用手捂住脸。
润玉也蹲下来,对她说:“喂...”却被她阻止:“嘘...”
润玉明白她的意思,便没有再开口。
他和她就这么蹲在一起,感受着她周围淡淡的香气,也不知是梅子香,还是别的。
润玉看着她的眼睛,却也不知自己的眼神里尽是不易展现出的柔情。
看车辇走过,邝露松了口气,一面用手顺着胸口,一面看着他。她才发现润玉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她尴尬的站了起来,润玉也跟着她站了起来。
润玉说道:“刚才为什么那么惊慌?”
邝露听他一问,更是不自然起来。她犹豫了一下,把他拉到了一间茶坊,还叫了一壶茶。
她喝了快半壶之后,才定了定神说:“小玉,我们是朋友不是?”
润玉悠悠的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之后说:“你想说什么?”
邝露小声的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我的身份很特殊的。不能随便告诉你们。”
润玉看了她一眼,不露声色的说:“怎么?难道你是柔情公主不成?”
邝露吃惊的望着他,颤着音说:“小玉,你...你怎么会知道?”
润玉笑了笑,说:“我哪里会知道,我猜的。看你紧张成这样,我当然能猜出来。”
邝露抱着茶杯不说话。
润玉看她不说话,便继续说道:“怎么?你来长安干什么?难不成是会情郎从柔然跑出来的?”
邝露脸蹭的红了,她压低着声音瞪着他说:“会什么情郎啊!我在长安认识的男人就只有你一个...”说着说着她也觉得不对劲,便支吾着说:“不是,我是说啊,我来长安啊...那个...”
润玉没有说话,他听到她说的话之后,才意识到,他好像成了他自己口中的情郎。
邝露也红了脸不说话,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如果自己被带了回去,就一定会下嫁月氏,但是自己对眼前这个一点也不熟悉的人却产生了莫名的情愫。她喜欢渐渐开始喜欢长安,因为润玉的陪伴,也因为她发现,这里更自由,也更多快乐。
他一定不知道我的心思吧,邝露闷闷的想着。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开始尴尬起来。
润玉最先站起来,他结了钱之后,又递给邝露一个钱袋。
邝露也站起来,不解的问他:“这是做什么?”
润玉和她走出去,他看了她一眼,说:“去你想去的地方吧。长安对你来说,终究是不安全的。”
邝露的眼泪顿时模糊了双眼,他竟然想赶她走。
她把钱袋往润玉怀里一放,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哪里也不会去”便走了。
润玉看着她的背影,原来她是那么的消瘦。
一个人在长安,有多孤独,多害怕,邝露,我知道啊。
润玉看她跑远,也没有去追,反而转身回了巡防营。他也想知道,大漠柔然使臣来,是什么意图。
但是他不能经常进出宫,因为霍家的缘故,他并没有足够多的职位。因此一应消息,他都是从唐倾那里得来。他和唐倾平时并不见面,传递讯息也都是极少接触。
柔然那边突然派人过来,难道真的是为了邝露?
润玉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霍尘从外面进来说:“将军,丞相让你回府一趟。”
润玉淡淡的应了一声,便起身回府了。刚回到丞相府,便看到了踱着步的霍郢。润玉看到之后,就知道霍郢心情应该不错。这是他的一贯动作。
他也调整了脸上的表情,赶忙走过去喊了声“义父”。
霍郢看他回来了,便轻松的拍了拍他的肩,这也是他一贯信任别人时独有的动作。霍郢不轻易信任别人,上次看到他这个动作,还是在霍潇潇与江夏成亲时,他拍了江夏的肩。
润玉不着痕迹的笑了笑,霍郢终究还是把他当做自己人了。这很好,自己的计划可以实施的更方便了。
霍郢满意的看了他一眼,说:“润玉,今日进宫,发生了好事啊。”
润玉忙说:“义父,是什么好事啊?”
霍郢看他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便说:“今日进宫,皇上召集了我们议事,你应该也能猜出来,是因为柔然吧。”润玉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
霍郢接着说:“柔然这回是来打听我们的态度来了。我们陈国,一直都和柔然、月氏三方对峙,柔然态度暧昧,可以利用,却不能结盟啊。”
利用?润玉心中疑虑,霍郢这是在高兴什么?为什么又要利用柔然?
润玉便试探着说:“润玉虽不懂,但是也觉得可以利用柔然把月氏彻底打垮。”
霍郢摇了摇头说:“非也非也。你说的,还算是结盟。”
霍郢看他不解,便说:“润玉,我说的利用,是要柔然和月氏结盟。”
润玉突然一愣,柔然月氏结盟,那大陈岂不是危险了?霍郢该不会是...?
他咳嗽了一声掩盖了自己的想法,对霍郢说:“原来义父是想让他们相争,我们坐收渔利?”
霍郢大笑了一声说:“润玉,你还是年轻啊。以后还是要跟着襄儿他们好好历练啊。”说完便离开进了自己的房间。
润玉一脸茫然,他闭上了眼睛开始快速的思考。在有限的信息里,他要获得最多的价值。
霍郢原本来自大楚,可是二十年五前,大楚被大陈攻破,郢都沦陷,大楚灭亡。霍郢,霍襄,霍潇潇,原来,他们一家人的名字,都和楚地有关。那么霍郢来到大陈,他的目的是什么?
复国?!润玉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一个人只要到达了一定的高度,就一定有一些不该有的野心。只不过,有的人心里还存着忠义和君臣之道,有的人,比如霍郢,一开始对陈帝,就应该没有君臣之义吧。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在刚才的谈话里,霍郢既不想和柔然结盟,又不说坐收渔利,那么,不做有利于大陈的事,还要利用柔然,那岂不是要挑起战争,破灭陈国?!
那么接下来,霍郢应该是想让柔然彻底痛恨大陈,然后挑拨离间,发动战争,两败俱伤。
润玉打了一个冷战,他需要与唐倾见一面。于是他以巡防营还有事没处理完为由,离开了霍府。
他与唐倾见面,还是选择在了梅子湖。
此间四月天气,花红柳绿,可是润玉与唐倾的心情,却很沉重。
唐倾说:“将军,你的猜测虽然说有些道理,而霍郢那人也完全能干的出这种事,但是,毕竟只是你的猜测啊。”
润玉说:“是,丞相,你说的没错。但是我还是认为,就算是我的猜测,也应该告诉你一声。至少,我们应该往那方面想过,才能多少明白一些霍郢的心思。他极少信任别人,但我能感觉到,他现在很信任我。”
唐倾说:“哦?这是一件好事,将军,那你就多套套他的话,也好让我们进一步开展行动。”
润玉点了点头。
唐倾接着说:“将军,如果霍郢真的有这样的想法,你真的会把他...”
润玉面无表情,声音却显得很激动:“至少,我再恨这个国家,却仍然想着救它。霍郢看错我的心,就在这一点。他以为我和他一样,都想覆灭这个国家。可惜,我心里还有着对它的感情。战争一旦开始,苦的还是百姓。如果能保留下这个国家,让百姓不再受苦,那我甘愿放下仇恨。”
唐倾叹了口气,说:“大陈有你这样的忠义之人,还算有救。”
润玉眼睛里有着与他年纪不相仿的光芒,他想到了大陈的未来。
突然,离他们还算不远的一棵树下,跳下来一个女子,她手里挎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满满的青梅。
邝露。
润玉正想走过去,却看到唐倾一脸微笑的盯着他。他被看的不自在,便说:“丞相,怎么了?”
唐倾说:“你,倾心那女子?倒也别致,哈哈哈。”
润玉看着她,眼神悠扬,却唯独少了深情,他淡淡的说道:“倾心与不倾心,又有何用?”
唐倾以为是那女子不喜欢他,所以润玉才说这话。他便说:“你才多大,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啊,就要去试试。”
唐倾看她收拾了自己的衣裙,提着篮子走了,润玉却仍然没有动静,便推了推他说:“去吧去吧,我们也不便一起回去。我晚点再走。”
润玉无语,只得快步走上前去。
邝露看是他,便换上了一副冷冷的面孔。
润玉尴尬的开口说道:“那日与你钱财,你是不是生气了?”
邝露蹬了他一眼说道:“我怎敢生将军的气?!”
润玉见她仍是气呼呼的,便从衣服里拿出一锭金子递与邝露。
邝露正欲说话,润玉却指了指她的竹篮。他说:“这青梅,我买了。”
邝露却护住了篮子说:“不行,我不卖。”
润玉笑了笑,说:“不卖?为什么不卖?吃那么多梅子,你不嫌酸牙啊?”
“不嫌!”
“那为什么不卖给我?”
“没有为什么!”
夕阳下二人吵吵闹闹,多了一丝小儿女的情分。唐倾在远处站着,他感慨着,要是少时不经历变故,润玉应该一直是个无忧无虑像这样快乐的人吧。
润玉常常在书房发呆,或者在巡防营里出神。虽然经历过很多不好的阴暗的事,但是他依然有着要改变它的心。
他没办法说如今的陈国有多好,反而还看到了很多弊端。可是他无法割舍下自己对这个国家的无限忠君之心,他与霍郢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其实就算霍郢有着复国的心思又如何,如果不是真的爱这个国家入骨,又怎会筹谋周全,机关算尽,也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呢?
但是霍郢错就错在,他太执着了。
一个人如果有了执念,往往会越来越固执于他所认为的正确。
嗯。润玉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便去了东宫。
太子陈焕见到他来,脸上多了一丝喜悦。陈焕不怎么得皇上欢心,但是因为子嗣不多的缘故,皇上也只能选择他。偏是这个太子还有着些治国理政的才能,皇上更疑心于他不日便会功高震主。
陈焕英气勃发,不失为一个好的储君。但是他却也不在乎皇上怎么看他。
真是个无所畏惧的太子。润玉想。
那就更应该快点行动了。
润玉深深行了礼,陈焕便叫他免礼赐座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陈焕一出口便说了这句。
润玉微微一愣,也笑了笑。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与子同仇。”
霍郢也没闲着。
他进了宫找了皇上,上述与柔然结盟的种种弊端,皇上本来就犹犹豫豫,听他一说,便更加坚定了。
霍郢不知有多得意。
次日皇上上朝,便当面驳回了柔然使臣的要求,还说小小柔然,岂用与之结盟。说的众臣一片哗然。
柔然使臣自然是气不过,他怒气冲冲的说:“陈国皇帝,如果您是这个态度的话,那我也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在下要立刻回柔然禀告大王,告辞。”
见使臣退去,陈远也烦躁的摆了摆手,便下朝了。
唐倾站在霍郢的旁边,暗暗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里,尽是不屑与嘲讽。唐倾不言,但心里也忽的沉了一下。多行不义必自毙,霍郢,你这样做,真的就是对的吗?
唐倾心事重重的回到自己的府中,头疼的他在案几前微微揉着太阳穴。只见下人来通报说谢将军来了。唐倾立刻来了精神,请他去了正厅。
与唐倾完全不同,润玉虽然表情严肃,但是却透着一股自信。
唐倾立马拉住他说:“璞玉老弟,你到底听说没啊,皇上今天可是当面驳斥了柔然的使臣,你说这...”
润玉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他说:“嗯,此事我听说了。”
唐倾讶异:“什么?你听说了?那你还...”
润玉说:“这不是与我们想的一样么?霍郢他,确实有不臣之心。”
唐倾虽赞同的点了点头,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说:“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润玉踱着步来回走着,他看着外面哗哗作响的竹林,声音中带着一丝沉寂的说:“你可知道,太子殿下的心意?”
阳光照进屋内,唐倾只看到润玉的身影镀上一层金光,显得他格外的柔软,可是唐倾知道,润玉他,心里没有一丝迟疑。他“哼”的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润玉转身对他说:“唐大人,你我,与太子,能算是对这个国家尽心尽力了吧。”
唐倾笑着说:“尽心尽力,我只知道,做人不要让自己后悔,让自己愧疚。”
“嗯。”
润玉微微拱手说:“那唐大人,在下就先回去了。”
唐倾摆手说道:“不忙。我还有一事问你。”
润玉说:“怎么?”
唐倾摸着下巴的胡须,又转身喝了口茶才悠悠的说着:“那个那日与你一起的姑娘,不是我们汉人吧?”
润玉的眼神微微变了变,他想起了邝露。
柔然的..公主?
润玉的眼神一沉,黑色的眼眸里倒映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光。其实他没有确定过自己对邝露的心意,因为目前为止,他总是忽略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姑娘。只有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脑海里突然会闪现着她从梅子树上跳下来的情景。
他想起她时会笑,但是那笑只是一瞬。
“唐大人,不要...不要管这个了。”
唐倾对他突然说的这一句感到不解,正欲再问清楚,却看到仆人突然进来。
仆人进来说:“大人,刚得到的消息,在市坊那边,柔然使臣好像找到了柔然的公主。”
润玉突然感到身体一震,他顾不得多想,直接跑了出去。
“放开我,你放开我啊!你想干什么啊!本姑娘...不是你要找的人啊!你干什么...”
邝露被柔然的使臣一阵拖拽,她奋力的抵抗着,甚至拿她摘的梅子砸向使臣手底下的几个兵士。
邝露一转眼便看到了润玉。她突然很激动的喊着:“小玉!我在这里!快过来帮我啊!这几个人欺负...”
润玉走过去之后,对柔然使臣行了礼说:“这位大人,本将是巡防营的营管,长安的市坊不允许当众打闹。”
柔然使臣傲慢的说:“你这个人知道什么?还拿你们陈国的规矩压我?!你知道这是谁么?这位是我们柔然最尊贵的公主,我回去一定会禀明大王,让你们...”
她还真的是...公主啊。
润玉微微抬起身子,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那使臣看他脸色极差,也识趣的闭了嘴,反正马上就要回柔然了。
邝露却稍显激动的挣脱了他们的束缚拉着润玉的衣服说:“润玉,你可要帮我啊。”
润玉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衣服上多了几个褶皱,脏脏的有几个印渍,头发也快散开了,脸上也灰扑扑的。
他的手突然就抚上了她的肩膀,可是心里一痛,他终究放下了手。
邝露呆呆的望着他的背影,只听见那人带着一股陌生的清冽说:“公主,还是回去吧。”
一行清泪留下,邝露默默的走开,她不再反抗,因为她最想让他留住她的人,却对她说了这样的话。她就这么走着,拥挤的人群让她的手帕遗落在地上,她也没有顾得上捡,便被那使臣带着走了。
润玉看着她的背影,娇小的身躯让他不禁想去冲过去拉住她。
他还是走了过去,捡起了那块手帕。淡黄色的手帕萦绕着梅子的清香,他看到手帕上绣着两行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因为她不太懂汉文,甚至这几行字还绣的歪歪扭扭。
她不远千里自己来到长安,所求又是什么呢。润玉突然才发现,自己一点都没有关注过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乌云遮住了天空,携带着梅子气息的雨滴不经意而至。略略闷热的天气让润玉喘不过气,他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强烈的孤独感让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再去想她,可是却也不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