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精病(上)

(鉴于有人弄不太清“小说”“素材”“原型”的含义,再次不厌其烦地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不涉及或影射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人或任何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因此,主自己要给你们一个兆头,必有童女怀孕生子,给他起名叫以马内利。”

——《以赛亚书》7:14

一天早晨,老二从睡梦中醒来,发现鼻子里一股精液的味道。

真该死,我不会梦遗了吧。老二刚刚还在沉浸在温吞吞的梦境里,这下完全醒了。他赶紧摸了摸裤裆,裤裆里像广告里的某某牌卫生巾干爽无比,实际上,由于过于干燥,让他大腿根部有些瘙痒,他不禁顺手挠了起来。

不会被我焐干了吧。老二闻了闻手,确实有一股精液的味道,他赶紧掀开被子,打开灯,在皱皱巴巴的床单上仔细寻找。不过他并未发现精液的痕迹,只有几处陈年的污迹,隐隐约约藏在褪色的图案里。保险起见,他把被子也翻过来检查,顿时冷风招摇,将无数螨虫和皮屑卷到空气中,让他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好不容易停下来,他用手拭去眼泪和鼻涕,终于看清被子上也干干净净。

真奇哉怪也。老二冻出一身鸡皮疙瘩,他赶紧关上灯,重新瑟缩回被子里,顿时觉得手脚冰凉。床上仅存的一点暖意也被他自己放跑了,现在里面就像个冰窖。他在这个冰窖里可以十分冷静的思考目前的处境。他像一条狗那样摇头摆尾嗅来嗅去,重新闻闻手,闻闻被子,闻闻枕头,又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闻闻,所有东西都散发出精液的味道,确凿无疑。但仔细闻过之后,并没有哪样东西发出特别浓烈的气味,也就是说,它们很可能是被空气中的精液气味附着了,而并不是气味的来源。

好了,只不过是一种气味而已,它多半来源于精氨酸,无非是一种氨基酸——味精同样是一种氨基酸,因此它说不定有成为某种调料的潜质。即便这个设想不能实现,到目前为止,它除了难闻之外,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危害。既然被子床单都安然无恙,说明躺在床上仍是一个不赖的选择,我何不忘了这讨厌的气味再睡个回笼觉呢。然而床上远没有一分钟之前温暖舒适。从现在开始,不知道还得多少时间才能把床铺再捂热,也许到了起床时间它仍旧冰凉。老二突然想起来,刚刚忘记看一眼闹钟,不知道现在距离六点四十五还有多久。屋里拉着厚厚的窗帘,无法通过外面的光亮估算现在的时间。为了强迫自己在闹铃响起时爬起来,闹钟放在了床尾的书桌上,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现在有可能是四点三十,也有可能是六点三十,对于时间上的不确定让老二陷入了焦虑,他一边挠着痒,一边开始深刻地自我反省:下次我应该在做出任何行动之前多动动脑子,预先分析所有可能的原因和后果,制定周全的行动步骤,而不应该贸然行事,让自己白白受冻,然后又在受冻后失眠。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老二发现那股味道变淡了。没准这味道就来源于梦境,当他逐渐清醒时,它就会像阳光下的雾气一样悄然退散。老二又使劲吸了吸,原来并不是气味变淡,而是他的鼻子因为受凉塞住了。

老二无情地训斥自己:看吧,这就是不进行周全计划而导致的一连串后果,你真是自作自受、自食其果、自讨苦吃。平心而论,这样说自己是有失偏颇的,不过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偶尔鞭策一下自己也未尝不可。其实老二本来有十分周详的计划,他从老早之前就开始计划这次旅行,只不过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这个计划之中最难实施的部分莫过于向老板请假。别说是请假,只要在老板面前表露出哪怕一丝懈怠的意思,浮他脸上的笑容就会瞬间破灭,从他嘴里源源不断喷发出“责任”“奉献”“觉悟”“素质”这些飘忽不定的字眼,它们像泡泡一样在空中飞舞升腾,最终汇集成为一坨遮天蔽日的火山灰。如果这些字眼真有什么推动力,不妨在老板的嘴上套一个蒸汽机,至少能拉动十节满载的车皮。老二本想趁自己工作不忙而且老板心情好的时候请假,可老板最见不得手下的人得闲,一旦他们工作不忙,老板的心情就糟透了。为此,他一再观望,一等再等,眼看着一年行将结束,这才铁了心去请假。在浪费许多口水和尊严之后,他好不容易才求到这个假期,现在可不能出任何闪失。我可不能感冒,老二想,我可不要一个充斥着咳嗽、发烧、鼻塞的假期。 更不愿在碧海蓝天下闻到一股精子味。

会不会是因为感冒鼻塞导致嗅觉受损?这很难说。从前他有一次得了鼻炎的时候,就老是闻到一股焦糊味,虽然精液味比焦糊味更难闻、更奇怪,但说到底也只是一种异味,难保不是由感冒引起的。可我明明是刚才掀被子才导致着凉的啊?老二思忖着。这也难说,醒来之时我被精液味道冲昏了头,并没有留意鼻子是否通畅。这么说来,我半夜就已经感冒了,一定是昨晚洗了头,在睡觉之前又没把头发吹干导致的。想到这里,老二追悔莫及。他告诫自己:人切不能不注意细节,切不能在小事上偷懒。细节决定成败,偷懒毁掉一生。就因为一个小小的不注意,几乎就要把他计划了一整年的休假给搅黄了。

好在亡羊补牢,犹未晚矣。既然已经知道了起因,就说明事情并未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现在好好的睡一觉,没准感冒症状就会大大缓解,也就不会再闻到这些稀奇古怪的味道了。抱着这个自我安慰的想法,老二又睡着了。

闹钟铃声响过三声之后,老二习惯性地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书桌前一巴掌拍到闹钟的开关上,粗暴地让它闭嘴,然后躺回到被窝里,揉着惺忪的睡眼,他渐渐回想起早前发生的事,于是他惊恐地发现,鼻腔里的精液味道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浓重。

这是怎么回事?老二强迫他那说不上机敏的脑子运转开来,像把摇柄插进一台老旧的手扶式拖拉机的柴油机,费力地摇动几下之后,它才不情不愿地发动,发出夸张的巨大声响。想不出任何合理的答案,再加上精液的味道本身就是极大的干扰,老二开始胡思乱想。是的是的,在我身上的的确确出了那么一点莫名其妙的小状况,我该怎么做?冷静冷静,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不能自己乱了阵脚。俗话说急中生智,一个绝妙的主意突然从他混沌一片的脑海里涌现出来。他想到:如果我现在假装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等我再醒来时整个世界就会变得完全正常,就像电脑出错重启那么简单。他又爬起来,走到书桌前拿起闹钟看了一眼,六点五十二分,真是不可思议,趁他思考的时候,指针竟然无声无息走过了七分钟。时间时间,光阴不等人,一定不能错过飞机。十点三十分起飞,十点十分登机,九点四十过安检,九点二十换登机牌,九点到机场,八点的机场大巴,七点三十分从家里出发,而现在已经六点……六点五十三分了——就在他计算的时候,秒针又毫不留情地转了一圈。如果我再睡着,肯定就赶不上飞机了。这真是个两难的抉择。要么忍受这刺鼻的气味去旅行,要么放弃一年的计划,尝试让一切重回正常。老二不禁在内心发出感慨:人生啊人生,总是充满了矛盾和抉择,令人如此苦闷。就连是否抉择也是两难的抉择:如果你选择其中一个选项,它们就会像扯住你两条腿的绳索,立马把你活生生地撕成两片,如果你什么也不选,它们就会像两道逐渐合拢的墙,最后把你夹成一张薄纸。感慨之间,时间又过了一分钟。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当机立断。必须快刀斩乱麻。对了,实在不行就来点兵点将吧。假设“重启”的选项站在我左边,“赶飞机”的选项站在我右边,从左边开始点吧。老二边用手指点,边默念口诀:“点兵点将点到哪个就是我的小兵小将……”后面怎么说来着?老二使劲拍拍自己的后脑勺,终于又想起来了:“还有一碗臭稀饭,留给红军打胜仗。一根竹子分四桠,年年打屁就是他!”口诀想起来了,可是中断的时候点的是左边的还是右边的呢?老二记不清了。眼看着一分钟又过去,难道还要重新点一遍吗?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不能被动地任其宰割。老二作出最终的决定:放弃行程,好让自己有充分的时间应对这场变故。

老二如释重负,吁了一口气,制定大的方针之后,接下来的一切怎么都不会太艰难,至少目前为止事情都还在计划之中。他开始琢磨应对方法。旅店那边须要打电话取消预约,飞机票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退,即便能退,也要扣取一定的退票费了。这些都是小问题,考虑问题要抓住主要矛盾,忽略次要矛盾。当务之急是气味的问题,我可不想一辈子都活在精液味中。无论是否能够成功,我必须立即着手“重启”事宜。老二郑重其事地躺在床上,全然没有任何睡意。他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呆,大脑在超负荷运转过后,像条死狗趴在原地动弹不得。这会儿大腿上的瘙痒突然弥漫到背上,让老二难以再保持他最习惯仰卧的姿势。他只能侧过身躺着挠痒,不过他长期缺乏运动,让他的胳膊缺乏柔韧性,有几个痒处他拼尽全力才勉强能用指尖挠到。在进行了挠痒这种机械的纯体力活动之后,他的大脑得以恢复,又开始不由自主运转起来。他想:人生总是充满了变故,每个人都应当事先有所准备。所谓准备,不仅仅是在计划上做得尽量周全,而是在心理上充分接受变故的必然性。当我们走在自以为熟悉的道路上的时候,变故就躲藏在墙的转角或者路边的树丛里,随时准备蹦出来吓你一大跳。有了心理准备,至少就不会被吓得尿裤子。人生中不如意的事太多了,不如坦然去面对这一切。比如睡不着,比如旅行取消,比如闻到精液的味道。这些都是无可奈何的事,姑且忍耐着为好。老二突然想到,既然行程取消,与其浪费假期在家里干耗着,不如上班去,这样还能拿到今年的全勤奖,多少弥补一下此次直接经济损失。再者,他的工作已经足够让人厌恶了,再加上点气味也不会让人更加不快。

想到这里,他拿起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开了机,拨通了老板的号码。铃声响过三四声,那边还没有接听,老二一想,坏了,现在时间太早,老板说不定还没起床呢。不过好不容易拨通了,老二就刻意忽略了这个想法,任由这种不祥的可能性慢慢扩大。老二本来有个原则,那就是电话铃一旦响过六声还没有人接听,他就会就会挂断电话。可这回,他让电话铃又响了四五声,老板这会儿不在,或者他睡着了,根本就不会被会被吵醒。总而言之,他不知是怀着侥幸的心理,还是想证明自己的厄运,就这么执着的等候。终于,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迟钝而冰冷的声音,看来对方果然没睡醒。老二觉得最好不要刻意提到这一点为妙,这么多年要和老板共事的经历让他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要和他商量什么事,就必须趁他心情大好的时候,否则收获的答复基本就是否定。因此老二摒弃一切客套,上来就就开门见山地说:“老板,我的假期因故不得不取消了。我今天准时来上班,您看行吗?”电话那头出现一种微妙的沉默,老二明白自己又一次提出了十分不妥的问题,令老板左右为难。看来老板正在酝酿一大套理论来反驳老二,与其等这些话劈头盖脑砸过来,倒不如干脆把电话挂掉得了。许久之后,老板终于嗯啊一声,表示知道了,并没有说什么。其实他压根还没睡醒,以为自己掉进了另一个梦境,而且还在自言自语地说奇怪的梦话。

老二趁热打铁,赶紧又说:“我的假期能攒到后面再休吗?”

老板像一块解冻的肉,终于渐渐苏醒过来,他口齿含糊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几点了?”

老二看看钟,说:“现在七点了。准确的说,快七点了。”

老板打了一个哈欠,说:“你来吧。别迟到就行。”

老二说:“不会的。现在还早得很呢。”

老板“嗯”了一声,又说:“假期不休作废。这可是规定好的。不过你放心吧,全勤奖我还是会想办法帮你弄到的。”

老二不知道应该先道谢还是先表达沮丧,还是试着抗议一下。他不知道关于这一点是那条规定上规定好的,即使他想就此争论一番,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论据,到头来老板说不定还会责怪自己不熟悉相关规定。

“没别的事我挂了。”老板说,突然又故作关切地问,“对了,你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飞机没赶上?”

“不是。”老二回答。他本想实话实说,但未免荒唐可笑,只说:“不知怎么的,我今天起来鼻子里就一直闻到一股异味。”

“什么味道?你那单身汉的宿舍有点异味还不正常?”

“不是,是精液的味道。”

老板差点没咒骂出来,他想到自己每天都努力忍受着白痴一般的下属,而他们则每天都努力给他制造各种麻烦,比如这个老二,一开始为了请假纠缠不清,现在一大早把我吵醒,就说假期取消,还得寸进尺提条件。最后还用这么荒唐的理由来羞辱我。他每天都七点零五分准时起床,虽然他用手机设置了闹钟,但实际上根本用不着,他到了时间自然就会醒,往往眼睛一睁开,手机闹钟就响起来。这样稳定的作息习惯已经持续多年,让他在工作中保持了充沛的精力。他既不会迟到,也不会早起,早起那怕一分钟,他的神经系统都会难以适应,各种感官都丧失了如发条一般的精确性,让他觉得疲惫不堪。然而他是老板,他要时常保持绅士风度,对待下属要像对待小动物那样有怜悯心。于是他完全无视自身糟糕的精神状态,装做严肃认真地听取老二的陈述,而不是当作笑料。他安慰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有一次我也莫名其妙闻到了精液的味道。”

“您不会是梦遗了吧。”

“当然不是。梦遗对我来说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后来我才发现是石楠开花的味道。”老板一时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老二说这些,大概是因为他的生物钟紊乱,导致他今早的头脑有些反常吧。

“石楠花为什么会有精子的味道?”

“精氨酸在空气中氧化的味道而已。你瞧,如果搞明白了原理,大自然并不神奇。”也许这正是神奇之处,老板想。

“可是现在是冬天。石楠不是夏季开花吗?”

老板深深叹了口气,说:“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只想说,闻到的气味可能来源于别的什么东西,是你自己弄混淆了,这件事超出了你所能认知的常理,并让你感到恐慌。等你打开窗户,找到气味的来源,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了。”

老二并没有顺着老板的思路往下想,只管自顾自地发问:“会不会是我鼻子出了什么问题?”

“这也很难说,也有可能是你精神压力太大了,”老板突然觉得让老二来上班不会是个好主意,于是他说:“对,一定就是这样。你须要好好放松放松。你的假期照常,这样你要么可以解决你的问题,要么干脆放下这些问题。你可以去看医生,不过我个人建议你还是去旅行吧,回来之后保准就好了。”

“可是我……”

“依我看,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思虑太多,问题太多。如果你少自己瞎琢磨点,多听听别人劝,事情肯定会朝着更好的地步发展。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好好享受假期,祝你早日康复。”说完,老板就挂断了电话。

简直一团糟,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事情在老二的控制之中。那又怎样呢?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并不能怪罪我想的太多。勤于思考当然是我的优点,如果把这也算做是缺点的话,那也太荒谬了。不过老板说的话提醒了老二,说不定窗外真有什么东西在散发味道呢。他掀起窗帘,打开窗户,只见茫茫一片雾霾,在虚弱的晨光里格外阴郁,远处的楼群全都隐没不见,近处的树木也看不清花叶。空气中充斥着汽车尾气、锅炉排放、工地渣土、餐馆油烟、秸秆焚烧等各种气味,让原有的精液味道更加难闻。老二恶心得一阵干呕,赶紧关上了窗。就是因为雾霾,老二时常觉得眼睛干,鼻子塞,嗓子疼,现在嗅觉出现异常了,很难说同雾霾没有任何联系。也许旅行确实对我目前的状况有帮助,我需要的解药,也许就藏在清澈的空气里。

一旦有了任何希望,生活就会即刻变为原来那个圆滚滚、滑溜溜、闪着五彩光芒的肥皂泡,人们终于可以继续把它吹大,让它更夺目,更耀眼。老二一心投奔那灿烂的阳光、碧蓝的海水、和煦的海风,至于目前的状况,只是他生命长河中一个小小的插曲,一旦到了度假胜地,他就会不治而愈,说不定会像忘了打嗝似的全然忘了这档子事。老二看看闹钟,已经比他计划出门的时间晚了。不过大可不必担心,行李什么的前一天早已收拾妥当,并且他总是按照极端情况预留时间,通常来说是很宽裕的,只要不出什么意外,肯定赶得上航班。老二迅速地穿好衣服,草草洗漱完毕,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行李箱在水泥砖铺就的人行道上疲于奔命,两只严重磨损的轮子发出巨大的声响,假如有人留意的话,肯定会担心它们突然崩落,让笨重而脆弱的箱体直接掉在地上,把里面杂七杂八的私人物品像内脏一样吐得到处都是,令人难堪不已。然而这声音很快湮没在外界的噪音之中,老二也好,他人也好,谁都没有对行李箱瞥上那怕一眼。外面同往常这个时候一样喧闹,雾气并没有在此聚集。大街上挤满了车辆,有的开着雾灯,有的没有。老二娴熟地在人群中穿行,到达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台。站台上挤满了去上班的人,有的带着口罩,有的没有。老二气喘吁吁,出了一身汗,而这些熟视无睹的景象如同一层发泡的白色垃圾将老二包裹,让他惴惴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雾霾亦降低了现实世界的锐度,任何人都难以在其中显示出自身的特质,这种特质既可以是引以为豪的优点,也可以是令人尴尬的缺陷。于社会而言,雾霾比法律更加体现人人平等;于老二而言,雾霾是一种保护色,他可以借此重新融入芸芸众生。老二感到鼻子里的精液味道似乎变淡了一点,也可能是他已经渐渐习惯这种味道——“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说不定是因为有其他人替他分担这种味道,他可以想像事实上全世界所有的人都闻到了这种气味,只不过他们都像穿着新装的皇帝,不肯承认而已。而他自己则是唯一敢道破真理的那个小孩。不过老二并不会因此怪罪他们,恰恰相反,他甚至由衷地感激这一切。如今他只痛恨真空,好在绝对的真空是不存在的,而这个世界也终究会被人类填满,人与人之间的间隙则由雾霾填满,形成如同混凝土一般的致密结构。

每当公交车驶入站台的时候,都会有一群人一拥而上,老二视力不佳,在雾霾中难以看清是几路车。等车靠得足够近他才看清这辆正是自己要乘坐的车,他眼前全是密密匝匝左右攒动的人头,从车窗往里看去,里面早已没有任何空位,车上不时地爆发出埋怨声,经过这么多人头的折射,实在听不出他们是在抱怨脚被踩了还是挤得喘不过气来。快到老二的时候,前面的人实在挤不进去,司机让剩下的人从后门上车,可后面的人也都叫嚷着没有任何空位了,敦促妄图挤进来的人乘坐下一班车。老二拎着行李箱的手微微渗出汗,他想,这下完了,恐怕真的得等下一班车了,可是如果错过这一班车,下一班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呢。早高峰的时候想打出租车也是难上加难,单就辨认飞驰而过的出租车是否是空车,对老二来说就是莫大的挑战了。然而眼下带着这个累赘的行李箱,是无论如何也挤不上车的,即使挤上去,也难免被别人嫌弃与责难。老二想起电影里那些探险家们,为了保命,最后时刻不得不扔掉千辛万苦发现的珍贵宝藏。同他们的心境一样,此时他要么扔掉行李箱,进行最后一搏,要么干脆放弃旅行,打道回府好了。这次旅行接二连三遇到挫折,他隐约预感到,他注定是无法完成它。也许从一开始计划的时候就出了什么差错,比如没看黄历。没准今天这页上赫然写着“不宜出行”,或者干脆“诸事不宜”四个大字。当然,这仅仅个比方,且不论风水学的原理,只说生活被太多不易觉察的因素所左右,一个差错就足矣毁掉一切。不过即便没有诸如此类的差错,命运本身也乐于开开玩笑。想到这里,老二心中升腾起一种坦然,他越来越倾向放弃作出任何努力,静观可以做出选择的机会渐渐溜走。他心里说,好了好了,你的玩笑开够了吧,现在可以放过我了吧,仿佛那里真有一个叫做命运的神祇。

最后一丝可能性随着前后车门的关闭而无限接近于零,老二怔怔地看着公交车慢慢动身,后者因为严重超载冒出一股黑烟,呛人的气味暂时盖住了精液的味道。错过公交车,老二反而感到一丝轻松,接下来只有耐心等待下一班车,至于它是否能准时,完全不受他自己的控制,因而仿佛是与他无关的一件事。

地上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俯身将它捡起来,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金属蝴蝶装饰。镀上的一层金色还是闪亮的,但从造型上来看,应该是廉价的东西,说不定是刚刚从哪位女士的鞋子或者衣服上挤掉的。老二端详着小蝴蝶,上面有黑色油漆点出的眼睛和触须,还有粉色水钻镶嵌出的翅膀花纹,显得有些俗气。老二活了二十大几年还没结婚,也没有过女朋友,因此对这样的东西既好奇又摸不着头脑,仿佛它是一块陨石,没来由地从天而降。

一连串急促的喇叭声打断了老二,老二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他抬头看看,一辆脏兮兮的轿车停在他面前。窗户摇下来,一个戴墨镜的大光头冲他莫名其妙地咧嘴一笑,老二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赶紧也勉强赔上笑容。大光头摘下墨镜,伸过来脸来说:“二哥,是我,彬彬。”老二盯着那油光锃亮的脑门和叠满褶子的脖颈看了一会儿,果然是和他住在同一小区的彬彬。

彬彬平时似乎没什么正经事,除了偶尔跑跑黑车,帮人撑撑场子,剩下的时候成天在小区里游荡,不是在麻将馆里看人打麻将,就是在有运动器械的地方和老头老太太聊天。老二偶然和他打过几次照面,最多客气的招呼一声,不知怎么对方就称兄道弟起来。

“你这是着急去哪吗?要不我送你吧。”

老二习惯性地道谢又推辞,摆摆手说不用,彬彬说:“快上来吧,别客气。”见老二还在犹豫,他下车抢过老二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然后打开老二这一侧的车门。这时,后面进站的公交车已经开始拼命地按喇叭,让老二靠后面的头皮一阵发麻。情急之下,他把蝴蝶装饰揣进兜里,赶紧上了车。

老二准备系好安全带,摸索了半天没找到插头在哪。彬彬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开车你还不放心。”老二只得作罢。

“二哥你去哪?”

“长途汽车站。”

“几点的车?”

“赶机场大巴。要九点钟到机场。”

彬彬打了个响指,说:“那简单。我直接送你到机场不就完了。”

老二想了想,事到如今,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于是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彬彬似乎要刻意证明自己车技似的,在繁忙的道路上开得飞快。他把这辆老旧的车开得像大浪里一条滑溜溜的鱼,时而顺着车流前行,时而穿插进入任何微小的空档,在空气中搅起许多看不见的漩涡。老二坐在旁边,紧盯着复杂的路况,仿佛这样就可以降低发生危险的概率。有几次他眼看着旁边的公交车逼过来,或者行人突然从雾霾中窜出,他都会心想:彬彬会不会走神没注意到?那样话我俩就都完蛋了。然而他又努力忍着不叫出来,遇事一惊一乍可不是他的作风,并且这也代表着他对彬彬车技的信任;出于同样的原因,尽管他很想系上安全带,他却故作轻松而没有这样做,只是用双脚死死踏着前面。幸运的是,彬彬看似气定神闲——莫若说优点漫不经心,但他每次都能游刃有余地躲过危险。汽车行驶了一阵,彬彬似乎意识气氛略显沉闷,于是打开收音机。两侧的汽车喇叭里起初传出的是杂音,在被彬彬狠狠拍了两巴掌后,终于不情不愿地发出歌声。这首老歌老二曾经在哪里听过,但叫不上名字。电台调的并不精确,老有刺啦刺啦的干扰。廉价的汽车喇叭的声音也很单薄,让这首歌带着一种刚开封泡菜坛的陈腐气息,这气息混合着老二鼻子里的精液气味,让他不禁一阵干呕。彬彬赶紧用刚才拍好收音机的手用力拍他的后背,发出奇特的闷响,如同在拍一面中空的鼓。

“哥们,你没事吧。是不是我开太快你晕车了?”

老二噙着眼泪说:“没事,最近身体有点不太舒服。”他的声音被拍得一顿一顿的。他在想,说不定彬彬的巴掌包治百病,自己的嗅觉上的毛病再被他拍一拍就好了也未可知。当然,老二也只是随便想想,不要对任何事情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要是真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就太傻气了。

彬彬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难怪你今天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你这是亚健康,平时工作特别忙吧。”老二从他黑漆漆的镜片里,看到自己不成人形的倒影,活像两只在笼子里关久了的山魈。他回答说:“其实也还好。这不是出来玩玩放松放松吗?”

“是该放松放松。人活着嘛,不就是潇洒走一回,图个自在。”说完,仿佛为了实践自己的观点,他就跟着收音机里的调子高一声低一声哼起来,他一边哼唱,一边随着节拍左右晃动。老二甚至感觉小车都跟着晃动起来,不禁担心他肥硕的身躯会把这一叶扁舟给弄翻了。老二庆幸早上来不及吃早餐,所以现在可以忍着不吐出来。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头晕得厉害。莫不是真的晕车或者晕船吧,他想。这时离机场尚有较长一段距离,周围的雾气渐浓,前方不知道是出了交通事故还是什么原因,车流变得异常缓慢。老二感到身体各种不适,但也焦躁不起来,干脆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他梦到口袋中有东西蠕动,他掏出了一看,原来是那只蝴蝶。蝴蝶趴在他的手心里,试探性地抖了抖金色镶钻的翅膀,然后纵身飞走。不知是因为金属的身体太沉重,还是因为先前摔在地上受了伤,它并未飞远,就开始缓缓降落。最后,它歇在一只黑色的高跟鞋上。老二在梦中不知为何化身成为昆虫学家一类的人,一门心思只要琢磨这只奇特的蝴蝶。他快步追过去,但动作幅度又不敢太大,免得惊扰到它。幸而走到跟前之后,蝴蝶仍停歇在原处一动不动,只有腹部还在因为呼吸而一张一翕。老二看得津津有味,他是如此的专注,以至于他忽略了其它的事物,诸如纤细的脚踝,笔挺的小腿,圆润的膝盖之类的事物他一概都没有放在眼里。

“你看够了吗?”上面传来女人的声音。这声音不卑不亢,既不是善意的提醒,也不是恶狠狠的警告。

老二抬头看到她的脸蛋,其本质很难界定为漂亮,但经过精心的粉饰,乍一看绝对属于吸引男人目光的那一类型。她上面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风衣,下面却光着腿,让人觉得这像是一种职业性质的裸露。

“你的蝴蝶?它们难道不都是我的蝴蝶吗?”说完,她指指自己另外一只鞋,上面恰好有一个蝴蝶装饰。然而女人的话像一句咒语,摧毁了梦境之中的神奇魔法。老二再看原先追逐的那只蝴蝶,发现它黏在高跟鞋上,失去了原本灵动的魂魄,已经彻底变成了蠢笨、廉价且俗不可耐的装饰物。老二不敢相信这突然的变故,瞪着眼睛张大嘴巴,在原地发愣。女人被他这副模样逗得乐不可支,于是前前后后走了几步,又围着老二走了一圈,鞋跟撞击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搅得他心神不宁。女人回到老二面前,十分耐心地让后者打量自己,好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考虑目前的状况。女人从挎包里拿出香烟叼在嘴边,问老二借火,老二说:“我不会抽烟,也不带打火机。”女人噗嗤一声,差点没把嘴里的烟给喷出来。她说:“什么?世上居然还有男人不会抽烟?这可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她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泪眼婆娑,好像真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笑话似的。老二也只好陪着她干笑。末了,她在包里翻找了一阵子,找出一盒火柴,上面印着某某酒店的字样。她把火柴盒举到耳朵边轻轻摇晃,里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有备无患。”她盯着老二说。女人点燃香烟,把焦黑的火柴随手扔到地上,它摔碎成几截,散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她全然不理会这些,平静地吸了一口烟,又将它吐到空气之中。那烟雾像挥发的魂魄一样不断升腾,最后溶解在浅灰色的天空里。

“走吧。”说完,她挽着老二的胳膊,脑袋轻轻靠着他的肩膀。从她的头发的缝隙里和耳朵后面散发出一股香气,让老二捉摸不透它究竟是香水味还是别的什么日化用品的气味。这时,老二突然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经闻不到精液的气味了,鼻子里只剩下这种由花瓣、果皮、树汁、露水等各种事物混合起来的气味,仿佛他不是身处雾霾笼罩的城市,而是在山清水秀的野外。想到这一点,他感到由衷的开心,他此时甚至颇为自信,如同他一直以来交不到桃花运全都是因为这个难言之隐,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既然他现在已经痊愈了,有姑娘依偎在身边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去哪里?”她的脸颊紧紧贴着老二的袖子,让他不免担心衣服会被脂粉弄脏。

“随便。”她说。

“跟我来吧。”她又说。

老二并不记得他们最终到了哪里,他只记得柔软,可能来自于细腻的沙滩,也可能来自于嫩绿的草地,也可能来自于她的身体触感;他只记得温暖,可能来自于和煦的风,也可能来自于清澈的水,也可能来自于她的肌肤的温度;他只记得那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像超新星爆炸之后产生的中微子,贯穿他的躯壳与灵魂,冲洗他身上每一个细胞。他在梦中与女人猛烈地交合,然而这一过程并没有坚持多久,他就不争气地射精了。快感迅速退潮,任何令人愉悦的感觉连同他身下的女人一起全都消失不见,他看到自己赤身裸体站在热气蒸腾的火山口,下面的熔岩亮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上空阴郁的烟尘堆砌得像高耸的城垛,仿佛随时会坍圮下来。然而最令老二惊恐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并没有闻到硫磺味或者焦糊味,只闻到一股浓浓的精液味。老二想起刚刚发生过的事,忙看看下身,细看之下,他射出的并不是精液,而是许许多多不成形的婴儿。这些婴儿统统只有半张脸,一条胳膊,一条腿,半边身体,半边屁股蛋,它们有的还挂在老二的裆部,有的已经顺着大腿往下滚落,更多的淤积在火山岩的凹坑里,因为失去了支撑点无法自由爬行,只能像一条条桑蚕一样蠕动不已。老二下了一大跳,忙把这些可怜虫从身上掸落,如果不是嫌恶心,他恨不得一脚把它们全部踩个稀巴烂。过了一会儿,它们真的像蚕一样开始吐丝,把自己裹在小小的茧之中。这些茧都是半透明的,十分轻盈。趁着火山口的升腾的热气,它们像大大小小的气泡,熙熙攘攘飘浮起来。然而这种材料似乎太过薄弱,在受热力的膨胀之下,在半空中纷纷瓦解,顿时液体四溅,精液的味道更浓了。他想用手将自己的脸拭净,可是天空中的液体像雨滴一般不断飘落。他抬起头,看见那些火山灰组成的乌云中,真的开始落下粘稠的、乳白色、腥臭的滂沱大雨。老二无处躲避,瞬间就淋得透湿,活像裹了面粉和蛋清的猪排。他只能用手挡在额头上,才能勉强不让眼睛被黏住。他正狼狈不堪之时,脚下的大地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他从粘液的间隙里,看到火山口的岩浆上面泛起一层厚厚的白色泡沫,并且像刚倒入杯中的啤酒那样迅速膨胀起来。老二心想这下完蛋了,不由得退却两步,脚底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或者说梦境切换过来),发现自己正四脚朝天躺在山脚下一个水洼子里,当然,水洼子里并不是冷冰冰的脏水,而是一种热乎乎、温吞吞的东西,因此躺在里面不仅不怎么难受,甚至还怪舒服的。不仅如此,在滚过许多个三百六十度之后,他并不觉得身上有多疼。我们知道老二是一个勤于思考的人,即便是在梦中,他也会思考种种神奇现象的前因后果。他仰面躺在三十四摄氏度的水洼中——在这个温度下,精子保持了最大的活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类似的原理,老二的脑子也活动的十分自如,思路异常清晰。据他分析,大概是因为山坡上到处都是滑溜溜的粘液,所以他才没有受半点伤。他尝试着活动了下四肢,除了有些麻木,它们运转都再正常不过,身体其他部件也无任何不适,唯有嗓子又干又疼。老二不记得刚才滑下来的时候有没有一路放声尖叫。老二坐起身环顾四周,这附近看上去不像会有适合饮用的水。此时,一道白光撕裂天空,它的白度和亮度远远超过了视神经能够接受的阈值,也超过了视觉皮层对图像的处理能力。老二过去只在电视里核弹爆炸的录像中看过类似的情景,但电视显示屏里的白色和此时的白亮压根就不是一码事。那怕老二闭着眼睛,又用手遮挡都不能躲避它,正如老二不能躲避那无处不在的精液气味。

亮度减弱之后,老二才看清火山开始喷发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它喷出来的并不是赤红的岩浆,而是乳白色精液。老二一开始怀疑眼睛被刚才的强光刺瞎了,失去了对颜色的正常感知,于是闭上双眼狠命揉了揉。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发现他并没有看错,猛烈喷发的精液如同巨大的钟乳石柱子,直接捅破了上方的云层,并将它们晕染成乳白色。不仅如此,先前在火山口里看到的泡沫已经从顶端溢出,正沿着山体像雪崩一样奔涌而下。从这个角度观察,连绵的群山变成了他老板的模样,他裸露着躯体仰面卧倒在大地上,凹凸不平的脸,叠满褶子的下巴,鼓胀的胸脯和肚腩,无不惟妙惟肖。最近的火山口就是老板那张射水鱼般的嘴巴,源源不断喷出白色的水柱。这下真的完蛋了,老二喃喃地说。他在这种情势的逼迫下,忽而又换成了全知全能的视角——再怎么说他也是这个梦的主人。他站在数万米没有任何支点的高空俯瞰大地,从这个视角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地球的弧度,他猜自己已经到了平流层的高度,于是好奇自己会不会闻到臭氧的味道。然而即便是在如此高的地方,空气中还是一股浓烈的精液味,除此之外什么也闻不到。最后,他看到四分五裂的陆地上有千万座喷发的火山,全都毫不留情喷出粘稠的液体和腥臭的气体,所有广袤的海洋都如同沸腾的奶油浓汤,翻滚着波浪与泡沫。

老二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前面一个场景过于骇人,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存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往何处,现在是什么时候,旁边那个光头是谁。过了一阵,仿佛意识已经重新附着于他的大脑皮层,像胶水逐渐固着一般,他终于清醒过来,回想起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略有些悲凉的身世。他气喘嘘嘘,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从上到下出了一身汗,已经渐渐发冷,使内衣紧紧贴在他的背上。他鼻塞比早上起床时更加严重了,头疼也得厉害。他用指甲狠命掐太阳穴上方的血管,仿佛疼痛是掺在血液里的某种毒物,由血管运送到头上来的。彬彬看到他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胡乱动来动去,对他说:“你终于醒了?你要是再不自己醒,恐怕再过一会儿我就得把你强行叫醒了。不过我最怕睡觉被人打搅。我只要睡着了,那怕天塌下来最好也别叫醒我。”

老二没怎么认真听他说的话,只听到喇叭里还在放刚才那首歌。细听之下,他才发现这是另一首老歌,只不过这一系列的歌腔调都极为类似,歌词也如同儿歌那样,每句结尾大多以带元音a的拟声词押韵,因此让人难以区分它们。老二鼻子不大通气,他擤擤鼻子,瓮声瓮气地问:“机场到了么?”

“没有呢。马上到。”

“现在几点了?”

彬彬伸出毛绒绒的左手腕看了一眼,说:“差不多九点了吧。哈,差点忘了,我从不戴表。”

老二赶紧掏出手机看了看,八点五十八分。在这样的天候及交通状况下,这个速度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怎样?还来得及么?”

“正好来得及。”

“那就好。不枉费我这把车技。”

“今天多亏你了。不然还真赶不上。”

“哈哈。小事一桩,别客气。”彬彬锃亮的脑门倒映着道路两旁的树影而忽明忽暗,老二看的出神。彬彬说:“你刚才做噩梦了吧。”

老二甫一回想起刚才的梦境,就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同不小心把手伸进冰的刺骨的水里连忙抽回来一般,他的思绪连忙从那恐怖的境地抽身。他继续神经质地狠掐自己的太阳穴,在那上面留下了许多月牙形的指甲印,不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还是让自己赶紧遗忘。老二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急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幸而别的部分的状态均属正常。虽然老二的行为十分怪诞,但彬彬始终假装专心开车,并没有多嘴多舌提出那些令人尴尬的问题。

剩下的时间里他们没再说一句话,他俩目不转睛平视前方,仿佛挡风玻璃是块银幕,正在播放什么感人肺腑的情节。剩下的路程并不长,几分钟后,他们就抵达了机场,俩人都舒了一口气。彬彬为他打开门,搬下来行李箱。“这里不能停车,不然我帮你把行李搬进去好了。”

老二接过箱子,说:“没事,我自己来就好。”

老二付过了钱,彬彬问:“对了,你说你要去哪里玩来着?”

老二说了地名,彬彬说:“没听过。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有什么特产?”

“没啥特别的地方,也没啥特产,就是人少点。”

“人少就是好。清净。”彬彬不再问下去,大手一挥向老二道别。老二再三道谢,进了机场,最终顺利登机。今天虽然开局不太顺利,但毕竟天无绝人之路。运气也好,巧合也罢,他奇迹般地准时抵达机场,一直期待的旅行即将出发了。他心情又恢复如常,说有些开心也不为过。为此,他候机的时候买了一杯咖啡。他就着咖啡吃了一些早已准备好的垃圾食品——一袋锅巴,一袋泡椒凤爪,小半罐盐津桃肉——为了保持健康应对工作,他平日可不大会碰这些东西。虽然不可避免闻到精液的味道,但他依然没有影响到他此时的食欲和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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