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节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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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七月十四，中元（鬼节）前一天，母亲与我坐上去舅舅家的汽车。外公去世后，外婆还是和往年一样要在这一天“接客”烧包，拜祭祖先，这几年，要“接”的魂中，多了外公一个。

很喜欢“追远”这两个字。《论语·学而》 ：”慎终追远。” 追思遥远的过去, 不忘本, 饮水思源 。中国传统节日繁多，上元（元宵）节，喜庆，赐福，清明节，扫墓祭祖，中元节，普渡亡魂，倒渐渐被人遗忘了。

点燃红烛，桌前摆好鸡鸭鱼肉，小的白瓷酒杯里斟满烈酒，照片里的外公还是那么熟悉，仿佛没有离开我们，他总是不苟言笑。纸钱烧着一撂，孙女、外孙女一一磕头，外婆默念，老头子，保佑子孙们平平健康。

年轻时的外婆，美丽非常，我出生那一年，外婆40岁，外公也不到50，雪白嫩滑的皮肤，我长大后再也没见过哪个女人的皮囊比外婆的更好。是粗糙、黝黑的外公最喜欢的，到60岁都不曾变，现在，她真的老了，像一个饱满的气球慢慢的瘪了下去。牢牢记得，小时候半夜她哮喘发作，一口气提不上仿佛要命，我紧紧的搂住她，恐慌到极点，怕她死。事后，外婆搂着哭花脸的我，笑着说：“人老了都会死，不要怕。”如何不怕，天地都垮了都不重要，只要他们好好活着。

我已经很久没有参与过“接客”，从小到大，外公外婆每年最牵挂的事情就是在中元节这天祭祖，在外地也一定要赶回家，外婆的那个家，就是心中曾经最温暖的地方，湘潭县一个小山沟里的土房子，背靠苍翠的竹林，旁边种着玉米，前面一块棉花地，一颗枣树。家里是穷的，母亲生产完马上去上班，日夜颠倒，奶水一滴都没有，我生下来就放在乡野里养着，被外公外婆一直养到2岁。而后每年回家乡过暑假，一直到高中毕业。高中毕业那一年，马家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带着全家，在老房子前照了最后一张照片。

照片里那个短发的年轻女孩，高，还算白静，在亲人们的希冀中走向大学，可是她糊里糊涂，迷茫幼稚，她还不知道身后的，如同第二个母胎一样，给她无穷爱的供给的房子与人，都再也寻不回了。

小时候在家洗澡是有“宠物”陪伴的，外婆家里养了几头猪，猪圈旁边“哐当”一声放个木盆，脱光了跳入水盆，在我家那几头猪面前忘我沐浴，真是不知羞耻啊！猪圈的味道自然是不好闻的，没闻过的你去嗅一下，保管会被熏个呲牙咧嘴。小时候就浸淫在植物、泥土、粮食、腐木、猪潲、柴火的混合气味里，闻得久了，反而感到这是一种独特的气味，假如哪一天，要是让我再闻见一次，估计马上就会就会不自觉的流下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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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天还没亮，外婆就会在厨房拾柴，生火，做早饭。家里的锅很大，上面吊着黑黢黢，油亮的腊肉和腊鱼，火烧的旺，香味和热气就从木盖的缝隙中慢慢的钻出来，越飘越远，飘到我的鼻子里。第一碗饭，敬祖先。外公把新的香点燃插进香台（大门左右两边），热饭奉上，供毕，用一个小铜锤，在香炉上敲一下，叮~~，那声音清脆，悠远，真是好听，我觉得祖先应该也听得到。接着，后辈们就开始吃饭，勤劳一天。

最刺激的时候是跟随外公夜里巡山，他每天都要在家附近的山头跑好几趟。好事的邻人，一看到我这个可爱的小不点蹲在门口等外公回家，都喜欢逗我：“圆圆，你外公今天不会回来啦，他被狼吃了！”我就会哇的一声，摊在地上，哭个你死我活，非得看到外公归来才停。他们反而乐得不得了。这些讨嫌的人，下次照旧又来刺激，说你外公被熊吃了，狗叼了……每一次都可以把我骗的嚎啕大哭！

趴在外公背上，四周漆黑不见五指，黑得我以为自己瞎了，或者是在做梦！只听见各种鸟、猫头鹰、夜虫的叫声，和风吹过树林，哗啦啦的声音。他则健步如飞的在林子里穿梭，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长大了也没问过。大概是多年的巡山经验已经使他对这片山林了如指掌了吧。我记得他是有带枪的，背在背上，不知道他有没有开过枪，在我心里，外公就是英雄啊，虽然我太小，也不知道英雄是什么意思。至少，如果我没被他抱着，放在这个环境中，会怕得昏死过去。宽厚的肩膀驮着如此疼爱的小外孙，因为信任，搂着他，害怕就跑了，只剩下激动。至今还能回忆起这零星半点，无论如何，我是幸福而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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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我们接外婆回家，她嘴里喃喃的说，不行啊：“还没“送客”呢，来接了怎么能不送呢？” 舅舅继续往火盆里填纸钱，蜡烛也烧的旺，外婆深情的再望望照片里严肃了一辈子，唯独最心疼她的老伴，我们一起又磕了三个响头，才默默离开。心里许愿，亲爱的外公，外孙不需要你时时刻刻的保佑，子孙们已经长大，反而是担心操心了一辈子的你，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管现世这些孽缘孽事，只管逍遥快乐就好。

萧红《呼兰河传》中说，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灯（中元节）这件事是件善事。可见活着的正人君子们，对着那已死的冤魂怨鬼还没有忘记。

年轻人都迁移到城市，我们也渐渐看不到坟头，数典忘祖的事也不是一两桩，若是那些活着的正人君子，渐渐忘记了死去的鬼魂，忘记了祖先追远，恐怕也是一件遗憾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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