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九章
2015-02-18 11:23108
九
雒家老妇人病了,都请了富平申先生,耀州封先生、马先生。消患传遍了古镇,各村保各商号各瓷社都来探望都被一一挡架。但有三个人雒武没有挡,一个是着军人服装的敦实的杨先生,是雒武早年的把兄弟。打他带着十几个护兵过了文昌阁就有人报了雒武。又见他们径直冲南堡子而来,雒五心里已有了八九成,就站在南堡子挂着吊桥的门外等候。来人滚鞍下马就扑过来打了雒武一拳,那声音犹如宏钟般有颤音与回响,两人抱在一起。也不等延让,直奔堡子第四进院的上窑而去,掀帘推门就叫“干妈!”进门不问病情趴下就嗑头,弄得老两口摸不着头脑。从地上爬起来的军人脱下帽子就脱马靴,三下两下就上炕坐到了朱红色的小炕桌前。军人伸长脖子凑到呆楞楞的老两口面前:“看看我是谁?”老两口左瞅右瞅又互相瞅瞅,还是不敢认。军人憋不住了,就竟自介绍:“我就是长久呀,吃了老妈多少回软面啦。不记得那个饿死鬼啦?”“你是长久?不敢认不敢认,胖的没老样子了。你咋吃粮去啦?”雒五父亲问。“想起来了!你就是一顿吃了三老碗干捞面的那个长久么,咋长得铁塔似的?”母亲说着就拉住手仔细端详来人。雒武吩咐收下了六七大匣子的东西,安顿了十几个护兵吃饭,叫父母二老与来人先亲热一阵。宋天星早安排人架饸饹床子收拾饭食,打开四五个窑洞袈火烧炕。不消一小时,大夫子老碗凉拌饸饹就摆上了桌子,油泼辣子装在大凉盘里,窨子里取出的大蒜包皮还是湿软的。于是二进院客院里一片吸溜咀嚼声,美的这些兵们一脸的菊花。雒武又吩咐宋管家,这些弟兄远路来,饭后再置些酒菜叫大伙喝几碗好解解乏。
晚上雒武与来人置酒夜谈,直到天色蒙蒙亮才小睡一会,早饭后一行人马又出堡门右拐经文昌阁过上店镇下富平而去。他们二人谈了些什么,这军人到底是谁,雒武从未给任何人说过,只知道该人在未吃粮当兵前是个好汉,经常往来与洛川、旬邑、同宫一带。铁锤后来听雒武的父亲雒秉顺老人说,该人祖藉蒲城,父亲是个木匠,常在西京城里作事,因其兄参加哥老会事被官府缉拿杀害。该人当时十五岁,进城收殓父亲遗骨,与雒武同住一家客栈,因无钱财移其父遗骨回乡又交不起店钱,父亲遗骨存在破庙里,自已也被店掌柜赶到街上。雒武知道该少年遭遇后,雇了脚力送少年护送父亲的遗骨回原藉。临行前,少年提出拜雒武为干达,雒武因自已年小,两人就成了结拜兄弟。后来该少年做了刀客,拉起一杆子人马专门替人出头理事,也做些劫富济贫的事,影响很大。每年总来古镇一两回,进门称干达干妈,豪爽义气。因与刀客绿林有关,镇人从不知雒武与此人的关系。来人走后的当天夜里,雒武与妻子、铁锤把三个包裹打开,里面是崭新的快枪。看着眼前油色锃亮的枪,军人临走时的叮嘱又在耳边回啊:“如今乱世,要好生保护好自己。这世道活人不易呀!”
第二个来的人是郭登州,雒武的干儿子。富平经上店镇就进入陈炉,又经石窑、任家湾进入东河川,中间是一道十五里长的纵坡,那是关中平原跃上黄土高原的第一道山原。纵坡所穿过的山叫大山,大山高耸所以纵坡陡峭。每天太阳才冒出些许红色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就已经牵着一头瘦弱的小毛驴,攀爬在陡峭的纵坡上。其实,他的家在富平县流曲镇,由他家出发到纵坡下也得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少年至少在早上五点已经踏上了每天都要走的路程。随着太阳升起的脚步,首年拽着瘦驴的尾巴上到大山的顶上。三分之一的路程过去了,少年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每天这个时候应当说才是他睡够起床的时间,但他已经将三十里路摔倒了身后。再走一个小时就到了矿上。当少年拉着他的瘦驴走到矿上,脚底下已经开始编蒜。好心的窑工已经将特意挑选好的小号块煤准备好,见少年来到就到工棚里端出一碗开水,少年就这开水将袋子里的黑馍掰碎泡上,拿根蒿棍扒拉到嘴里。此时窑工已经将驴驮的煤驮子和人背的煤篓子装好。少年给窑工点上银子,点点头算是致谢,就在窑工的协助下背起背篓,默默牵上毛驴走上回去的路。无论冬夏,除非是大雪封山的日子,少年从未间断的从事着这一简单却劳累的事情。父母有病,他是家里的唯一劳动力,除了驮煤回去换几个钱养家糊口,在没有门路挣钱养家。几年下来,少年个头不见长,但每次背篓里装的煤却在上涨。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有一天能换来一批大牲畜,这样驮的煤就会多一些,它就会挣来更多的钱给老人治病。除此他不知还有什么路子让他完成养家糊口的任务。
一天,一位窑工给少年说:“今个大掌柜的在窑上。你去给大掌柜的叩上两个头,给你把今天的煤钱免了。”
“哪能行?”少年怀疑的说。
“你去,肯定行。”
有这等好事?那为啥不去那。少年走进矿上掌柜的住的大窑,大掌柜的雒武正在于小掌柜的说话。见少年进来,郭小掌柜的问道:“你找谁?”
“给我干达叩头里。”少年回答。
“你干达是谁?”
“大掌柜的。”说着话,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
雒武问:“谁叫你叩头来的?”
“窑工说我给你叩头你就会免了我今天驮煤的钱。”
“你拿啥驮煤哩?”
“驴。”
“几头驴?”
“一头。”
“家在哪达?”
“富平流曲。”
“从今往后,你在我窑上驮煤都不要钱,你有几个牲畜都不要钱。”
“我的妈呀,这是真的?”
“真真的。”
少年一听,扑通一声爬下去又是几个响头。雒武扶起少年,问了家里的境况,当下表示:“你这个干儿子我认了。好好干,几年叫你翻个身。”当即吩咐郭掌柜,就按他刚才说的意思办。
当窑工听说大掌柜的免了少年而今而后全部的煤钱,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半晌才说:“你狗日的掉进福窖啦。我咋不会给自己像个好主意出来?”说着,“啪”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子。从此,少年来了就装煤,没有人计较多少。年来时间,毛驴换成了骡子,后来一匹骡子增加到两匹、三匹,四匹,少年的身体也像他的驮队一样长高长壮,家里已经开了商号,开了油坊,成了远近有名的人家。继而,娶妻成家,生下三男二女,成就了一家隆隆的香火。
该少年叫郭登洲。郭登洲进入陈炉镇是从来不敢骑马的。大山纵坡上到上店,他就飞身下马,牵着缰绳一直到进了南堡子。不用管家帮忙,他自己将马拴在马桩上。接过拂尘掸去身上的灰尘,净手后才进入第四进的上窑里。掀起门帘时就叫:“爷,婆,我回来看您老人家啦。”说话时就又款款扑下身去,有模有样的叩了三个头。之后才坐在炕边上说话。郭登洲是家里的常客,不用多招呼就与老人热热闹闹的拉起了家常。从心里说,雒家把成长为大小伙子的郭登洲没有当外人,郭登洲也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一家人在一起相处就像是刚刚从外地回来一样的亲近。
靳寡妇是第三个被允许探望雒老妇人的人。靳家寡妇也是八十以上的人了,尽管头脑清醒肢体灵活精神刚强,但山里小镇的道路是高高低低起伏不平的。再加上往来密集的牲畜的常年践踏,坑坑洼洼是不可避免的。高大的孙子孙女一边一个架着老太太来啦。能说话的人不一定常常见面,但凡有事却是事事必到的。靳寡妇与雒武母亲的交往就是这样。靳寡妇一门两代都是执着的人,所以也赢得了雒秉顺老人的敬重。雒老妇人在大灾之年所经历的一切,也使得靳寡妇想到自己的公公和丈夫一生的作为。靳寡妇从来就没有见过公公靳国藩。她进靳家门的那一年,公公已经走了两年。公公靳国藩志高学深,决心学习曾国藩致力振兴家帮,重整大清国的国威。临上京赶考之前,集中家里资产在陈炉镇一眼可了然关中平原的山口上,建立了一座象征陈炉镇从此要在商业兴隆的基础上鼎盛文章的文昌阁。文昌阁坐落在陈炉镇南望富平的山梁上。形制为两层,全部采用巨型石条卯榫结构,是已知远近百十里内形制最大的文昌阁。其条石卯榫结构更是一个创举。一层高丈二有余,内有文曲星孔圣人坐像基座,但坐像尚未升位。二层高瞻远瞩,将关中道风光尽收眼底。所在位置正是南望富平的大山豁口,在陈炉又是一个山岭的垭口。即就是最为闷热的天气,站在文昌阁所在的垭口上,也是一片风凉世界。如今文昌阁二层高出地面近三丈,更是风吹四季全为秋的感觉。这里一年四季都是风,或急或缓,或骤或徐,丝丝凉风也罢,骤急飓风也好,带来的都是朗朗平川里的气息。靳秀才与风水先生踏勘了周围所有有形制的地方,最终定在了这里。应当说其用心何其深厚。文昌阁建设却并不竣工,他要在自己金榜题名时节再完工庆典。于是,陈炉镇上就有一座文昌阁的框架。靳国藩一去数年不回还,已经考上秀才的儿子受全家人的托付借上京赶考寻找父亲。儿子去了三年也不见回还,一家人的心都凉道了冰点。皇榜下来抄录的考试结果没有公公的名字,公公金榜上没有提名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只有文昌阁上的风透过四面有风的条石框架,一年四季呼呼的吹过。靳秀才渴望有文昌阁呼唤来关中道上的文章之风,去振兴大清国日渐衰微的国运,也振兴陈炉镇民人埋头陶瓷业荒疏文章天下事的大事。但老秀才怀抱一腔热血走出陈炉小镇,收获的却是黄雀一去不复回的结果。世间成大事者,首要的当然是自身的能力或学识。但与能力与学识同样重要的是机遇与机运。机遇也许不少人都有,但机运却不是由你个人所决定的。这是后人在总结靳家老秀才时比较统一的意见。公公一去不复返,丈夫一去也是不复返。公公举全家之力建设文昌阁时,几乎已经消耗里全家的积蓄。上京去几乎像百年后人们所说的带的是买单程票的钱。再到丈夫进京赶考寻找公公时,已经是乡邻的解囊相助。上有婆婆,下有一双儿女,日子咋过?正为过年愁眉不展时,夜深人静之中只听有东西落在院子里的声音。开门察看,果然是一个袋子。打开看时,一家人都傻了眼,是一袋子银钱。谁扔进来的,不知道;如何还给人家,还给谁?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看着家人为过年愁苦的脸,那时候还年轻的靳寡妇下定决心,不管是谁扔进来的,一定是接济靳家人的,不会有恶意。于是,一家人就靠这些银钱度过一年。当又一个年关来临的时候,去年的一幕又上演了,情节是一摸一样。靳家寡妇坚强的几乎忘了眼泪存在的眼睛里,留下了一串真诚的眼泪。以后年节,居然有两个袋子的银钱落在院子里。很显然,这不是一个人所为,这又是谁?有一年年节临近,靳寡妇藏身厨房,身披被子盯着院外的动静。一串极轻的脚步声后,一个钱袋子落地。靳寡妇急急打开院门一看,一个身影远去。她叫一声:“请留步。”身影当下加快了步伐。她知道撵不上的,也就不再追赶。但她的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从此后她再也不为这件事去费神。世间有好人,并不图回报,你又何必去探查清楚?从此,她尽心尽力教育一双子女,孝敬婆婆并给婆婆送终。自己鼓着精神生活,倒也健康硬朗。
靳寡妇上得炕去,与雒老夫人靠在一起,手拉着手说着体己的话,竟没有雒秉顺插话的机会。雒秉顺借机出去透透气。正在说话间,雒武搀扶着穆松堂老人掀起门帘进来。穆松堂老人已经八十岁了,已不管事已多年,他的身影经赏在清凉寺活动,除了读书种菜务花就是与九问和尚谈佛论道说儒,探讨融通三道。尽管腿脚有风寒旧疾,但活动尚自如。穆松堂见人总是笑嘻嘻的,满面红光加上笑容的装点,使穆松堂成为镇上老人小孩都敬重和喜爱的人。穆松堂咳咳两声算是打招呼:“老姑呀,我看你来啦。”说这话就上炕,又给靳寡妇打招呼:“大姐也来啦?也不给我打个招呼。叫武媳妇收拾饭,今咱聚到一起还不容易,要吃一顿。”说着又呵呵笑。雒武妻子梅润卿紧紧走进来却并不显得慌乱,脆生生的软语打着招呼,并给穆松堂老人施一礼,说:“不知表叔要来,也不打发人说一声,好叫安信去接您。”叫人重新沏茶,又端来两盘干果。梅润卿对于穆松堂老人的敬重是两方面的。没有三原白宗盛没有穆松堂,她找不到雒武也嫁不到陈炉镇,没有穆松堂老人对于少年雒武的启蒙和成年雒武的教导,也不会有雒武的成熟与仁厚。所以不管后来陪母亲去穆家还是见到穆松堂老人,梅润卿都是先施礼再说话。尽管后来人们见面大都不再施礼,但梅润卿认为这个是断断不能少的。雒武从结婚后就改大名为雒安信。这是梅润卿建议并提请雒秉顺同意的,这其中有梅润卿有关陕西商人为商之道的总结,也有雒武对世事人情的感悟,有读书很多的梅润卿对丈夫的期望与期待。
陈炉镇千年炉火不灭,造就了小镇在周围百十里地的经济文化中心地位。镇上的姑娘一般是不外嫁的,除非嫁的是外乡的名门望族或商贾巨富。但外乡姑娘是很愿意嫁到镇上来的,因为除了县城,陈炉镇是最热闹的商品集散地。多少代人过去,由于姻亲的重重迭加,周围三十里之内的人家都会常常为往来的称谓犯愁。娘家姐妹嫁到镇上婆家可能就是婆媳或婶子侄媳,舅家妗子可能是姨家表妹,如此错综复杂,有时候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有的人此时此地一个称谓,彼时彼地又是一个称谓,就看什么时候于什么人在一起才能决定。穆松堂进门叫老姑,是因为雒秉顺妻子桂月在娘家时是穆松堂父亲的表妹,叫靳家寡妇大姐,是因为靳家是穆家的姨表亲。如果搞不清镇上的亲戚关系,尽量少开口,说不定正好是至近一家人或亲戚。
“说老姨又仙游了一回,我就想来和老姨坐坐。”雒老妇人当年的经历和回来后得病的原因穆松堂当然是知道的,他只是想叫年龄差不太多的雒老夫人心里轻松一些而已。“那天我与九问正谝的欢,就见一只喜鹊当头叫喳喳。我就有心在想,哪位仙姑降临带来福音,后晌说老姨仙游,就知是老姨在叫我哩。是老姨埋怨我多日不来看望了吧?我今个赶紧上来要给老姨赔个不是,然后再叫我吃武媳妇做的饸饹哩。”说着又是呵呵的笑。雒老夫人和靳家寡妇听听这云来雾去的话,也都笑了。“说真的,我近来专门研究了一阵子心经,还真是高、好。老姨要有功夫,我可要给老姨好好说说。心里通了,什么都通了。吃饭睡觉走路做事,有了那精气神。我就不想老,还想多陪陪老姨和靳大姐哩。”
直说到晌午吃饭,三位老人也都不觉得累,反倒觉得心里宽敞明亮了许多,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真的是心无挂碍了。解下心里的包袱,老人就像小孩一样的开心宽慰,笑声也都百无禁忌了。吃饭也是在上窑里。梅润卿专门叫给老人们煮软和一些。雒秉顺吃惯了硬一些的饭食,软了没嚼头。三位就笑雒秉顺还是个老小伙。雒秉顺见老妻与各位说话了这么久,精神头一点不减,也乐得呵呵笑起来。
马效先先生去西安城看亲戚尚未归来,家里留了话,回来后立即到陈炉镇上来。这是最后的一点希望了。马先生为人耿直,绝不为五斗米折腰,愿意的事起五更睡半夜雨雪泥泞在所不辞,不愿意的事上暖轿吃山珍海味视如粪土,所以人们也称倔马医,但他的医术无人怀疑,就象他的耿直一样被人们所津津乐道。这是最后一招了,再不行西京城里的先生也没有办法了。正想之间,德仓气喘吁吁间进门来:”武哥,西社要上碗窑,还要在清凉寺兴办集市,在坡子里兴建市场,要与东三社关帝庙会,上街的老集市和骡马大会争风头……”。雒武一动不动听德仓说着,他感到事态有些严重。陈炉镇东三社兴陶最早且以碗窑为主,其次兴起的是水泉头的瓮窑盆窑,再次兴起的是湾里咀头的小货窑。三个窑场自古至今各兴其业,各不相竟各不相伤,各自维系市场开发窑系里的相关产品,精进产品设计和工艺用途,最重要的是各自维护占有自己的市场份额,别人想插进来是不可能的。这些先祖们传下来的规矩有其自我保护的不合理成份,但上店镇,立地镇,包括马家窠的瓷业无不如此,没有擅自改变,也没有人会允许擅自改变。东三社的理事不会同意,各成员也不会同意。以前,东西社之间因为这条老规矩心理都不对付,但不满意只在心里,只有通过言语玩笑宣泄一下,这样明目张胆的强上碗窑的行为历来从未有过。另外,东三社有专业成熟的窑场,有承担陈炉陶瓷全行业贷款包销的八大瓷业商号,有古来就以八大号为依托形成的市场,日常陶瓷交易包括骡马交易都在这里完成,方圆三十里里的农林矿陶用品也在这里完成,这积久的习惯也不是说记变就能变的。对于这其中的难度雒武和东西社的人都明白,问题是大家都明白有如此难度的事情为什么非去办不可?强球搬不进尿壶,这都为什么?封赞化站在南堡子上说的话又回响在耳边。看来真的是要有一场难以排解的大是非了,避都避不过去。“三社的理事先议议吧。”雒武目下的头等大事是母亲的病,两社的事要从长计议,绝不可莽撞行事。以目下情况看是冒着两社结仇、打官司、打群架的风险,西社里那么多有见识的人怎么会轻易做出这种选择呢?世道真的变了,变得没有规矩了。
马效常先生的马一直到进了南堡子的高大门楼都没有停下来,款款进到四进院的窑门前,才撩起长袍下马来。铁锤跑过来接过缰绳,急急喊:“马先生到啦,马先生到啦。”雒武闻声掀开门帘走出来,见到马先生就施礼。马先生轻抬手臂算是回礼,就在梅润卿亲自端上来的面盆里洗手。梅润卿嗔怪的对铁锤说:“先生到了应当早说,我们咋说也要出去迎接的,”又转头对马先生说,“老人一病,叫一家子都着急,万请先生莫要怪罪。”马效常先生一生耿直,见不得客套话,但听了梅润卿脆生生的话,却是十分的熨帖。回答:“接不接的有什么打紧,叫老人不痛楚才好。”说着话随着雒武进了上窑。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马先生擦着额头上冒出的汗水走出上窑。也不说话,径直随雒武去了客房。脱去长衫,水里摆一摆布巾,整个擦洗一遍,才端起茶碗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又出了许多汗,又擦洗一遍。听雒武将封赞化和其它先生说的情况学说了一遍,马效常只是听着并不插话。喝下两壶老酒,两碗酸汤饸饹,出头的醋和辣子使马先生的汗又沁出一层。这时才正经说起老妇人得病。
“赞化说的没错。赞化和我在医道上的见解常常是一样的。年青时过度的惊吓造成老人内心深处的伤痛,一旦遇到合适的诱因就会发作,而且身子越弱发病的机会就会越高,自身正常的抗力也会越小。现下是到了极限,频繁的发作会越来越厉害,越来越耗损真阳之气,可能到最后还会长时间的糊涂,有什么话在清醒时给老人说,说不定那一次发作或一觉睡去就不会再醒来。当下给的救急药方也是对的,延时而已。医者只能医可医之病,老佛爷也救不了不治之疾。你是明白人,尽心就好,强求无益。”说着拉过随身带来的捎马子,一个小盒打开,是四粒酱红的药丸。“犯病之后服一粒,遵天命吧。”
先生又说:“有机会带话给赞化,有时间可以回耀县看看,事情过去就过去的,乱纷纷的,能活一天就是一天,不要自己心里先放不下。亲亲乡情放下了,人活着还有什么精神?”
雒武明白,马先生所说与封赞化一样,母亲的身体在目下是没有解药了。减少痛苦,尽量少犯病就是最好的状况。
根据先生的喜好,牲口身上驮了一个褐黄底色铁锈红绘画的老子出关图的面盆,两只可以凉拌饸饹的白底蓝花凉盘,两支象雒武喝茶用的小号海碗,全褐红色,自己骑着牲口上路了。雒武再三要给诊费,马效常断然拒绝。“救人一命是医者之德。袖手无策是老者之命。我们本无相欠,只稍欠了我几件称手的瓷器,已是额外之得,还敢收别的?”说着扬鞭而去,这是与马效常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马先生回到耀县就被卢占奎强行相邀给他的宠姬治病。马效常说:“我给人看病,不给贼看病。回去告诉你们司令,少杀人作恶,病会自愈。”在此之前,长于山水、松竹、虫鱼、鸟兽、樵夫、仕女丹青制作的马先生,曾多次拒绝给卢占奎画像,借口是“身体不适,笔性不发”,索性隐居药王山读书作画。到中秋节那天,卢占奎遣人枪杀马效常于药王山。邑人成逊山作《登药王山怀马效常》:“妙手丹青世鲜俦,文章道性自风流。可怜菊傲经霜折,千古行人恨悠悠。”一代名医就这样失去了性命。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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