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自杀。”我停止了踱步,笃定地说。
一旁的张警官悄悄地向我望去,眼神中带有询问的色彩。我点了点头,他心领神会,立刻摆手让手下把已经快走出大门的两位又请了回来。
“王先生是吧。”我故意说错他的姓氏。
“呃,我不姓王…我姓陈。”从客厅又走回来的陈彬德说话声音很小,显得有些怯懦。他是这间公寓的男主人,而面前这个双手握住插在腹部的水果刀的尸体,正是他的未婚妻。
“那,你手上的这枚戒指是宋诗蓉小姐送的吗?”我突然转变话题,问起了他手上的戒指。
“嗯,是的。”
“什么时候送的?”
“去年圣诞节,我们订婚的时候。”
“CBD,SSR。在这枚戒指的正反两面印刻着你们俩名字的缩写。”我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他从手上褪下来的戒指,对着光边看边说,“陈先生,你说由于争吵,昨天就离开了公寓。今天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没带钥匙,怎么敲门也没人应答,这才着急找来房东师傅,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发现宋小姐已经死在里面。”
“嗯。我刚刚也说过了,昨天小蓉她跟我没说两句就吵起来了,都是些琐事,我也不知道她怎么脾气就那么大。也许…也许是因为快要结婚了吧。然后我很生气就走了,钥匙也忘拿了。今天下班才发现……”说到这儿,陈彬德摘下了眼睛,露出泛红的眼眶,里面依稀可以看见泪水在打着转儿,哽咽了几下继续说:“才发现她竟然已经死了。”
我没有接话,反倒是转过身子,打量起这间不大,但布置温馨的屋子。墙纸上刻画着精致的紫色薰衣草图案,还残留着一丝印刷品的气味;门口、窗台都摆放着两盆白掌,宋小姐显然是个居家型的女主人。卧室很小,顺着电脑桌摆放了一架电钢,作为钢琴教师的她想必也明白钢琴的声音有些扰民,所以才摆放一台电钢作为练习。
开机的电脑从案发开始没有关过,屏幕上只有被打开的word,里面写了一封遗书,很简短。大意就是对生活丧失了信心,精神压力过大,不想再存活于世云云,只是最后一行很突兀的,多了‘172’这三个莫名其妙的数字。腹部溢出的血液流淌在键盘的字母区域,而右侧的小键盘,只有172三个数字键上沾染有血迹。
警方在接到报案的时候,立刻封锁了现场,发现门是锁上的,只有三把钥匙。一把宋小姐的就在她口袋里,一把陈先生的放在玄关处,还有一把是房东的,也就是他在陈先生的请求下,用这把钥匙打开了门。
在仔细搜寻了现场,警方没能发现任何外来者的讯息,门把手,刀把上也没有额外的指纹,死者的死亡时间被判定是头一天凌晨的十二点左右。陈先生离开公寓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而房东这时候也早已经睡下,监控录像没有拍到任何可疑的人进出,甚至都没人接近过这扇门。小区外的监控也被警方调来查看过,并没有人爬到六楼来,当然徒手爬六层楼也几乎没什么可能性,案发现场已经是一个封闭的密室。
我接到张警官的电话赶来的时候,警方已经基本认定是自杀了。
“陈先生,刚刚房东说你经常外出,不在公寓里过夜。”我又回过头,望着他说。
“啊,是的,”陈彬德似乎有些愣神,“有的时候公司会有一些事情,所以加班或者出差都有可能。”
“所以……”我抓住他佩戴戒指的手,举到众人可以看见的地方,“你常常褪下自己的戒指,好让别人不知道你已经跟宋小姐订婚了?”
“什……什么?”陈彬德显然还没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他的瞳孔微缩,神色有些慌乱。
“经常戴戒指的人,手指上会有戒指陷下去的痕迹。你刚刚说去年你们就订婚了,互相交换了戒指,这样的话,没有理由你常常褪下你们相爱的证明。”说着到我停顿了一下,望着他已经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而现在这件事情发生了,那也就是说,你们,或者说你已经不再爱她了。”
“我……我就算经常褪下戒指,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它戴的太紧了,我要给手指透透气。”陈彬德支支吾吾,对于话语中的荒谬,仿佛毫不自知。
按理说,这种时候我微笑一下,对他透露出一种似乎“我什么都知道了”的暗示,会造成更大的心理压迫。可……我回头看了看干瘪的血迹,依旧清晰醒目,一条鲜活的人命就这么没了!抬眼望着还在强装镇定,却依旧冷汗直流的陈彬德,我内心说不出的厌烦,重重地用鼻腔哼出声来。
“高警官,”我偏过头喊了一声,“麻烦你去查一查这位陈先生在各大酒店、旅馆的入住记录,就从他们公司附近开始查好了。”
高警官看了看张警官,脸上带有询问的意思,毕竟张警官是他的头儿。张警官点了点头,他才利索地答应了一句,冲我歉意地笑了笑,迅速地走了出去。
“还是从这里说起吧,”整理了一下思绪,我决定从电脑屏幕上的“遗书”说起,“我想你一定也很奇怪,为什么会多出‘172’这三个数字,因为……明明昨晚你没有打这三个字。”
“你说什么呢?我昨晚离开的时候小蓉还好好的,不信你看这个文档的时间。”陈彬德眼眶泛红,愤愤地说。
“这是自然,因为你写文档的时候已经调整了主机的时间,关闭了联网校时。我想信息科的警官们应该很快就能发现这里面的手脚。不过……还是从172说起吧,你昨晚大约十一点多的时候跟宋小姐起了争执,将水果刀插入她的腹部。你以为她死了,所以伪造好遗书,将自己的钥匙故意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好让第二天和一起进来的房东可以给你证明确实没带钥匙。”我顿了顿,看他的脸上愤然的神情慢慢褪去,脸色越来越苍白。
“然后你拿走了宋小姐的钥匙,从外面锁上了门。这栋公寓的门锁只要被反锁上,非得用钥匙才能打开,无论内外。所以你又创造了一个所谓的密室,等到今天跟房东一起进来的时候,看见宋小姐的尸体你装作惊讶的模样跑过去,伺机把宋小姐的钥匙放回去,而真正惊讶的房东对这一切也很难察觉。就像这样……”
我戴上手套,拿起作为证物的钥匙。从门口开始小跑,把钥匙挂在左手的大拇指,掌心微蜷,弓着腰,双手放在大概是尸体原来腰部口袋的位置。抖了抖手指,我望向众人,“房东先生,刚刚这位陈先生是不是像我这样,很急切地跑过来,似乎是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嗯……对。”房东点点头,“我当时也吓傻了,愣了一会儿才跟过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们看,”我把握着钥匙的手做出一个伸入口袋的动作,“钥匙就是这样被放回死者的口袋里的,而在后面的人由于被身体挡住视线,是很难发现这个微小的动作的。”
“确实看不到啊,小默。”张警官也从门口一路走来,点点头。
“对吧。”我放回钥匙,拍了拍手,站起身,:“你是很细心的,这点从你出去和别的女人约会记得褪下戒指可以看出。但是啊,你还是不够细心……”我走到垃圾桶前,把刚刚褪下的手套揉成一团,轻轻地放了进去。
“这,可是婚戒。和你约会的女人在这之前,怎么会没看到你已经佩戴它了呢?而且……”我瞥向他,表情淡漠,“我想宋小姐应该也早就知道你对她不忠,也许就是通过戒指的痕迹、也许你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对了,”我指着墙壁上的画的花儿,“这个墙纸,是你们最近弄得吗?”
“是……是的。”陈彬德耸拉着脑袋,点了点头。
“薰衣草的花语是等待爱情,这应该是她给你的暗示吧。”
“什……什么?”陈彬德满脸惊讶。
“可是你,却杀害了她……昨天伪装现场的时候,你并没有除掉刀把上的指纹。否则你家的刀柄上,竟然没有你的指纹,反而会让大家直接怀疑你。”
“其实这些都毫无必要啊,”我懒懒地说,“外面的监控已经足够为你提供所谓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你万万没想到,在你离开后,你认为已经“死掉”的宋小姐其实还活着,在键盘上敲打了三下。这不但留下了凶手的信息,而且她真正的死亡时间,也比你推算的晚了一些,平白无故的为你多添了一份不在场证明。”
“你……你在说什么?我身高184,体重也只有160斤,这莫名其妙三个数字跟我有什么关系?也许就是她胡乱打的,别以为自己看了几本侦探书就把什么都当死亡讯息。你这个小子到底是谁,凭什么一直在这里?”陈彬德皱着眉,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都不看新闻吗?他是我们刑警队的特约顾问,被媒体誉为平城福尔摩斯的封默,而且,他还是我们封局长的儿子。他在这里自然是理所应当。”张警官瞥了陈彬德一眼,对他的孤陋寡闻表示了小小的鄙视。
我摆了摆手,急切地想要打断他们无聊的对话。我那些毫无用处的名气,在常人看来也许是很开心的事情。但对我而言,真正的快乐,就存在于剥茧抽丝,找出事情真相的一刻。
“172怎么会是身高体重,他是你的名字缩写啊。陈彬德先生。”我嘴角咧了咧,细声轻语地说。
“怎么……怎么会是他的名字?”张警官很诧异,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我环视了他们一眼,继续推理。
“不是名字,是缩写。其实这封伪造的遗书上,只有172是宋小姐亲手打上去的。试想一个要自杀的人,怎么会把刀子都捅进去了,才突然想起来有句话没写又急匆匆地抬手去打。这就是她留下的死亡讯息!而这三个键上的血迹,就是证据。”我高声说。
“在二三十个键里找出你的名字或者缩写,对于已经在弥留之际的宋小姐而言是不大现实的,所以,她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也是她最熟悉的。宋小姐是一名钢琴教师,她所打下的172代表的不是数字,而是音名。在C调里,1代表C,7代表B,2代表D。三个连在一起就是CBD,和戒指上的一样,陈彬德。”我看着陈彬德慢慢跪倒的身影,还是缓缓地,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了下去。
“而且能打出遗书上这些字的按键,肯定有最新的指纹是你的,就算你从头到尾戴着手套,你也无法确保上一个按下这些键的人,一定不是你。你不敢擦去以前的指纹,只能留着它们。这就是最大的证据!”我的声音很轻,懒洋洋地像是没有力气,但对陈彬德而言却像是重锤,我每说出一句话,他的身子就向下沉一些。
“我……我也不想的啊,”陈彬德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看着他声泪俱下,可惜眼泪是无法洗刷掉罪行,“自从订婚以后,小蓉她……她对我更加关心,也看管地更严。可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心底莫名怒火,也许是潜意识里对结婚的恐惧,每次她这样,我都会忍不住发脾气。一开始她还会忍让一些,可后来……后来我们几乎不能正常生活下去。这时候阿美来到我的生活里了,其实她一直都在的,只是我从没发觉身边有她而已。”
陈彬德被警员从地上抬了起来,可他像是一滩行尸走肉一样,胳膊被架地老高,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小蓉跟我恋爱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比和阿美在一起还开心……”
“我没有背叛过小蓉,这些都是订婚以后才发生的……”
“我不想杀她的,是她拿起水果刀才……才……”
陈彬德的声音越来越小,说的也都是零散的胡乱话。也许每个凶手都有在他们自己看来,不得已的苦衷吧,但无论怎样,怎么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夺取他人的生命?
正当我思绪万千的时候,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张警官那张熟悉的笑脸。
“小默,今天又谢谢你了。”
“哪有,大家都辛苦啦。”我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
张警官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一声叫喊打断。
“封默!”
“洛洛。”我挥了挥手示意。
一名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向我们走来,手上拿着两份还冒着热气的奶茶。她叫高洛洛,是我同校同系同班的女朋友。我们都住在本地,她家就住我家隔壁,从小到大都长在一块儿,也算是骑竹马,弄青梅,两小无嫌猜。
“张叔叔好。”洛洛脸上堆满了笑意,轻轻地碰了碰我的手。
“张警官,那我先走咯。”我试图捏了捏她的小手,却被她机灵躲掉。
“嗯,要不要我派车送你们回学校?”张警官问。
“不用了,我们走回去就好了,又不远。”我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好,那你们路上小心啊,注意安全。”张警官脸上的褶子笑的都堆起来了。奇怪,我怎么看不懂他的笑容……
“封默封默……”
洛洛开心地跟我聊个不停,我一偏过头,就能看到她发丝上的光泽,淡淡地香味也不断像我袭来。路灯下,我们俩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喂,我跟你说啊,今天又有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来踢馆,被我哼哈两下就收拾了。”洛洛边说还抬手比划了几下,她笑起来的酒窝真的很好看。
“他们三个一起来的吗?”我问。
“对啊,三个人好像一个系的吧,也不知道是在哪儿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就敢跑到我的跆拳道社来撒野。”洛洛昂起了高傲的头颅,这睥睨的神情总让我有种看到女版的李小龙的错觉。
“我看这三个家伙不是来踢馆的,估计是听说跆拳道社社长是个漂亮姑娘,特地跑过来看你的。”我摇摇头,洛洛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智商像是都被我拿去用了一样。
“就你知道!”洛洛攥起小拳头锤了我一下,她好像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一样,不过也难怪,这句话小时候我也不知道当她面说了多少次了。
“你作业写了吗?”洛洛突然问。
“什么作业?”我一脸茫然,竟然有作业?我怎么不知道。
“老刘的作业……哦对了。”洛洛突然一声惊呼。
“怎么了?”我估计又是她忘了什么事情。
“你拿着,”洛洛把奶茶全交到我手上,“我想起来了,今天答应岳蓓去医院看望她爸爸的。”
“市立医院,八点钟在住院部门口见面,现在都七点半了,做不到车了。”洛洛看了看手机,试图在空荡的马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
“公交是没有了,坐出租车的话还不如……”我拉着她的手,小跑回刚刚案发现场的楼下,让刚准备离开的张警官顺道捎她一程。
“记得做功课!”洛洛摆了摆手,车窗从里面缓缓地摇下。我拿着两杯还热乎着的奶茶哭笑不得,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爱喝这玩意。算了,回去给老猪喝吧,便宜他了。
一个人的影子也被拉的老长,凄凄艾艾我倒是没觉得,反倒觉得后面好像有人在看我,这些日子总是这样。
我猛地回头,看见的只是空荡荡的街道,上面只有飘落的银杏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