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前两个,还是后两个,都无法独自存在,都势必基于种种原因要与他者结合,构成“北京”,这一含混不清的整体概念。
北京和北京人,在中文互联网上总能保有话题度。
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它的身上承载的元素太多,它既是国家中心城市、全国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国际交往中心、科技创新中心,也是“北上广深”这一公认大陆一线城市集合的“头阵”、大陆最丰厚活跃的政治资源、媒体资源、学府资源、医疗资源的集合地。
北京享有超高话题度,既是因为它本身的重要位置,也是由于全中国最擅长制造热闹的人群,每一年都源源不断地涌入这座巨大的城市。
北京人成为热词,原因更加复杂和暧昧。北京人生长在这座城市,在外人眼里,难免会打上这座城市的烙印。谈北京,如何能避开北京人。城市是冷冰冰的,城市因为有人在,所以活起来。
大抵扎根在某个地域的人,对这个地域就会有主人翁心态,会有一份深深的认同感。比如,当我们说:“我是中国人。”我们对中国兴许就会有认同感,会将它当做自己的家,给外国来宾介绍中国的山川草木,就像大官人领着异乡人,介绍自己院子里的秀色风光。
但是,北京毕竟是一个大量外来人口涌入涌出的城市,北京的属性注定它不可能仅仅是一座安安静静的小城,不可能对外来人口紧闭大门,即便官方通过政策制造步步关卡,王城的大门依然敞亮。
北京人在今天的舆论场不得安宁,甚至常常被塑造为新闻或故事中或是可憎、或者委屈的面目,绕不开的原因是“北京人与非北京人的矛盾”。
在被塑造的对立关系中:非北京人扎堆京城,压缩北京人的空间、稀释所谓的“京味儿”;北京人盛气凌人,却忘了自己三代以前也不过是异乡人。今日的主人迎接客人,主人从前也是客,焉知今日的客人,不是往后的主人。北京是一座共享城市。
但现实未必如此绝对、如此剑拔弩张。北京人和“异乡人”现在不会拼个你死我活,将来也不会。北京人内心更亲近熟谙“京味儿”的人是人之常情,就像广东人,对懂粤语的人更能自来熟。
一个民间笑话说:广东人将海南、广东以外的大陆地区看作北方,北方人会被广东人私下称为“捞仔”。如果广东人的这个说法被舆论放大化,通过一两个地域歧视事件凸显,那么在对广东只能通过想象和新闻生成印象的异地人眼里,广东人也许会比北京人更可恶。
千百年下来,作为首都的北京早已分不清到底是北京人的北京,还是异乡人的北京。
谁又能说清楚,幽燕文化最初的模样是如何?春秋战国时,燕赵多慷慨而歌的义士;前隋唐宋,幽云之地就被外族所扰;及至元明,京师汇流天下名士;而满清入主后,旗人文化成为北京文化的主流。
当我们翻阅史书,那些在帝国中枢高谈阔论的达官显贵,清一色的异乡人,真正的北京“土著”,经常在史书中缺席。
大部分北京人对异乡人也许并不抵触,反而有深深的理解。他们曾经也为在这座城市立足头疼,曾经也感受过一道墙两个世界流露的冰冷。
他们都有不少共同的困境、都在思考一些共同的问题。即便是领到户口的北京人,依然要面对高昂的物价、沉重的天气、紧迫的生活节奏。
在未来,左右自己是不是北京人的可能只是认同感,无论是发自内心的,还是被群体、被外部价值所营造出的。如果领到北京户口的人说自己是明白无误的北京人,那么在北京混迹多年,熟谙“京味儿”的流民也可以说他还不够格。
北京是一座被无数外地人向往的城市,尽管在这里定居下来绝非易事,但首都的资源实在太诱人,满是二三线城市见不着的惊喜和古物。且一线城市多“新潮”,中国各行业的新动态,或冠以“第一XX”称号的新玩意,常常就出在北上广深这些大户。
一个人向往什么东西,TA可能就希望从中攫取认同感或归属感。比如一个学生向往新闻业,TA可能就会给自己营造“新闻理想”,给自己发掘出新闻业闪闪发光的特质。
人总是很难接受自己可有可无的现实,尽管大部分人最终都要接受。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编织意义,尽管这些意义一层一层剥开也所剩无几。
如果再刻薄一些,就要说这是“心理北京人”,是想做北京人而不得的群体。北京和北京人,能够承载的象征太多,所以会有一代代的“心理北京人”。
在舆论场上很少见到“心理湛江人”、“心理驻马店人”、“心理天津人”,“心理大理人”、“心理西藏人”不少,但终归不及“心理北京人”的数量。当人们向往北京时,北京能象征什么?优秀。
这一层不需赘言,走一趟京城都能感受到那股精英气;理想,甚至幻想。阶级晋升梦、升官发财梦、学术科研梦等等,民谣歌手赵雷唱“理想你几岁”,背景就在北京;文化传统。
北京的经济也许不如上海,但北京的文化底蕴比上海深,上海的文化更新潮,更有一股洋气,北京的文化更官样儿,更有沉厚洗练、四平八稳的范儿;还可能是青春。
那些来到北京的异乡人,部分是学生,真正毕业了还能留在北京的有多少?走的人,把北京定格在大学的记忆中。
北京容易给新来的人一种错觉——你以为它能给你一片海,它只能给你一片“海”,北海、中南海的“海”,也就是蒙古话中的小池塘。
甚至你连小池塘都不能拥有,你只是一个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过客,你什么都不能拥有,你所见的都是浮光掠影。
这种感觉在和天津的对比中比较明显。天津不比北京恢弘,却也是北方重镇、超大城市,可人在天津,却少有喘不过气的紧迫感,也不会有必须要证明在这里有所作为的心态,天津很难给你北京的那份错觉,仿佛你一进津门,你对它的心态就相对平缓,不会过高,也不会过低。
但在北京,见过不少人将留在北京当成自己的一种使命,似乎留不下来,就犯了什么错一样。首都有一种魔力,让城墙外的异乡人虔诚又颤抖地仰望它。
北京现象,令人想到卡夫卡的《城堡》。卡夫卡在小说中塑造了一座城堡,它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建筑群,却让城堡外的人为走进它而耗费心力。它虚无缥缈、冷漠威严,却又让外人对它充满想象。
《城堡》是虚构的故事,但直到今天这片大地上仍有令人神往而惶恐的城堡。它的外观也许更体面,它的恢宏在与灰色村落的对比下更加明显。
在人们的头脑里,它是诱人的观念,是对权势、地位、财富、名誉的向往和实现,在无边的旷野中,它幻化为一座座地标,可能是一国首都,可能是一家站在风口的公司,也可能是标志着最高学历的超级大学。
多少年轻人因为进入它们而欢欣雀跃,因为和城堡里的人合影留念,而错觉自己就是城堡中人。当他们刚刚踏入这些城堡,墙内的人会对他们热情招待,会领着他们光顾城堡的美景,并且不会吝啬对他们的赞美之词。
直到他们误以为城堡就是第二故乡,将城堡视作自己的归宿,直到他们真正想要进入,想要进入这名额有限的城堡。他们才会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墙外,而他们要么灰头土脸地努力爬进真正的城堡,要么体面地,回到他们一度看不起的故园。
▌作者简介
宗城,706 青年空间新媒体主编,微思客编辑,不自由作者,文章散见于新京报书评周刊、凤凰文化、中国青年杂志、中青报、文汇APP、三联中读。
题图:沫沫
校订:吴巍 / 姚色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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