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06年起,资深老编剧林奕华开动他的旋风洛阳铲,把四大名著挖了个底朝天。他把四大名著全都能动性地改编成现代语境,以古今平行视觉观察世道人心:《水浒》说9个应征黑帮电影演员的男人尔虞我诈,点出“男性之罪”;《西游记》将师徒四人衍生出各色人格,讲九九八十一项“生活之难”;《三国》以历史课上的师生交流,道出古今“人心之变”;而笔者现场观看的则是系列最后一部《红楼梦》。
如果硬要概括的话,林奕华的《红楼梦》主要点出了女性性格造就的宿命。这种宿命原本在《红楼梦》中已然几乎写尽,林奕华很好地归纳、演绎了一下。
“我老公为什么不要我?”问你自己!
《红》剧是以现代的贾太太闯进“大观园”为引子的。
贾太太是一身上海贵妇行头,旗袍加身,但挽着失意的酒瓶,匍匐在地,不断啼哭大喊:“我老公为什么不要我?把我的老公还给我。”可见,她是个弃妇,老公被小三抢走了或者不要她了。哭闹之间,贾太太闯进了“我们的大观园”。
“我们的大观园”其实是一家牛郎店,但不出售性服务,而出售“救赎”!这个“救赎”是加双引号的,不是真正的,而是一种心理安慰,甚至乎是一种扭曲的解释。这恰好是贾太太需要的。她需要一个解释,来回答“我老公为什么不要我”。她需要这个解释比找回她老公更加迫切。
贾太太被弃,寻求“救赎”,这就是全剧的线索。
而看完全剧,你会发现,贾太太被耍了!大观园的牛郎们根本没想给她“救赎”,而是彻底地玩残她,误导她,讽刺她。大观园名曰“救赎地”,实质却是个“裁判所”。大观园牛郎以阴阳怪气,搬出一段段红楼故事,尽情地取乐着丑态百出的贾太太和贾太太们。
十二金钗一群狼
红楼梦有十二金钗,而林奕华的剧里也有十二金钗。不过十二金钗全由男人饰演,也就是上文讲到的“大观园”的牛郎们。当然,这十二牛郎也不叫十二牛郎,而叫做“说书人”。所谓“说书人”,就是讲述故事,让顾客(贾太太)坠入春梦,寻找解脱的办法。
“说书人”说的自然是从红楼梦搬来的故事。这些故事在现代的舞台表演中,或原本照叙,或添油加醋,毫无同情心地揭露女人之罪。林奕华似乎有意将红楼梦原著中的桥段,演绎出一种审判的味道。
比如原著贾母与刘姥姥聊天一节,一贵一贱,本有些妙趣横生。而聊天之间,一个下人姑娘在大雪天里抽柴火,导致园子里失火。林奕华的演义如下:嗜女如命的宝玉当然要问:“这女孩为什么在大雪天里抽柴火?“而贾母的回答则是:“你是来享富贵的。享富贵是不用问问题的。(重复三次。剧里真的用音效重复了三次啊!证明很重要。)“这一问一答勾出贾母的冷漠、自私、麻木。
又如袭人向王夫人打小报告一节。原著里袭人眼见宝玉日日鬼混,看不过眼,自然上报王夫人,让后者好好整治一下。这一节体现了袭人的忠厚老实识大体(旧时文学史云这说明袭人是封建制度的卫道士……哎哟我的老夫子们,袭人就是一个小丫鬟,难道你还想她运用马列辩证法一分为二看问题吗?)而林奕华偏偏想“歪”了,他让舞台上扮演袭人的男演员赤身裸体,一股SM味儿,然后这位肌肉“袭人”向王夫人的陈情全变了咬牙切齿的争风呷醋(呷姐妹们的醋:“宝玉为什么不和我玩?”)而王夫人一口一个“我的儿呀”的认同,也做成了她向袭人的权力让渡。
林奕华就是通过歪歪原著的精选情节,把女人的弱点撕裂给人们看。舞台上热热闹闹,啼笑无端,每一点笑声却笑的无非都是女人。十二金钗一群狼,把女人讽刺得体无完肤。他们又不仅是狼,而且是蛇。他们还不断引诱贾太太们往逃避现实的路子上走。
他们教导贾太太,虽然贾母无情、黛玉做作、袭人嫉恨、李瑞家的爱搬弄是非、凤姐淫荡弄权耍花招……但一切一切都不是女人的错,也没有罪。即使有错,也不是你的错。是男人的错,是社会的错,是时代的错。
就这样,大观园十二金钗彻底把贾太太领上了一条自欺欺人的不归路。
淫贱宝黛诉肺腑
前面说林奕华“歪”了红楼笑女人。这种歪歪是真有点水平的,趁大家现在都看到这儿了,笔者也不妨和大家分享多两段。反正你们也是闲的。
说两段印象比较深刻的吧。一是闹学,二是宝黛诉肺腑。(如果没有看过原著或没有印象的,请自行跳过这段)
闹学一节,林奕华夹带许多私货。乍看时,宝玉、秦钟被诬陷“肏屁股”,学堂内一时闹了起来,都是小孩子玩耍,胡里马叉。但此时背景一暗,众学生停歇,林奕华蒙太奇式的插入了秦可卿魂魄劝说王熙凤的一段(内容大概是秦可卿警告王熙凤盛筵必散,需未雨绸缪)。而当秦可卿诉衷情未落之际,学生又哗的一声打断了,继续嬉皮。
秦可卿代表着一种忧患意识、不安全感。但盛世进危言,容易被人忽略。精细如凤姐,也不过吓出一身冷汗而已。林奕华用这一动(闹学)一静(秦可卿)的反差,营造了一幕警世的内心戏。正如人在热恋的时候,不会想到冷清时分;在富贵之中,难思惨怛光景。即便秦可卿洞悉天机前来劝告,最后都被一片欢闹掩盖了,林奕华对于现代贾太太们的短视表达出相当的绝望。
秦可卿的劝告有理有据,却被人看作患得患失。而真正患得患失的林妹妹,却被人当作真性情有趣。林奕华或者想大家看到这样一个对比,在诉肺腑一节当中。
这一节原著里大概是说宝玉色眯眯地和宝钗玩,被黛玉看见了。黛玉很生气,扭头就走,宝玉追了上去,赔很多不是,叫黛玉“放心”,表白心迹,最后说出了千古名句:“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能好呢”。看这一节,用王家卫的逻辑来说,如果爱情有胜负的话:宝玉是彻底输了,属于被人卖到土耳其还帮人数钱那种。黛玉全程领跑,没有给宝玉一线反超的机会,赢得漂亮……
而就在这情浓似罗宋牛尾汤之际,现代贾太太突然闯入,一声喝断:“够了!这不是我要的春梦!”场上一人分饰宝黛两角的说书人马上会意,画风一转,来了一出淫贱宝黛诉肺腑,笔者凭记忆说个大概:
宝玉(淫笑地):好妹妹,嘻嘻,好妹妹
黛玉(面带梨花,欲拒还迎):你要死了~~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宝玉(继续靠近,开始脱裤子):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
黛玉(佯装责怪,兰花指戳宝玉):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
宝玉(保持淫笑):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
黛玉(受挑逗,兴奋地):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勃起来,急的一脸汗。
宝玉(骑乘):你放心~你放心~你放心
黛玉(娇喘,急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
宝玉(手执皮鞭抽打,生气地):你果不明白这话吗?!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
黛玉(被抽得满地乱爬):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
……(后面的请自行脑补)
患得患失的林妹妹摇身一变,变成受虐狂;原本奶声奶气的宝玉,也变成Hold住全场的男子汉。这就是贾太太要的春梦!不要肉麻缠绵,情话说多也会泛滥,不如直戳G点,轰轰烈烈来得痛快。
性命攸关:解梦还须梦中人
林奕华《红楼梦》有个副标题叫做“What is Sex(何为性)”。在我看来,林想说的“性”不是性爱的性,不是性别的性,而是在历史文化中形成的,宿命的原动力的“性”。这种性包括政治身份、心理特征、行为规范、思维定式,合力将女人推向宿命。宿命是什么?就是现代贾太太不断山呼的那句:“我老公为什么不要我?”(据说任何话加上扩音器讲三遍都会有宿命感。)
性是生成的,命也是生成的,而两者却默契地跳着双星之舞,如此一致,千百年如此。红楼群芳与现代贾太太们的历史惊人地相似,为什么?因为性没有根本变化。
这个“性”不容易省察。正如贾太太寻求“救赎”,最后只落入自欺欺人的圈套,毫无实效,找不回老公,也无法心安理得,只能在大舞台上哀怨离场,也像她在历史上哀怨上场一样。
由此看,林《红楼梦》很有教育意义:以台上贾太太的不省察,唤取台下现代女性的省察。如果你是女人,如果你去看,如果你恰巧看懂了,这部剧会让你如冬天饮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