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草,长成参天的树;
一阵风,也曾吹散了孤独。
忘却了风沙,直指着天幕;
乌云和闪电,却将一切毁作荒芜。
富而强兮,强而富;
谋富求强兮,葬在征途。
小买卖世家
张謇祖上有些做小买卖的传统,也算积累了一点家业。但到他爷爷这一代上,基本被败光了。
他的爷爷叫张朝彦,赌博活动爱好者,遵循了这个领域一贯的逻辑——久赌必输,然后一贫如洗。
难能可贵的是,他在输光一切之后还留着一份基因里自带的聪明。这是他有别于其他赌徒的显著特点。于是,机灵的张朝彦想到了一个绝好的翻盘方式——把自己嫁出去。
具体方法是入赘到一位叫吴圣揆的人家。
在旧社会的农村里,只有一个女儿的吴家正急需劳动力,张朝彦就这样成了他家的上门女婿。
吴家也不是什么大户,家业由两部分组成:主要是种地,另外还有一家瓷器店。张朝彦从租种吴家几亩地开始,同时当起了瓷器贩子。
机灵的基因再次起了作用,赌徒的人生开始像电视剧一样发展着。在他多年用心经营之后,瓷器店不断扩大再生产,雇工人数甚至能达到十几个。
张朝彦还成功地把这份机灵传给了张謇的父亲张彭年。小买卖在他手中进一步壮大,张謇就出生在家业壮大的途中。
能有这份成绩,除了张家人自己的天赋与努力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区位优势。
他家所在的通州海门位于长江口的北岸,从来都不是兵家必争之地。由于地转偏向力的原因,虽然与上海仅一江之隔,而那边是天然良港,这边就成了滩涂。
至今,南通港也以其江面开阔,河势稳定的特点,成为造船、修船的好处所。
不论此前的什么教、什么会以及此后的什么天国,都没把这地方当回事。晚清多年动荡,这里却河清海晏。
不仅如此,太平天国达到南京后,各地商人都把离上海很近的通州当做避难的好去处,本来偏僻的小地方竟然因此繁荣。与外界联系的增多也给张彭年带来了更多的机会。
1853年,张謇和太平军一起来了。对于张彭年来说,这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
他之前已经有了三个儿子,特别是后来又有了第五个儿子后,他不得不为儿子众多发起愁来。
张家目前的实力,养活他们是没有问题的。但要送他们去读书,则令人非常纠结。
在近代中国的农村,读书是要付出双倍成本的,不仅要花钱请先生、买课本,而且还因此耽误了一个劳动力种地。机会成本太高,自然要择优分配读书名额。
遵循中国传统规则,张家以论资排辈的方式给孩子们提供受教育机会。老大、老二、老三进学堂,老四张謇正好被排除在外。
本来已经彻底没戏的张謇,因为一次意外的机会,改变了人生。
1857年新春,张謇的三叔从通州回海门老家,当时按照中国传统计龄方式,张謇有5岁,而实际上他只有三周半。
三叔让他背诵千字文,他竟能背得一字不差。全家都感慨老四的聪慧,于是,允许他和三位哥哥一同入学。
上学可以改变人生,这是后来的事;
上学可以结束人生,这是眼前的事。
学堂就是离张謇家不远的一座私塾,路上要经过一条小河。上学后的第二年夏天,南通一带普降暴雨,年幼的张謇在过桥时被一阵狂风吹到河里去了。
那时候,很多小孩子都是因为溺水而夭折的。比如,一年后,张謇二哥就这么没了。
张謇比二哥运气好,就在他落水的时候,身边刚好有一位贵人。那是私塾里唯一的老师邱畏之。先生名虽“畏之”却是一个并不畏惧的人。
紧要关头,邱老师不顾个人安危,跳入水中,倾力相救,才保住了张謇的性命。
此后,他依旧每天要路过这座小桥到私塾去,一晃就是六七年。张謇读完了各种蒙学教材,还涉猎了《诗经》《孝经》。
可是,张爸爸发现一个问题,这位邱先生论人品要啥有啥,只可惜没什么文化。学了这么多年,他让儿子们聚在一起背诵古文,竟然平仄不分,错误百出。
连他都能听出错来,这个问题实在太严重了。张彭年心一横,决定多花点钱试试!
1864年,他专门修了一间房屋,因为室外有五棵柳树,有点效仿陶渊明五柳先生的韵味,便把书屋命名为“仿陶书屋”。还专程请了一位先生来家中授课。
先生名叫宋蓬山,一位德行高尚的同时,又能在文化上比邱先生略胜一筹的老师。
但他身上也有个问题引起了张彭年的担忧。
宋老师都五十多岁了,屡试不中,至今还只是个秀才。
如此看来,考科举虽然体面,却成功率不高。机灵的张彭年决定双管齐下。让儿子们在读书的同时,参与其他回报率较高的行业——农业、手工业。
张家虽有雇工,但子弟们也都要一起下地除草干活。建房子时,要充做杂工。这样进可以科举出仕,退可以归园田居。总不至于丧了产业。
蓬山先生虽然年迈,却有着蒲松龄的志气——活到老,考到老。
所以他经常要去省城参加乡试,没有考试的年份,也要抽出时间备考。一年下来,有大半年不能教书。但张家人从不因此减少对宋先生的任何礼遇。
宋蓬山深受感动,他决定在有空教书的那半年,把张謇兄弟带到自己家里住,不分白天黑夜地进行教学,以此报答张家人的善待。
这样一来,张謇也就认识了宋先生的儿子——宋璞斋,我们可以称他为小宋老师。
转眼间,张謇已经15岁了,到了该去考秀才的年纪。南通地区有个风俗,三代没有功名的人家被称为“冷籍”,这样的子弟应试会受到很大排挤。
张家在做生意方面是祖传的,在科举领域却实属冷籍。值此关头,小宋老师站出来,提了一个好主意。
在离海门不远处的如皋,小宋认识一个叫张駉的人,他哥哥张驹有个儿子叫张铨,早就死了。他们家是有功名的“热籍”,因此可以让张謇冒充是张铨的儿子。
死去的张铨还有几个儿子,正好与张謇掺杂在一起去考试,以便混淆视听。如果他能考上秀才,张彭年给张驹“两百千”作为酬劳。
“两百千”指的是200个1000文。当时,一两银子折合1600文,“两百千”就是200000文,折合白银125两。
一两银子大概等于今天150元,以此折算,这笔钱大约18750元。从当时购买力上看,七年后张謇办婚礼就是花了“两百千”。
花费一场婚礼的价格,为儿子前途买个保险,张彭年觉得很划算。再加上小宋老师比他爹在科举上有建树,起码是个举人,张家父子对他也十分信任。
1868年,张謇以张驹之孙张育才的名字开始了他的科举之路。
晚晴科举分为三个步骤,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
考秀才最繁琐,需要连过三关:县试、府(州)试、院试。考上之后再经乡试中举人,经会试、殿试后中进士。
张謇第一步就是要连过三关,考个秀才。
二月县试,顺利通过。
四月府试,低分飘过……
张謇考了一百多名,已经算是很惨。更惨的是,同乡有一位别人家的孩子考了第二名。
看到成绩的小宋老师责任感爆棚,把张謇叫到面前怒斥道:“如果去一千个人考试,录取九百九十九个,我看唯一不录的也得是你!”
张謇没说话,抹着眼泪开始了院试总复习。
从此以后,“九百九十九”成了他的标语,窗户上、帐顶上和床头上都被他写满了“九百九十九”来激励自己。
睡觉时张謇用两根竹子夹住辫子,一翻身就醒来读书,颇有点司马光“圆木警枕”的味道。
在每个艰辛的夜晚,张謇点着油灯读书总会用尽两盏灯才肯睡下,昏黄的灯光中,看一眼“九百九十九”的字样,总是让他泪如雨下。
半年的复习有了成效,十月院试,考取第二十六名——成功地当上了秀才。
可惜这时候,老宋先生已经去世了。
老爷子曾有个愿望:把自己的孙女嫁给张謇。无奈张家没有功名,一时没能促成此事。张謇中了秀才后,小宋老师的妻子孙夫人也开始对他十分满意。
很快,这件事被提到了日程上来。
不过,小宋老师却有两点不同意见:
一、婚后必须居住在城里;
二、两家要一起在城里买房共张謇夫妇居住。而且房子我已经买了,你给我一半钱就好。
为此,他还写了封信给张彭年,并把这个意思口头传达给了张謇。
作为19世纪的孝子,张謇无法理解小宋老师这种21世纪的想法。他当即提出反对:
娶媳妇就是为了养父母,娶了媳妇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怎么养?这是不孝;家里的钱是兄弟们共同的,用这钱买房给自己住,这是不弟。不孝不弟,怎么报答老宋先生的教诲之恩呢?
小宋先生听了这番慷慨陈词,心想:你竟敢拿我爸来压我?那我就拿你爸来压你。
淡淡地回了一句话:我的信你回复不了,去给你爸看,让他来回复我。
张彭年看了信,不想答应婚约,又感念老宋先生和孙夫人的好,就负担了宋家买宅子所花的钱,把婚辞谢了。
张謇在科举上迈出了一小步,全家人都为此高兴。他们还不知道,这简单的一小步,却是未来悲惨生活的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