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一列闷罐子火车把我们拖到了鄂西北的一个大山沟里
我们是从九江火车站出发的，似乎是在路上“咣当”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才到达了目的地。下得车来，只见墨黑的夜晚不露痕迹地隐去了大地上的一切，唯有车站周边那层层叠叠的灯火，让人感觉这是到了一个蛮大的城市。当时，我心里美滋滋的。
然而,第二天一早睁眼醒来，方才发现这里的山沟竟然比我们老家的山沟还要山沟。原来,晚间下车时所见到的“万家灯火”,只是从一排排依山而建的干打垒营房中透露出来的亮光。
人们都说，部队是座大熔炉，那么， 从一个老百姓到军人的蜕变，就是从新兵连的立正、稍息和“一二一”开始的。可别小看了立正、稍息、齐步走，这却是一个军人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的基础。虽然，这几个动作很是简单，但众人要真正出神入化地做到整齐划一,以展示出军人的力量和威武,却并非是一件易事，不花一番苦功是做不到的。记得当时一连几天高强度的立正稍息、“一二一”下来,不少人的小腿肚子都开始浮肿了,指头往上一按一个窝。于是,训练休息时,有的人就想一屁股子坐到地上好好歇歇。殊不料，屁股刚一挨地就被班长厉声喝起。原来,军队里讲究操场如同战场,上了操场就是上了战场。无论训练中怎样疲乏苦累,绝对是不允许泥脓垮稀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去歇息的。
训练中站肿了小腿肚,这只是新兵训练中的“小菜一碟”,更为严酷吃苦的训练还在后头。诸如后来的刺杀、投弹、射击训练,每一项都让人练得啮牙咧嘴。记得当时练刺杀,头一天反反复复的防左防右刺出枪,枪托子就把右胳膊肘打得青紫淤血。次日,随着班长的口令,每做一个防左防右刺动作,青紫肿痛的胳膊肘真是雪上加霜般被枪托子一次次打得钻心的痛。
练投弹就更是辛苦了,别看那一枚小小的手榴弹,开始摔出时,我就是使出全身的气力,也摔不出个及格的成绩。那一段时间,除了正常训练外,我起早贪黑练投弹,直摔到肩胛处肿痛的连手指都拿不住筷子。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投弹考核时,我竞然得了个良好的成绩。
新兵训练虽然苦累,但咬咬牙也都能挺住。只是起先应对那深更半夜突如其来的紧急集合,当新兵的心中没有个谱,谁都会开初有些紧张。尽管我们在大白天蒙上眼晴反复练习过打背包,但不少的人说及夜间的紧急集合,心里还是会有些发怵。这也非怪。漆黑之中,要在三分钟内穿好衣服、打好背包、全副武装地披挂整齐跑到连队集合点,这对普通百姓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就是对训练有素的军人来说也是一种考验。
当时,我们穿上军装还没几天,就连帽徽领章都没有佩戴,要说睡梦中被夜间突然响起的紧急集合号声惊醒一点儿都不紧张,这真是吹牛逼。况且,有的时候,仅是一个晚上,连、排、班分别都会来一次紧急集合,闹腾的人几乎有些神经兮兮的一个晚上都无法安然入梦。但是经过了三几次夜间紧急集合演练之后,大家那一颗总是提溜着的心也就自然落到了肚子里。当然,这其间的”洋相”也是有过不少的。黑暗慌乱中把裤子当着上衣穿的有之,一手提着枪,一手搂着跑散了的背包十分狼狈地跑到集合点的也有之……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全班的人都紧急集合跑出去了,唯独一人浑然不觉地躺在统铺上照样呼呼睡大觉,以致在好梦中被收容的副连长揪住耳朵抓了“俘虏”。这还真不是笑话,而是发生在我们新兵连里的真实故事。当然,这个兵自从在全连队面前出了这个大丑之后也还真是变了番模样。为了应对紧急集合,他不仅睡觉十分警醒,而且一有空就蒙眼“学艺”,甚至是晚上睡觉都不脱绒衣,一旦遇有紧急情况,套上棉衣棉裤就可以跑出去。凭着一手娴熟的蒙起双眼打背包的技艺和应对紧急集合的高度警觉,这个出过洋相的兵,以后竟在连里成为紧急集合的快手。
新兵训练是辛苦,但我们似乎觉得新兵连的饮食生活更苦。尽管几十年前的猪肉还不到一块钱一斤,但是新兵连一点伙食底子都没有,仅凭每人每天光打光的四角伍分钱的伙食标准,真是把我们原来肚子里就为数不多的一点油水全耗光了。一连数天的萝卜、大白菜,真让人吃得嘴里都要淡个“鸟”来。因而,当时凡是从家里带出来了几个“子”的,恐怕都少不了会去连队附近的一个小卖铺里买些个猪肉罐头解馋。记得我们班里的几个县城兵,都吃过那种当时一元伍角钱一瓶的玻璃瓶黄豆猪肉罐头。想起来,当时可真是个馋啦。说来也不怕人笑话,当时一撬开瓶盖,面对着罐头上面那厚厚的一层白花花的猪油,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敢用勺子舀着一勺子一勺子地往嘴里面塞。现而今不说是吃,就是一想到当年那种白口吃猪油的情景都会感到十分的腻,甚至是有些可怕。但馋极了的我们,那时候可真是一丁点儿都没觉得过腻歪,反倒是觉得这厚厚一层白油的猪肉罐头买起来特别划算,吃起来又特别地过瘾、特别地解馋痛快。
当然,新兵连里的生活也不光只是苦和累,也有着许多令人难以忘怀的温馨花絮。让我记忆最深的是,新兵训练快结束时,在一个晚间,班长悄悄地约着我们几个兵出去喝光了一瓶子酒。我们的班长在训练中严酷的近乎是”人魔”。真不曾料想到那严厉冷峻的脸色之下竟然也会是一副侠骨柔肠。那是在一个周未的晚上,熄灯号响过了,老班长悄悄叫起了他平日里最为得意的三个“弟子”。当时,我们真不知班长叫我们起来去干什么,只是觉得平日里整天咋咋唬唬的班长,这时怎么也有些神秘兮兮起来:班长用手势示意我们不要声张地跟随着他走。待到班长把我们带到军营后面的一块坡地上盘腿坐下,并从怀里拿出了一瓶白酒、一包花生米之后,我们这才明白了老班长一番的心意:原来重情的老班长这是私下里和我们把酒惜别,甚至是为此不惜犯点小纪律。至今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色特别地姣洁,漫天的清辉之下,班长和我们四个人就着一包花生米,对着瓶嘴,一人一口地喝光了一瓶子白酒。因条件所限,酒虽不足兴,但班长的深情厚义却是十分地醉人。这一辈子,喝酒的次数还真是不少,但最为动情、最为浪漫、最为让人难以忘怀的却似乎还是当年在新兵连的月夜下和老班长一起喝得那次既最简单又最为煽情感人的酒……新兵训练结束后,我们和老班长就分开了。虽然，我们曾经几次去看过老班长，但因请假外出受限,我们并不能经常见面。后来听说老班长提升为了副排长,再后来又听说他退伍回乡了。遗憾的是,失联多年后一直没能接上联系,但我却在心底里一直记念和敬重着这位把我们从普通老百姓变成一名真正军人的老兵。
真是十分地庆幸,这一辈子我曾经当过兵。十年艰苦的军旅生涯,使自己从愤青开始变得稳重,从柔弱逐渐变得刚强,从不怎么晓谙世事成长成为一名年轻的军官……
漫漫人生路,重要的是选对走好关键的几步。回眸人生,尽管这一辈子不曾有过什么大的作为,但却也一步一个脚印的踏踏实实地走到了今天。而这一路平安走过来的人生,很大程度上不正就是从新兵连的”一二一”开始起步的吗?!